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滑稽的逃跑,已经够让人大跌眼睛了,而此时侠儿的形象,更让人不敢恭维。
她头发虽没散开,但垂下的发束凌乱,贴在前胸、肩头、后背,看着就觉粘腻,脸上的面巾下摆卷起,卡在鼻尖上,又有一角没卷利索,从鼻子侧翼垂下,挡在一侧嘴角,此时湿哒哒的,还有滴水的势头,显然是浸了汤水,嘴巴连着下颚都是汤渍,还有肉屑在其间打诨,自从来到这儿,就没见她换过的粗布麻衣,本来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此时更是红一块,黑一块的,当然,红的是血,黑的是灰,又红又黑泛着灰紫的就是血加灰了,挽起的袖子外,露出一小截藕臂,上面也沾染了乱七八糟的颜色,映着偏白的肌肤,比画者的画布还要精彩。
“吃肉。”侠儿对自己糟糕的形象完全没有自觉,也不知大难已临头,还拿了一块没动过的烤肉,献宝的递到煜阳跟前。
煜阳抬袖掩唇“咳”了声,十分和气的问她,“好吃吗?”
“嗯。”
接过她手上的肉,放到一边,并不吃。从怀里掏出素色绣花锦帕擦了擦手,忽而向她一笑。
侠儿本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觉得每个动作都优雅好看到极致,又突见他的笑,只觉得日暖风柔,好似满树繁花,扑簌蔌缤纷而下,落了一身瑰丽。忍不住伸了手,揭了他的面具。
他也不阻止,一径笑的春暖花开,“好看吗?”
“恩。”此时侠儿的眼里便只有眼前这张笑脸,任其一路扎根到心底里去。此后,所闻所阅,在没有比他的这一笑,让她觉得更好看的了。多年后忆起,犹记得那一瞬,阳光也暗淡。
如果心动,就先让她情浓。煜阳半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神采。
从来,他喜欢的东西,一眼便能确定,他想要的,也从来不会计较手段。而今她已经重要到,即使杀了他宠养的奔雷,也不会让他生气,那么,就不能放过了。
他,要她的心。
“你吃了我的奔雷。”轻抬起她的下巴,解了她粘了油腻的面纱,素锦手帕温柔的擦拭着她的嘴角和面颊,他的声音柔软得像吸饱了水的棉絮一般,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滴水落在她的心里去。
即使……即使是师父,也没这般温柔细致的待过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了云端,周围都是软绵的白云,舒服致极。
“它是我的伴儿。”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伴儿?”侠儿迷茫的应着。
“你吃了它,就要代替它。”擦完了她的脸,素色的帕子已经看不到本来的颜色,煜阳随手丢进未熄的火堆里,很快化做了灰烬。
侠儿回过神来,追着锦帕划过的轨迹,看着它燃尽,心里倍觉可惜,多好的手帕啊,就这么没了。
“奔雷是很听话的,你,也要听话。”他捏着她下颚的手微微用力,迫回她的注意力。
侠儿习惯的眨了眨眼,并不明了。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他把意思说的更直白。
“你的?”可怜侠儿虽是冰雪聪明,但终究不谙世事,不明白她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成了他的。
煜阳黑幽的眸子紧迫着她,温柔缱绻,声音更低柔如燕语呢喃,极尽迷惑。“从今以后跟在我身边,唯我之命侍从,眼里,”他的手落在她的眼上,“心里”他的手沿着脸颊、颈项、锁骨一路滑下,覆在她的心口,“只能装着我。”
可叹侠儿根本不解风月,他这般诱哄只惑得她一时,听他说从此以后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依他,挣开他的钳制,坚定回绝,“不。”
他本是狂妄霸道的性子,这般刻意挑逗诱哄,若不是情之所至,又哪能持久。见她挣脱,脸瞬间冷了下来,也有了火气,“你没的选择。”
侠儿见他神色,反而轻松了,这才像她认知里的那个人,笑与不笑时都带着霸道的凛冽与距离感。
“赢你,我走。”她可没忘会到这儿来的原由。而且,她不会留在任何地方,她只会在那片熟悉的山林里平静终老。
“原本是,但你吃了我的奔雷。”他一指还冒着热气的大锅。
侠儿努力想了想,才有些明白,山上的野兽无主,而圈养的就不同了,就像不久前,她吃了只鸡,还有人追着她要钱,最后是她猎了一头山猪给那人,才算了事。不过,才一条狗而已嘛,“我,赔你。”
“除了我的提议,其他一概不接受。”煜阳负手昂头,跟她耗到底。
侠儿绞了半天脑汁,终于眼前一亮,“我,命长,狗,十几年。”若同等做比,她岂不吃亏。
“那你就陪我十几年。”
这样也可以?侠儿虽然觉得怪异,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见她半天没说话,煜阳便当她同意了,“明天晨起,准时到昶怡楼外等候。”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大步流星的去了。
侠儿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想起逃跑的弄月,心想:“幸好弄月跑的快,要不也得替那狗活十几年。她一个人还公平,两个人就大大的吃亏了。”
她哪里知道,弄月早被美阳和邬青云夫妇堵了去,结果是禁足三个月。
后来,她再见到弄月,被问及此事,弄月好一番瞠目结舌,外加义愤填膺。从此化身成老母鸡,把侠儿纳在羽翼之下,让煜阳颇感头痛。
夜重更深,侠儿却于床上辗转,难以入眠,反复数次,终于翻身坐起。
