世上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事,靡不胜举。以唐诗而论,就可举出数人,陈子昂以《登幽州台歌》名、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名、王翰以《凉州词》名、李绅以《悯农》名,他们的诗作数量不多,可诗名却如雷贯耳,而且大多就凭一首诗即可雄视诗坛,令人不敢小觑,我把这叫“一首诗现象”,类似于丁玲的“一本书主义”。其实,唐朝还有一个诗人,也是如此,他就是晚唐诗人章碣,《全唐诗》录章碣诗仅一卷,但在诗坛却屡屡被提起,循名责实,原来是他的一首名叫《焚书坑》的七绝,让人过目不忘,诗中一句“刘项原来不读书”,更是引无数后人竞相唱和、横议。上世纪的延安时代,******还以此诗写赠来访的大知识分子傅斯年,用意何在,众声喧哗,莫衷一是,在此不论。
章的全诗是这样的:“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说的是秦始皇34年,嬴政采纳丞相李斯的奏议,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集焚毁百家特别是儒家之书,限令30日之内烧毁,并坑杀“妄议”国是的儒生460多人。章碣此诗就是对这一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的讽刺和讥弹。作为“刘项原来不读书”这一说法的始作俑者,章碣的用意非常明显,因为秦皇焚书坑儒的目的,无非是要江山永固,但让秦皇大跌眼镜的是,灭秦者是不怎么读书的刘邦和项羽。这两人一个常年在市井中厮混,是不务正业的混混儿;一个出身行伍,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
但中国文字博大精深,理解的角度不一样,意思会迥然有异。清人朱排山咏始皇时,化用了章诗,称“诗书何苦遭焚劫,刘项都非识字人”,意思仿佛,还是为读书人鸣不平,但用典显然不精,钱锺书在《谈艺录》里对此发箧陈言,称朱氏改“读书”为“识字”,语殊有病,项王虽然学书不成,但字还是识得的,《垓下歌》即出自其手;而《古文苑》载汉高祖《手敕太子》,且自言“书不大工,亦足自辞解”也,是说字虽写得不好,但意思已经说清楚了。而萧冰崖咏秦诗云“燔经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国未墟。无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黄石读兵书”;明人袁中郎《经下邳》云:“枉把六经灰火底,桥边犹有未烧书”;明人陈元孝《读秦纪》云“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说的是同一个故事,即张良在一桥边得黄石公所授兵法书,最后助刘邦建立了汉朝。这些观点另辟蹊径,认为虽然秦皇大搞思想钳制,搞愚民政策,殊不知人间的好书是烧不尽的,民众的思想是禁锢不了的,我觉得比章诗更为精辟。君不见,封建时代那种压制民智的做法,总是适得其反,秦朝二世而亡,成了中国最短命的朝代之一,不是偶然的。
其实封建时代书生误国的说法,和美人误国一样,一点都经不起推敲。“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书生何尝不是如此!但时人喜欢反看章碣诗,所谓的刘项原来不读书,成了新时代“读书无用论”的有力证据之一,不读书的刘项照样可以建功立业,读书人却只落得个“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下场。学生时代看名著,有关读书的话我记得最牢,比如《三国演义》第一回,写刘备出场,一番“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之前,不忘加一个前缀:“不甚好读书”,作者当然是在粉饰刘备的,短短五个字,却不容分说,让天下读书人感到灰溜溜的。在人们印象里,《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是个充满书卷气的女子,其诗词堪为精当,在大观园里的脂粉队里学识也最渊博,可她不但认为女子不能读书,就是男人读了书后倒更坏了。在她看来,读书容易移性,女子读了杂书,就会胡思乱想,不安于室;而男人读书,如果不明理,倒是把书给糟蹋了,从这点来说,薛氏的读书论也有其可取处。但她如果活在今天,一定会无可奈何,因为现在不读书而移性的男女,车载斗量了。
秦皇而后,二千多年过去了,信息时代不期而至,“读书无禁区”已成公论,这真是读书人的福事,所谓的“夜半无人披衣起,床边犹有未翻书”,不亦乐乎。(2006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