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世界上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要他与她分开。
左小蛮最后望了一眼古沐风，白色的轻衣衬得他面若满月，他枕在紫玉床上，沉沉地睡了，世间所有变幻莫测都不再入眼，他只是太累了，不会再醒来，如此而已。
她眼内的泪水已然无踪，左小蛮全身心地迎敌，丝毫不敢怠慢地弯弓搭箭，视线紧紧地攫住青龙，它正腾空而起，俯视她，像是随时有可能冲下来攻击。
左小蛮的衣裳被夜风鼓起，猎猎作响，无尽的黑暗中长发狂舞，七止烟花柔软的花瓣吻上她染满鲜血的手，她将弦拉到最满，眼神专注，左小蛮能够听到胸口如同擂鼓的心跳，血液奔腾澎湃的汩汩流动，她看着呼啸而来的青龙，嘴角极慢极慢地勾起一抹笑弧，仿若在嘲弄千年神兽的停滞不前，那笑，说不尽的挑衅与无所畏惧。
青龙看见她手中的诛魔弓——清羽正散发着点点光芒，它知道左小蛮已然能够运用它且发挥到了最大的力量，它并非害怕再被利箭所伤，即便是“清羽”今日获得了百倍的神力也无法诛杀它青龙，它是神，并非魔，诛魔弓，只除妖魔，它想讥嘲左小蛮近乎愚蠢的行为，只是，它望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中居然生出一分奇异的忌惮。
她察觉它的视线，仰首回视它，唇畔一缕淡淡的笑容，就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地插进青龙的心里。
这胆大包天的女人，竟敢不把它放在眼里。
青龙仰首咆哮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声中含着几分愤怒，像在对左小蛮的宣战作出回应，正在此时，左小蛮毫不犹豫地松开紧绷的弦，羽箭迅疾地从她手中飞出，破空而去，撕裂了沉稳的风，尖锐的箭矢直逼青龙的眼，它一闪躲，庞大的躯体却也灵巧，仅是擦伤了一角，破损的鳞片覆盖在花瓣上。这一回，青龙有所防范，自然不会让左小蛮轻易地占了上风。
只是，左小蛮又一次成功的挑起了它的怒火，青龙眼神狠毒，它游动着身体，蓄势待发，周遭围绕着死亡的气息，“左……”它尖声嘶吼，疯狂地朝左小蛮袭去，故技重施地挥出了利爪，以不可思议地速度绕过层层障碍，它的巨尾扫过竹林，竹子立即刷刷地倒下，坚固的它们被毁得稀烂，青龙毫不犹豫地追上左小蛮逃离的背影。
突然，她不动了，居然不跑也不避，青龙冷哼，顺势绞住她的身体，尖利的指甲忽然暴长，发出骇人的青紫色的光，指甲仿佛嗜血的虫子一般，“扑哧”一声一下子穿透了左小蛮的胸膛，血疾速地朝外喷涌，原本就染了血的她，现下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全身浴血，她的血，古沐风的血，汇成一处，不曾干涸又再浸染。
青龙将她卷到自己面前，心高气傲的神兽等待品尝胜利的果实，古往今来，与神斗者，皆无好下场，左小蛮也不会例外，如此简单的就被它毁了，枉她还自信满满地对它下了战帖。想毕，青龙更是得意地狂笑了起来。
青龙的利爪不单有可怖的指甲，还有巨大的力量，它用力一拽，她吃痛，却没有喊一声，只是冷汗涔涔地落了下来，左小蛮垂眸，不知在考虑什么。四周无声，沉静得似乎任何事情都未曾发生，而血是真的，左小蛮受了重伤，危在旦夕也是不假。
青龙疑惑地凝视这个倔强的女人，低下首，想看清楚她的表情，该是痛苦的吧，谁人不知它的利爪非但能致人性命，还沾了天然的毒，若是被袭者，幸运的则当场毙命，倒霉一点的，会疼痛钻心而死。
他们离得那么近，它终于如愿地见到了左小蛮此刻的神情，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恍若所有的血液全被抽离走了，面容上唯剩下惨白，而她却仍旧甜甜地笑着，酒窝深深的，秀气眉宇间含煞，唇角沾染的血迹犹为红艳，好似从血海地狱走出的罗刹，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
青龙莫名的，心跳漏了一拍，它知道，若是此刻再不除了左小蛮，此人将要堕入魔道，那眼神，已然非寻常人应有的，她双眸中的晶亮，不属于这个尘世。
它再次伸出夺命的爪，眼看就要掐上左小蛮的喉咙，却毫无征兆地停住了，接着那灵活凶残的利爪颓然地垂了下来，青龙轰然倒塌，庞然大物软软地伏下，尘烟四起，青龙利爪钳制下的左小蛮被无力地甩了出去，血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左小蛮的胸口已是血肉模糊，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息，手中的左手剑还在微微颤抖，明晃晃的剑身染血，是青龙的，她记得用左手剑刺进神兽皮肉里的感觉，那般恐惧，那般激愤。
一切，都结束了。
她平躺着，浑身是血，眼前也是赤红的一片，所有的事物都像是蒙上了红色薄纱，紫竹是红色的，青龙是红色的，连天空，也成了红色。左小蛮能感觉到从伤口中一点一点流失的生命，她就快要死了，唯一庆幸的是，她在死前杀死了青龙，为古沐风报了仇，原本，左小蛮就没打算能活下去。
青龙眼珠暴突，吐出最后一口气，微弱的说出最后的困惑后，再无声息，“为……为什么……”
左小蛮懒于回应，闭上了眼，任风轻轻地吹拂，将她的疼痛抚平。
青龙太轻敌了，它未曾想过为何左小蛮故意不逃任它袭击，只因困住她的同时，也给了她杀它的机会，要不是她故意受伤，怎能卸下青龙的戒心，又怎能轻易的以左手剑杀死它。
它忘记了，她是左，擅用左手。
星子安心地落在天空这个硕大的玉盆中，这一夜，如此漫长。
忽明忽暗的光亮将左小蛮消瘦的身影拉得模糊而又细长，她快要不记得为了追上古沐风来到融仙已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了，即便是金喵喵逼着她休息，也不过是合着眼，辗转反侧等到天明。
