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声不动,她推了他一把,他全无知觉地倒在地上——爷爷已经气绝身亡了。桂芝惊愕地哭了:“爹,俺妈走了,您也走了,撇下我和狗剩咋过呀?”桂芝哭得肝肠寸断……俗话说:有吃有喝,岁月如梭。穷得叮当,难挨时光。穷日子还得过,一天三顿用庄稼茎叶磨的面熬的粥还得喂这两片嘴。十七岁的狗剩在西屋爷爷的床上铺一被褥作为他的卧室,桂芝还在东厢房地铺上边睡眠。不长的时间里,公婆都走了,家里突然显得空寂了许多。清晨。风雨如晦,狗剩拿着一双底部磨破的袜子走进东厢房,他沙哑着嗓音说:“妈,我的袜底都踩烂了,你给我八毛钱,我买一双新袜。”桂芝揉一揉水肿微红的眼睛,那两只眼睛里流出的悲愤无奈的泪水有多少盆多少桶谁也说不清楚,她接过儿子递给她的臭得呛鼻的袜子。她说:“狗儿,你天天在大田里拉土拉粪种庄稼,费鞋费袜。你脚把袜底踩烂了,你把袜底朝上,袜面朝下还能再穿些日子,要是袜面袜底都烂了,还可以把袜子的左右两边互换着放在脚底下踩,这样,一双袜子就可以变成四双袜子穿,反正袜子是在鞋里边,脚面和两边有个小窟窿外人也看不见。我想给你补一补破袜子,不争气的两只眼也看不见纫针穿线了。你看看我的袜子。”他看见母亲的袜子上也有几个小窟窿,心里不禁一阵阵酸苦和内疚。桂芝说:“狗儿,过日子比树叶都稠,穿戴上咱能将就就将就,能省一个钱就省一个钱。你奶奶爷爷都紧挨着走了,你也长成大人了,能早一点给你娶个媳妇,妈就是闭眼了也不惦记啥了。”
狗剩说:“妈,新社会提倡晚婚,咱六圣庄有好几个我的伙伴都三十好几了,也没有结婚。今年我才十七岁,早着哩。”桂芝说:“晚是不晚。可眼下咱的家底穷得透明,哪个闺女愿嫁咱?妈都愁死了。”狗剩说:“妈,我娶媳妇的事以后再说,咱屋里八斗缸里的谷子也只有二三斤了,瓦瓮里的棒子面也只有两瓢了,这几天你只顾跑前跑后料理爷爷的后事,也没看看这些。”“哎!”桂芝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你今天不去地里干活?”狗剩说:“地里没啥要紧活,今天风大,队长叫社员们歇一天。”他说着掂起手里的破袜子走出东厢房,迈进小西屋躺在床上边。他睁着两只明亮如水的大眼睛看着房顶上的陈年老土,对艰难日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东厢房里,桂芝躺在地铺上边,想想这,想想那,禁不住哀叹世上的路千万条,为什么她的脚下没有一条直通通的大道呢。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前几天埋葬爷爷的一幕幕……在奶奶的坟墓旁边,饱经辛苦的爷爷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人世,这位历经贫穷操劳一辈子黄土地的老实农民含着对苍天的怨恨,对炎凉世态的无奈,对子孙的爱怜,凄惨地走了。桂芝看公爹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边,她知道他去寻婆婆了。又一桩丧事的负担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哭了几声“爹呀,你咋走得恁急呀,媳妇啥也没有给你准备啊”,按照当地的习俗,如果有人死在野地里,是不能把尸体再抬回家里。桂芝在公公遗体四周的地上用手扒拉一圈浅沟,又在附近抱了一些干玉米秆做了一个临时围墙,又在“围墙”上边横盖了一层玉米秆,凄苦地说:“爹,儿媳妇把‘围墙’扎得可厚实了,你不冷了。我回家叫你孙子狗剩来地里给你守灵,儿媳妇去找钱给你买寿衣和棺材。”她哽咽着跑回家把狗剩叫到地里。狗剩说:“俺爷爷活着的时候最心疼我。”
他的头上勒了一块白布坐在围墙里爷爷的身边,他拉着爷爷冰冷的手,仿佛爷爷睡着了,他流着苦涩的泪水哽咽着说:“爷,孙子狗剩守着你,俺妈去给你找钱了。”他把自己的旧夹袄脱下来盖在爷爷身上。县城医院里,桂芝在卖血口排队。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检查了她的心脏和血压后说:“大婶,您的体质太虚弱,不宜卖血。”“扑通!”桂芝跪在女医生跟前:“闺女,我平常身体可结实了,吃饭端大碗,走路响咚咚。今儿个家里有点急事儿,你就抽血吧。”女医生犹豫了一会儿问:“抽多少毫升?”桂芝说:“我也不懂啥毫升不毫升的,抽六十块钱的吧。”女医生说:“抽过以后,你休息五分钟再离开医院,我们还要观察一会儿。如果没有什么异常,你离开医院以后,去食品店买一斤鸡蛋糕补一补身子。”桂芝点点头。女医生手里的针头扎进了桂芝右臂上的动脉血管里,殷红的鲜血缓缓地顺着针头流进针管里边。
