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凯在宿舍里给孟晓诗写信。
那天，当他拆开信封看见那只红色的纸鹤，他的心里充满了失落与悲伤。这种感觉要比得知王丽丽被鲍玉林夺去时的感觉强烈上百上千倍。事实上，自从赵星儿个头超过了他，自从赵星儿脸上长出了浓密的小胡子，自从赵星儿不再做他们的小尾巴，自从听到孟晓诗叫星儿哥哥，自从星儿骑着单车离开花山市……秦凯就有了一种预感，孟晓诗宛如一个色彩斑斓的氢气球，那根线暂时被他牵在手里，迟早会随风而去。那阵风就是死小子赵星儿。尽管如此，秦凯并不怨恨星儿，反倒佩服赵星儿成熟稳重，聪明睿智。他把赵星儿的离开解释成战略转移，就像当年红军长征那样以退为进，保存实力，补充力量。秦凯很后悔轻视了赵星儿，很后悔对孟晓诗偶尔的漫不经心。孟晓诗是爱他的，至少是在受伤之前。是因为他的嫉妒冲动才让赵星儿钻了空子。孟晓诗是个好女孩。秦凯绝不会轻易放开她。他给孟晓诗打电话，发短信。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秦凯决定给孟晓诗写信。尽管书信早就过时了，但特快专递会亲自交到她的手上。无论如何得让孟晓诗知道他的感觉，了解他的想法。孟晓诗也许是一时困惑，他对他们的初恋是有信心的。
秦凯没去食堂吃饭，在校园内的超市里买了饮料和面包匆匆回了宿舍。他趁同寝的三个室友不在，把信纸铺在写字桌上。信纸是带香味的，右上角有穿着粉色裙子的花仙子图片。选这款信纸是因为孟晓诗也有一双花仙子那双明亮的杏核眼。在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倾诉心声，表达爱恋，仿佛身临其境，孟晓诗就在眼前。
亲爱的孟晓诗。
想不到我将以这种方式与你恳谈，是因为你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短信，无法向你表达我对你的爱情，我的反思与自责。
亲爱的晓诗，你能想象得到我有多震惊吗？我一直以为，你会抛弃整个世界也不会抛弃我的。我不是你的初恋吗？我不是那个带你到饺子馆吃饺子的秦凯了吗？我还那个关心你保护你的秦凯呀！我承认，我曾经因为自己的嫉妒与鲁莽严重伤害了你，也正是那一次，我了解到你对我的爱，我也将同样的爱回报给你。我们是相爱的，不是吗？
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分歧在不断扩大，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倘若我错了，我愿意改正我的过失。晓诗，你简直难以想象此时我心里的感觉是如何在折磨我。这比我听到你受伤住院时的感觉还痛彻心扉，那时我拥有你，我们拥有希望。现在，我将要失去你，失去希望，失去生活的勇气。原谅我不自觉地说出这样丧气的话，而这些话是发自我灵魂深处的。晓诗，没有你的生活是苍白的，毫无快乐幸福而言，我情愿不要这样的生活。
晓诗，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日对我来说是十分美妙的，因为我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这自天而降低幸福让我惶恐，我担心这种幸福会像泡沫一样消失，这也许正是我表面上似乎并不太在意你存在的原因。因为我寻觅到了我一直在探寻的爱，
而一旦寻找到了这份爱，便不想失去它了。
当我看到你退还给我的象征我对你的爱情的红色的纸鹤时，对我来说真的是世界末日的来临。我想回去找你，我竭力想补救挽回我们的爱情。我知道你一定也痛苦难过，我为我对你的怠慢感到自责，为我的粗忽真诚地表示抱歉。我想现在都很不冷静，即使见了面又怎样呢？我们彼此冷静下来再谈吧！然而我在这方面的努力似乎徒劳无益，显然是一败涂地。当我想到我所爱的你居然在内心深处对我怀有反感鄙视时，我便感到心痛，想逃避。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有任何的减弱。我的生活、经验、感情和理想都是来自你的健康纯洁的品质的熏染。在我二十年的岁月中，由于某种未知的理由，我崇尚一种对人类来说非常奇特的理想，这种理想发展到如此崇高的思想境界，以致哪怕稍一提到它就会从我的内心深处引发起一股怨恨，而且我无法不让它表现出来。所以我要继续这样感受下
去，决意将这种感受羁留在我的内心，不管它是否会伤害我。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和一个缺乏理想的人之间的差异就在于前者以他用实际的观点来思考和观察所得来指导他的人生，而后者则怀有充分的幻想，以尚未实现或者也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来引导自己。我坚持自己的理想。那就是要多给予一些，比我所希求的或获取的要多一些。因为你我学会了思索。我学会了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设想要是在别人的处境中我会做什么，然后沿着自认为正确无误的道路执著地走下去。
