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小镇邮局门前有个代写家书的,叫王大仁。一张放着墨水瓶子的黑旧的小桌,两把小竹椅,对面而坐的,多是些拄拐杖的老头老太和一脸苦相的农村妇女,你讲我写,聚精会神。由于写的大都是山长水远的家书,有时,讲到思念或是伤心处,不免泪水涟涟,王大仁便住笔好生安慰几句。等一封信全部写完,再通读一遍,主顾面露满意之色,点头认可,这才封了信口,贴上邮票,投入邮箱。
“文革”来了,邮局门前不见了王大仁。王大仁胸前挂着打上红叉的木牌,每天早上低着头跻身于街头“请罪”的“牛鬼蛇神”队列中。由木牌上我们方才知道,王大仁原来是个“右派分子”。
家书不让写了,而且勒令必须去干重体力活,改造思想触及灵魂,王大仁只得选择卖水维生。王大仁找来几层厚布粗针韧线纳成半月形垫肩戴在肩上,以保护肩头衣服不被磨破,脚穿防滑的草鞋,一根扁担,担着两个水桶,桶里浮块小木板,可防晃动时水泼出。在河沿跳板上取了水,踩着石级,一步一步从河底艰难地挑上来,走完那段水巷子,穿街入室,再倒入用户家后院厨房水缸里。水巷子自河底便由一块块条石铺上来,头顶是人家的楼板,两边窄窄的石墙缝里长满叶片肥绿的虎耳草,阴寒袭人。水巷子名字的来历,不仅仅是因为长年不散的水汽,还因为它是那一截街道上人挑水的必经之通道。
王大仁成了人们口中的“挑水老王”。这样的称呼,或许同我们许多人早年都曾唱过的一首儿歌有关。记得那儿歌是这样唱的:“海螺过江,踩到泥鳅;泥鳅告状,告给了阎王;阎王打鼓,打到老王屁股;老王挑水,挑到你这个小鬼……”我们这挑水的“老王”,不论谁招呼一声,他轻声答应一句“来了”,水桶跟着他一波一荡,水巷子也就有了常年不干的水迹,潮湿地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有些人家天蒙蒙亮就要用水,所以他的水桶里常年晃动着细碎的星星和月色,也晃动着水巷子里昏暗的路灯光亮,挑水的路显得那幺漫长。“挑水老王”进了人家厨间总是憋住力,水桶里不晃不悠,挑满一口七石缸,地上清清爽爽。“挑水老王”最大的雇主,便是东门巷子口陶四九的水罐炉子。大灶旁边靠墙一连排开的三口大水缸,一天要挑入十二担水,到月末,按三百六十担水结账。他每次都是一声不响地从陶四九手里接过挑水钱,道声谢,转身就走。
那时,上街头有一对无儿无女的盲老人,“挑水老王”免费给他们挑水。逢上雨季,山洪下泄,水倒入缸里,“挑水老王”就抄起一根打着小眼、内放明矾的竹筒在水缸里一圈一圈地搅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很远很远地飘出,混浊的河水慢慢沉淀变清。
挑水最辛苦,除了两肩,就是一双脚,终日踩在湿草鞋里。草鞋和垫肩,最能表达生活的艰辛,它是挑夫和苦力们的身份标志。瘦高个子的“挑水老王”,身子骨本来就不壮,一担水上了肩,两颗眼珠就努力朝外鼓突着,看上去异常吃力。炎天酷暑,挑水爬坡累得满头大汗,背上和胸前的汗珠粒比赛往下淌。数九寒冬,水巷子里结一层冰,湿漉漉滑溜溜的,肩上负着重,稍不小心,就会一步驰出去,两桶水全泼洒光。好不容易从河里挑上来的一担水,也只能换来捏手心里的两分钱。两年不到的工夫,“挑水老王”就肩胛紫黑,四肢乌瘦,身子明显佝偻了下去。
苦撑了两年,那水实在是挑不动了,幸好有个熟人介绍他去长江边一个叫荻港的地方划接江船。那里长江水道虽有客轮通航,但沿途尚有少许停靠站未建码头,轮船无趸船可靠,上下旅客全凭渡船接送。这种船每天专接上下两班轮船,称之接江船。远远地望见客轮身影,等候旅客争相上了接江小船,“挑水老王”同另一艄公划桨逆行,几乎和轮船同时到达停靠水域。接过水手抛来的缆绳,小船迅速靠上大船,旅客先下后上,小船又满载客货划向岸边。风平浪静还好,若遇风浪,艄公吃力,旅客更担惊受怕。为了安全,遇到大风浪,轮船在很远处就鸣笛发出不靠信号,久候的旅客无可奈何。搭帮手的那个艄公便宽慰大家说:“明天再来吧……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老王便望着江面出神,明天……自己会有明天吗?