这是大跃进的针管在抽一个劳苦半生的农妇的鲜血,这是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针管在抽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雨四季种粮田的农妇的鲜血,这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亩产万斤粮、挥挥巨手就实现的浮夸风的针管在抽一个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农妇的鲜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颜色真鲜红啊,那是衣衫褴褛,吃糠咽菜,面容憔悴的中国农民的血汗染红的啊。桂芝卖血后,数了数手里的六十块钱装进口袋里,向医院外边走去,女医生展手吆喝:“哎哎……大……”她婶子还没有叫出口,医院里已经没有桂芝的身影了。县城大街上,慢慢走路的桂芝觉得头晕目眩,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看着对面食品店里的蛋糕,咽了一口唾沫,又摸一摸口袋里的六十块钱,迈动着酸困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县城西关走去。西关路南有一排阴森森的门面房,门顶上有块横木板,木板上镶有三个金黄色的字——寿衣店,这三个字分外醒目。桂芝走进店里,店主是一位花白胡子,穿着长袍马褂的老古董,戴一顶无檐黑色的圆帽子,鼻梁上架一副小片老花镜,老花镜离眼睛有一寸距离,好像他戴眼镜不是为了帮助眼睛看清东西,而是向人们炫耀的装饰品。他看见桂芝进来,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想买啥样的寿衣?我这个店里,贵的,便宜的,长的,短的,宽松的,紧窄的寿衣都有。”桂芝悲伤地说:“我公公走了,我想给他穿七件衣裳,让他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上路。”店主说:“太中了,你是一个孝顺的媳妇,现在像你这样的善待公爹的媳妇可是不多了。”桂芝一边挑拣着寿衣一边说:“老头活着的时候喜欢穿宽松的衣裤,死了也要他穿戴得得得劲劲地走。”她挑了七件宽松的闪光的衣裤,店主把挑的衣裤叠整齐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递在她手里,说:“你挑的都是宽宽大大的衣裤。”桂芝问:“掌柜的,七件宽松的寿衣裤多少钱?”
店主扒拉一下算盘说:“不多不少,五十六块三毛钱。”她提着装寿衣的塑料袋走出店门。大街上。缓缓地迈动着脚步的桂芝的愁还在发着。公公的寿衣有了,可是买棺材的钱还是没有着落。她心一横,横竖是不够一担挑了,卖一间东厢房的钱买一副棺材用不完。她走进一家棺材店,店门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停业三天。她急忙走回六圣庄,迈进东厢房,把寿衣放在地铺上边,又走进王大嫂的家里,她先给王大嫂磕了一个头,表示自己的公爹去世了。王大嫂也流着泪水拉她起来,问:“桂芝,老叔的后事都安置妥帖了?”桂芝浑身颤抖地站在屋里说:“七大件寿衣买来了。”王大嫂说:“不少,棺材买了吗?这可是大头。”桂芝说:“我就是来和你商量,买棺材钱八字没一撇呢,你儿子顺子学的木匠活可不孬,一个人可以把活拿下来。”王大嫂说:“顺子手再灵巧,也得有木头呀。俗话说,巧媳妇做不成无米的饭啊。”桂芝说:“这个我知道。王大嫂,我想拆一间东厢房,那是一丈六的大梁,二梁也有一丈二长,拆房的木头让顺子做一副棺材,工钱你们咋算都中。”王大嫂看了她一眼。她想了一会儿说:“我实在没辙了。”王大嫂在屋里踱来踱去,说:“狗剩也十七八了,说话不及到了娶亲的年龄,你把东厢房拆得破破烂烂的,本来就不殷实的家境不是更穷了吗?谁家的闺女愿嫁咱家的儿子?你拆了房,对得起死人了,孩子以后咋办?老叔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