晓诗，对于你将如何看待或如何接受这封信，我茫然无知，但是我希望我已在一定程度上对你解释了我为什么有那样的感觉。倘若我因此而使你对我冷漠，倘若是我的过错使你对我的与日俱增的不悦潜入你的心田，我所能说的就是：我感到歉然。我只是表露了我的本色，我自然的本色，并抱歉我使你这么想。为了弥补并证明我对你坚贞不渝的爱情，我将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作证！
秦凯修改了倒数第五段一句非常诘屈聱牙的句子，然后又通读了一遍，很满意地将信笺折好放进信封，封了口子，开始吃面包喝饮料。饮料是一种高品位的、冰凉的、富有刺激性的饮料。不喝刺激性的东西，对人的身体要好些，但有时候刺激性的东西却是一样好东西。它们象所有的事物一样有其自己的位置，需要的是不要滥用。他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结束午餐，将饮料瓶扔进废纸篓里，将桌上的面包屑吹掉，下了楼，直奔校外街道对面的邮政局跑去。
“星儿——睡了吗？”老瞎子低声问。
“还没呢！”
“咱俩说说话？”
“那就讲讲你和小子的故事吧！”
老瞎子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那天晚上，他蜷缩在候车室的墙角里刚要迷糊着，听见有人喊，“老爷爷，我跟您打听点事情，可以吗？”老瞎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耳朵特灵敏。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说吧，孩子，你要打听什么事？”
“您有没有说过一个披着花床单的女人在这出现过？”女孩问道。
“可就巧了，前几天真有这么一个女的，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说要告状。”
“后来她上哪去了吗？”女孩急切地问。
“说是往县城方向去了。”
“孩子，她是你什么人啊？”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是我妈妈！”
“哦！你一个小女孩出来找妈妈太危险了，要是碰到坏人就糟了！”
“我不是女孩子，我是男的！”孩子说。
“男孩也不行，你还小啊！”老瞎子说。
“妈妈太可怜了，我一定要找到她！”
老瞎子麻木了几十年的情感神经恢复了，他说：“小子，你要是不嫌弃我老瞎子，我陪你一起找妈妈吧！”
小子抓住老瞎子的手说：“谢谢您老爷爷，有您陪着，我一点都不害怕了！”爷俩在候车室蹲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便往县城方向走去。小子拽着老瞎子的手走呀走，从旭日东升走到夕阳西下。终于来到县委大门时正赶上下班，人流匆匆离去。小子向门卫打听妈妈的消息。门卫想了想说：“前几天是有这么个女人在大门口转来转去的，后来被她的丈夫领走了。”
妈妈被拐走了！小子又急又怕呜呜地哭了起来。
城里的男人不可能贸然收留一个精神病人，冒充丈夫拐走小子妈妈的男人一定是来县城打工的光棍汉，离县城不能太远了。老瞎子像一定会有人见到过那个男人。他问小子，县委大门附近都有些什么人，他们是做什么的。
“有两个蹬三轮的。一个拉着客人走了，还有一个停在那儿”小子边观察边说。老瞎子让小子领着他来到三轮车旁。
“兄弟，我向你打听点事！”
没等老瞎子把话说完，三轮车上来了个老太太，车夫蹬着三轮走了。老瞎子让小子扶他坐在人行路上，摸出两片竹板打着拍子唱了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了爹啊，跟着妈妈，过生活呀，妈妈冤屈发了疯啊。离家已经半月多呀，没见妈妈回家中啊。可怜娇儿十三岁啊，千里寻母受苦寒。诸位看官多帮助啊，知道什么告诉咱，他日母子能相见，定当谢恩跪脚前跪脚前！”小子呜呜地哭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用袖子擦着，可伤心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老瞎子这一唱确实吸引了几个过路的人，他们围了上来，传看着小子妈妈的照片。