淡淡的星辉投在她的身上，左小蛮睡了，紫竹林恢复了平静，只有远处无缘而起的钟声轻轻地敲响，雾气氤氲，世间一切喧嚣，爱恨离别，渐渐从她的记忆中远去、消失，最终归于死一般的宁静，她生命里唯一幸福的日子，已恍如隔了三生。
“弄影，我们回家。”
那个声音又在左小蛮的耳畔响起，漆黑的视线里，那个少年身影依稀可见，他慢慢地蹲下身，凉凉的药膏抹上她的伤口，古沐风抬首，熟悉的双眸还是那般柔和，尔后，他站了起来，嘴角的笑容肆意而张扬，离她那么近，却又远在天涯，古沐风转身离开，慢慢地远去了，渐渐地消失在浓重雾霭里。
陷入凌乱记忆中的左小蛮恐慌了起来，语无伦次地低喃着，“沐风哥哥，不要走，我答应你，不再戏弄夫子……沐风哥哥……如果你不喜欢我每天等你，我可以不等……你送给我的……簪子……我才不会给任何人……我要把它藏起来，死了……也要带进坟墓里……”
死。
她倏然醒来，神志一度清明，左小蛮困难地侧过身，她看到了紫玉床上长眠的古沐风，忆起他死去的事实，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步一顿地向着他艰难地走去，每一步，泣血，鲜红的花朵绽放，蜿蜒成一条血的小溪，潺潺流淌，汇入镜湖，染红了紫竹的土壤。
左小蛮握住古沐风冰冷的大手，难得一见的温柔，眼里晶亮晶亮，“我姓左，左小蛮。刚刚，我已经告诉你了。”她笑，动作牵动了伤口，青龙的利爪果然有毒性，流出来的血液是黑色的，像是脏了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你说，如果我一开始就是左小蛮，而不是古弄影，你应该不可能对我那么好了吧？对不对。当你从大漠把我带去七夜城时，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只想有个人能够救我，能够对我好。”
左小蛮回忆着，气息尚算平稳，只不过，她现下能够说话恐怕全凭的是一股傻气，还有那份任命运摆弄却仍岿然不动的痴心了，“和沐风哥哥在一起的日子，那么幸福，我有时都想，如果我是真的古弄影那该多好，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对我的好，我觉得我像是一个贼，偷不属于我的东西，偷不属于我的感情，我会心虚，我会害怕，我担心哪一天你们发现了，那么，我又会被驱逐出去，我并不是贪恋古家有钱，也不是真的想骗下去，只是，我想跟你在一起。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左小蛮静静地诉说，眼泪有如一场酝酿已久的春雨，忍了又忍，转了又转，终不堪重负，两行晶莹的清泪沿着面颊滑落，这是她这一生哭过最多也最揪心的一回，年幼时父母惨死不知愁滋味，稍长时逼迫自己坚强，不再哭泣，而今，什么都懂了，世间的痛苦阅遍，那番苦涩已无承载的可能，点点滴滴的眼泪落在交握的手掌上，坠入尘埃。
她从不哭，却不代表不痛。
知道失去古沐风会很痛，但是没有想到会那样痛；知道人都会死去，但是没有想到比死去更可怕的是痛苦的活着；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分开，但是没有想到彼此之间已隔了千山万水。
“没有了你，我的一生，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此生，了无牵挂，她终能与早逝的爹娘相聚，终能再见古沐风，左小蛮笑着，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倒了下去，融入进凛冽的寒风中，融入到宁静无垠的黑暗之中。
离开之前，她的心里，装满了回忆，和他的。
那段不会湮灭的记忆，即便，他们会彼此忘记，只有那些画面在岁月的年轮中不曾褪色，古沐风消失了，古弄影消失了，只是，妖界王者——让白，他终于苏醒。
寸草不生的镜湖里泛起碧波，忽而，鲜嫩的茎叶从水下慢慢地浮了上来，娇艳的花朵不歇地绽放，是莲，它们找到了主人，只为他而绽放，左小蛮的血喂养了莲。
主人回来了，莲花开了，他醒了。
让白走近她，那个身负重伤的女子，扶起她，她的伤，太重，虽然他有把握能救她，但仍旧止不住心中的那份恐慌，让白轻道，“对不起，是我的错。”他以古沐风的身躯为左小蛮挡住了致命的一击，却令她沉沦在无尽的自责和悲痛之中，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竟无法思考，只是想救她，让白如画的星目中尽是疼惜，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伤口，淡淡的光芒，左小蛮呜咽了一声，没有醒来，伤处悄悄地愈合，“小蛮……别为我堕魔……我……”
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
他爱她吗？
或许吧。
只是，左小蛮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不过是想寻找属于自己的微薄幸福，而他却间接地让她看到了人间最苍凉的事情，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说爱。
况且，他必须要离开，离开左小蛮。
他抱起她，很轻，左小蛮比从前又瘦了许多，让白叹息，步伐不停地往紫竹林外走去。左小蛮的心悸之症只因她是神的后裔，不能与妖魔过于亲近，越是强大的妖魔对她的影响越发强大，所以，在让白身边的她才会时不时地昏厥过去。这是宿命，这是定数，这是神设下的一步暗棋，他们早早地落子，等待一幕幕上场。
仅仅一刹那的犹豫，有时，就会成为永恒的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