白天收拾的那条叫奔雷的大狗,体形硕大,忙了她一身的汗,扛回来时更沾染了一身的血,弄得里衣外衣粘在一起,又沾在身上,因为师父交代过,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身体。所以从下山到现在,她都没有洗过澡,身上本就要发霉了,如今更加难受。
得找个有水的地方好好洗洗才行。侠儿想起今天找柴生火时似隐隐听到水声。她“呼”的从床上跳起,整了整衣服,夺门而出。
十三的月亮虽不如十五的明亮,却也光华照人,让她很容易找到了白天拣柴的地方,再凭着绝佳的听力,在夜阑人静中辨别水声传来的方向。本以为不会太远,却没想到走了很久,哗哗的水声才清晰起来。直到穿过一大片暗沉的林子,一条既宽阔且长不见首尾的河流才呈现出来。
顺着山势奔流的河水浸淫在朦胧的月光中,泛动着迷人的波光,好象在邀约侠儿,一起与风月起舞。
侠儿本已累了,但看到这么一条大河,顿时疲惫尽消,一展双臂,嫦娥奔月一般投向银链似的河之怀抱。只听“咕咚”一声,激起千层浪。
她甚开心,一会沉下,一会浮起,又是打水,又是逐浪,有时干脆窜出水面,展袖挥袍,抖落一身水花,与月光星芒共舞。
侠儿本不是天生的沉静木然,只是久居深山,身边又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看透尘世,心淡如水的师父,潜移默化中成了今日这般无波无绪的表象,她只是习惯了沉静而已。
此时见了渴望已久的河水,才不自觉的显出一点淘气的天性。
夜风吹过树林,树叶沙沙做响,树阴的暗影处,一双子夜星眸,正熠熠生辉地紧盯着河面上的水月精灵。
当美丽的倩影快乐的逆流飞驰,奔向上游时,暗影中颀长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飞掠上树梢,沿着河岸紧随而上。
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迫近,侠儿莲足急点,加快速度,而急速呈现在眼前的巨流瀑布让侠儿看直了眼。
站稳在水中凸起的巨大岩石上,侠儿仰起头,展开双臂,闭了眼睛感受风从身体的空隙穿过,有淅淅沥沥的水珠崩溅在身上,微微的疼痛,她也不在意。
这么壮观的瀑布是她生平仅见。虽说自她有记忆以来,一直是生活在深山野林,但居住的地方只有一汪泉水及由泉水汇聚的小小的,有时还会断流的溪水,即使在春暖花开,山顶积雪大量融化时,溪水也不过齐腰深,再怎么说,也是无法跟眼前奔腾如雷的水势相比。眼前这景象,大概就是那已经作古的什么白说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吧!简直美呆了。
过了很久,直到侠儿觉的有些冷了,才找回神志,暂时把心思从美景中抽离,动手解衣,完成她来这儿的目的……清洗。
脱下衣物,侠儿半身浸在水中,搓洗衣物的同时,也将自己洗个彻底。带着水珠的妙曼曲线笼在银色的月芒中,引人暇思,而雪背上数处干疤,又像狰狞的鬼面,触目惊心。
这是怎样的伤,这又是怎样的痛呢?
暗处的星眸突然收紧,危险的眯了起来。
侠儿将衣服拧干穿上,掠上岸来,找了处隐蔽又通风的地方,把衣服脱下,挂在树枝上。但一个不小心,“嘶”的一声,衣服竟被树枝划破了长长的口子,拎着垂下的衣料半晌,才无奈的放下。穿了多年的衣服,就这么破了,不免心疼,尤其这是她眼下唯一的一件衣服。
蜷缩在树底,清冷的风低拂,寒意拉住侠儿每个神经,赶走睡虫的侵袭,她自然的运功,抵抗深秋的冷风。
一件外袍突然罩上她的身体,她倏然一惊,跳起,回身,五指如勾,急速抓出。
手腕被握住的瞬间,她认出了来人。熟悉的热度让绷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怔愣,“你?”
他站在树阴的暗影里,她只能辩出他的身形轮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身上的热度,却像是都凝聚到了手掌上似的,着烧着她腕上的肌肤,与身上的寒冷形成对流,身体像是承受了冰与火的双重试炼,虽然不痛苦,但这样的异样还是惊了侠儿的心。她试着抽回手,但他握的紧,反而拉痛了肌肤。
“放手。”
他不但没放,反而上前一步,身体几乎贴上了她的,冰凉的衣料蹭过侠儿的肌肤,在她的脚边拾起了掉落的外衫,披在她的肩上,拉拢。
冷意被隔绝,侠儿这才想起,自己没穿衣服,而刚才就那么身无寸缕的杵在他面前。师父说: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身体。可是,师父没有告诉她,被人看到了要怎样啊。
侠儿苦恼起来。
滚烫的手掌在她失神的时候,探进了衣襟,贴着她的腰侧,抚上她的背,他低下头,同样热烫的气息,拂上侠儿的耳根,身体瞬间紧绷,不是遇到危险时的那种戒备,却又是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这伤是怎么来的?”他的大手在她的背上细细摩挲,烫着了她的肌肤、血液。他的声音更是低沉沙哑,与平时的清朗大异。
侠儿深吸了口气,若不是这气息如此熟悉,她会以为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
“不知。”她想侧头,看清他的面容,却在转动中使脸贴上了他的脸颊,他借机贴紧,来回磨蹭,直到她冰冷的颊面被蹭出温度。突凹不平的触感撕扯开他的心房。
这伤绝对是人为的,可这般深刻的伤,她怎么会不知呢?
“你父母呢?”探问。
“不知。”
“是谁把你养大的?”
“师父。”
“只有师父?”
“嗯。”
“你们住在哪儿?”
“山里。”
“什么山?”
“不知。”侠儿也懊恼起来,要是以前问过师父就好了,也不至于迷了路,走不回去。
煜阳默了许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世上有你非杀不可的人,你会杀谁?”
“锦绣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