刚才那个蹬三轮的走了过来，看看四下无人，低声对老瞎子说：“那个疯女人被一个姓胡的男人带上了去富江乡的客车。找到那个姓胡的男人就能找到那个疯女人。不过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拉着蹬着三轮车逃也似的离开了。
去富江方向的客车一天就一次，早过点了。寻母心切的小子牵着老瞎子的拐杖朝富江走着。两人谁都不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沿着路走下去。那天，在路边一处快要坍塌的土房里，小子和老瞎子相互依偎着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晚上。
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了板杖子村。
板杖村村支书家正办丧事，去世的是九十高龄的老母亲。村支书平时为人好，赶上喜丧，来帮忙的人自然不少。所谓喜丧是指高龄老人寿终正寝，到极乐世界享福去了。
老瞎子对小子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小子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双膝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嚎啕大哭起来。
起初人们愣住了，不知哪里来了个孝子贤孙，看见旁边站着的老瞎子，明白了几分，两个讨饭的替主人哭丧想混顿饭吃呢！
老瞎子打着板儿唱起了《月牙五更》：“一更里啊里呀啊月牙没出来呀啊，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双膝跪在地土尘埃呀啊，烧烧香那个拜拜月呀啊，为了我们那个恩哪恩哪哎了我说恩和爱呀啊——”老瞎子唱得特别卖力，哀怨忧伤，小子哭得更是悲悲切切。丧家的孙男嫡女们想起老人生前的慈爱善良，悲从心起，也跟着大哭起来。
村支书走上前来拉起小子，往他兜里塞了一百元大票，喊来一个张罗事的，要他带小子和老瞎子吃饭去。
小子把钱塞给村支书，求他帮着找妈妈。村支书很是同情他们，村子里没有这么个人他也爱莫能助，无奈叫人包了些吃的送他们出了门……
“还是好人多呀！”老瞎子说，“星儿也是一个好人！”
“一个自私的，胆怯的好人！”星儿叹息了一声，“睡吧，明天我们还得走很远的山路呢！”
第二天早上，三人出了村，沿小路向山脚下大约走了半小时被一条河拦住了去路。 这条河河床狭窄，水流湍急。清澈的河水从上游打着旋欢快地流下来，遇到河里的大石头傻乎乎地一头扑上去，霎时，飞溅的水花如碎玉般晶莹闪亮，旋即又落入水中倏地不见了。老旧的木桥跨河而卧，全然不顾河水的喧嚣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这座桥是用六根十几米长的松木杆并排着用五股八号铁丝拧在一起的。本来桥身长加上没有桥跺支撑，人踩上去直颤悠。 过了这座桥，翻过山岭就是胡家峪了，想到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妈妈了，小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妈妈身边。
“老瞎子，唱一段月牙五更吧！”小子对身后的老瞎子说。
老瞎子清了清嗓儿，哼哼呀呀唱了起来，“一更里啊里呀啊月牙没出来呀啊，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双膝跪在地土尘埃呀啊，烧烧香那个拜拜月呀啊——”老瞎子突然打住，侧棱着耳朵听了听，说“小子，哭了？”
“没有，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哭了？我就是擤擤鼻涕！”小子夸张地擤了几下鼻涕，“听见了吧！” “听见了，是擤鼻涕！”老瞎子嘴上说着，心理面酸酸的。
星儿拽着老瞎子一步一步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竟出了身透汗。三人坐下来休息。小子毕竟是个小孩子，靠在老瞎子身上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老瞎子擎着胳膊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小子。阳光透过林梢斜斜地照在老瞎子身上，白色的胡须闪着亮晶晶的光。
一阵风刮过，树叶子哗哗响，惊动了小子。他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把老瞎子拽了起来。刚走了几步，老瞎子双膝一软跌倒在厚厚的树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