到了1980年元月,头顶上终于吹来了早春的风。县里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提出了复查冤假错案具体操作的十条政策界限,不久,全县532名右派全部平反改正。“挑水老王”王大仁是最后摘帽解除枷锁的一位,申诉的问题得到了改正,很快办理了退休手续,并领到了一笔补偿工资。“挑水老王”想奔走相告自己获得平反改正的好消息,可是亲友寥落,往事不堪回首,只得重又回到邮局前代写家书,无奈今不似昔,找他写家书的人越来越少了。刚好镇上建了自来水站,是一间低矮的房,一窗一门,两根自来水管从墙内引出,管口呈90度垂直向下,“挑水老王”就在房内窗口扭转着水阀卖水。自来水站前排成购水长龙,小点的桶卖一分钱一担,大点的桶两分钱一担。再后来,有人给他撮合了一个只有三十来岁的刚死了丈夫的瘸腿女人。两人合铺盖的那晚,“挑水老王”把自己给灌醉了。喝醉了的“挑水老王”,把一串苍凉的嗓音送入窗外的沉沉夜色里:“我王大仁……一个学水利的……啊,也算和水打了一辈子、一辈子交道……”
何先生早年念过上海一家大学的法律系,可恨的东洋鬼子打来让何先生断了学业。何先生当过两年参议员,后来跟什么有势头的人闹翻,不干了,就在家乡小镇上设帐教起了私塾。何先生大名叫何叙兰,高大板挺的身材,方正的脸,浓眉,上唇蓄着一排深黑的短须,相貌威武,很有几分气势。
那时,镇上有四五家茶馆,每天从早到晚,自耆宿名流到工匠农夫,三教九流的人,将茶馆坐得满满的。茶馆里可以品茗吃早点,可以议事、叙谊、谈生意,或者什么也不做,泡茶馆只是每天的习惯。堂倌肩搭毛巾手提长嘴铜壶,迂回应酬,循环往复轮番给茶客续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快腿快手快,方能照应周全。只要有人招呼,堂倌应声而至,立身一定距离外,右手揭开茶壶盖,左手拎高铜壶,长长的壶嘴冲下一点、二点、三点,热腾腾沸水注满茶壶,桌上滴水不落,行话叫“凤凰三点头”,堪称一绝。那些气定神闲的老茶客,茶斟上来,端杯闻一闻,轻轻呷上一口,却并不急于咽下,而是闭上双眼,含在口中,尽心去融入彼此……有时一干人围桌而坐,谈兴正浓,忽然走过来两人,一个老者操琴,悠扬悦耳的胡琴声响起,便有十七八岁的背后拖着长辫的姑娘唱了起来,唱些京戏选段或地方小调,最凄惨哀婉的便是《孟姜女》,还有《十八相送》。你可以很有兴致地欣赏,要是觉得误了谈正事,只需摆摆手,摸出若干小钱递过,那两人便叩谢而去。
奇怪的是,还有一种所谓吃“讲茶”的,就是把一些民事纠纷拿到茶馆里评理。堂倌将几张方桌拼起来,双方摆开阵势围桌而坐,各个陈述理由,边喝茶边辩论,让众人评论。邻座的茶客也可以旁听插话,最后由一位较有声望的人仲裁。胜败定论,当场调解和谈,方告散席,全部茶资由败方承担。此种裁判具有很大的社会约束力,失败者即使再写状子上诉法庭,转败为胜,社会舆论也不承认,说他是买通了衙门。这能行使裁决权的人物,当然非何先生莫属了。
每当有人请何先生吃讲茶时,镇上老老少少大致都知道事由了,因为这之前通常已闹出来不小的风波。那天,茶馆俨然成了法庭,双方都请了能说会道的人申述理由,和现在的律师辩论差不多。面色凝重的何先生就坐在正中的一张茶桌上,像个法官,掌控着场面,那些孵茶馆的老茶客就是陪审团。何先生头顶上方有一副对联: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若是场面沉闷,形成不了讨论的气氛,何先生就戟手朝谁一指,让谁说话谁就说话,遇有证人胆小嘴头打结,何先生就会低下头饮几口茶水,再抬起头来时,尽量和颜悦色鼓励人家把话讲周全讲透彻。有时抓住了一个问题,还要尽可能将话题引向深入。何先生学过法律,善于引导和启发,家中的书箱里又有全套的《六法全书》和讼词辩词集粹《刀笔精华》,但何先生却从不替人写诉状,也绝不做代理人上县衙答辩,他说他只愿在民间秉公裁断而不跟官家往来。
但何先生有一回却彻底栽了。那已是解放以后了,镇上看守水闸的周老二家姑娘讲了一门亲,后来男方病亡,但未过门的婆家一定要让死者的弟弟接着跟女方成亲,周老二当然不同意,闹开了,被人家打伤了腰。这事本来不难处理。没想到那天吃“讲茶”时,男方的一帮人一听裁决对己不利,就大骂山门,大打出手,打得茶壶茶杯乱飞,板凳桌子断腿……原来他们是仗着有个本族子侄在县里公安局做副局长,才敢如此放肆。自那以后,何先生就谢绝了所有的吃“讲茶”,不再给人评理了。一九五六年夏天,何先生的私塾被改造,他本人被吸纳入公办学校体制内,成了一名拿固定工资的人民教师。
仅两年,他又辞掉了工作,说是受不了公办学校的拘束。自那以后,他的生活散淡如云烟,碰着茶客谈交情,见到文人谈诗文,遇上农民说年景,很是放浪不羁。再后来,喜爱上杯中物,常常口里念着“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 ……言行举止与先前殊异,竟为自己赢下了一个“何疯子”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