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二婶儿听了六太太的一席话,叹口气道:“还是亲家太太大人有大量,这原本是我那逆子的错。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干营生,过日子,但凡是一个要强的女人都和他过不下去。是我那儿子不配有文英这样要强的媳妇。今天您的一席话,让我拨开云雾见了青天。我听您的劝,您比我年长十岁,倒先来看我,我再执迷不悟,这家里家外还不乱了套。这大龙虽是个不懂事的,好歹我还有小龙。我不能一时气迷了心,病倒了爬不起来,这一大群孙子孙女又有谁管呢?亲家太太您放心,只要我活一天,这玉葵就不能委屈了她。这孩子就是真主送给柳家的魔障。许是我上辈子做的孽太多,这辈子让我不得安生。这孩子命虽苦,是黄连做的胎,好在她没脑子,自个儿浑然不觉,倒少了烦恼。这玉妹是我娇生惯养长大的,也是不知深浅,今后少不了您多关照。”
六太太叹道:“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前半辈子是享福享多了,临死前,儿子先死了。家让红卫兵占了去,自己的亲孙子孙女,也不知搬到哪去了。本来想着,老两口子一个聋,一个瞎,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日子倒也清静。谁想,连这清静都没有了。文英虽是没地方去,我不收留也不行,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要赶她自立门户的。她现在不是您的儿媳了,看在玉妹、玉葵的面子上,就当她是您的女儿吧。我哪天闭了眼,还有您照应着,我这心里也踏实。”
聊二婶儿说道:“亲家太太,您放心,别说是为了孙女,就是文英嫁到柳家,婆媳间这么多年也没红过脸。她既不是外面有了新的男人,我就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
柳玉妹扶着吴六太太回到大杂院儿,一进小南屋,见吴文英还在家里搬箱倒柜。吴六爷坐在靠西墙的床铺边上一言不发。六太太说道:“玉妹,快给我倒碗茶喝,我这连急带怒,一辈子的话都在今天说了。这会儿是口干舌燥。”
玉妹忙给姥姥到了一碗茶。那吴六太太接过盖碗儿连饮了几口茶水,端着碗边说道:“老丫头,你说你干得算什么事?你自个儿不要脸面,我管不了你。可你凑到我这儿来,让我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先把丑话说到前头,今天我轰不走你,从明天起,你就自个儿想办法找房子,这里可不是你久留之地。”
吴六爷一旁怒斥道:“老太太,你有完没完?文英她尚在难处,她出了柳家门不投奔你我,那你让她去找谁?离婚不管是谁的错,这都是改不了的事,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在她的伤口上洒盐。”
这一夜,柳玉妹又被夹在床铺中间,姥爷靠西墙,母亲靠东墙,姥姥挨着姥爷,自己挨着母亲和姥姥。柳玉妹想到奶奶常说的一句话,人挪活,树挪死。可自己目前是从奶奶家挪到姥姥家,不但没挪活,反而陷入更尴尬和困难的境地。原想随母亲去住姥姥家,从此就可以不在奶奶家住那小南房,过那睡觉都没有翻身地方的日子。姥姥家那三间大北房,外间还有一张雕花硬木床,是平日里二老喝茶歇脚用的。姥姥一定会让自己睡觉用。谁知姥姥家的房子会被当成了红卫兵司令部,现在的小南房,也和奶奶家的面积不相上下。真迎合了古典小说《警世恒言》里说的,命若穷,拾得黄金化作铜。还有一句话,屋漏偏遭连阴雨,漏船又遇当头风。柳玉妹虽在铺上,挤得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可她偏是睡不着觉,任凭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思绪联翩。
小南屋里漆黑一团,但柳玉妹的神志告诉她,此刻,已事过境迁,今非昔比。第一次和姥姥生活在一起,可万万不能用和奶奶相处的态度来对待姥姥。平日里自己可以心情放松地睡在爷爷、奶奶身边,睡梦中,不论是踢着爷爷,还是撞到奶奶,都是无所谓的事。现在一旁的母亲,自己出世以来,自己没有和她有什么肌肤之亲的记忆,而今母亲满脑子心事,有一道道过不完的坎坷,自己别说对母亲撒娇任性,就是做事完美无缺,母亲也没心思来理会她。
柳玉妹自有思维以来,就有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问号。自她有了意识,第一眼看到的是奶奶。爷爷、奶奶对她,张口闭口是心肝宝贝,可她的生身父母,眼里流露出的大多是视而不见。如今父母离异,自己又不能赖在叔父家,让奶奶难做人。可不论选择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是她所愿。父亲平日对她置之不理,母亲几乎见不到面,就有格外陌生的感觉。但她也不反对父母分开,这对夫妻,只要呆在一处,就是水火不容。父亲与社会格格不入,只要自由,不承担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那母亲,一心做强者,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走在时代前面。两人背道而驰,同床异梦,怎能是自己这个当女儿能说和的。别说父母从心里没有养育她的愿望,就是由法院强行判给,她也是不愿让不情愿养她的父母养育她。但她只能在他们之间作一选择。想起父母,她的心血就迅速凝结成冰块儿,冻得全身打哆嗦。她想长志气,自力更生,可她找不到工作,没有单位雇用童工。她如果选择父亲,那只有死路一条。父亲的消极和不负责任,都会让她连稀粥也喝不到。她只好选择母亲,但是母亲只身离开家,走投无路,自身难保。自己也只能成为母亲的累赘,以母亲的性情,只能是一边吃着她给的窝头,一边看着她冷漠的脸。
柳玉妹自从有思维以来就从不怨天恨地,她根本不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视如仇敌的父母。为什么自己只能选择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生活。他们为什么有责任养活女儿?他们为什么并不情愿养活女儿,还必须养活女儿?漆黑之夜,她挤在三位陌生的亲人之间,万分的不自在,万分的无可奈何。天啊,你什么时候明亮?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不依赖别人活着,让我既能养活自己又能养活我那残废妹妹。不去像乞丐一样求得父母的施舍,反而能养活他们,不受制于他们呢?
现在她选择了跟随母亲生活,就必然失去了世界上真正关心她的亲人,唯一让她感到亲切温暖的奶奶。父亲虽是对她冷漠,但和他脱离关系,毕竟也是伤感不合常理的事,也许就像奶奶所说,他毕竟是你生身之父,这是你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窗外有了朦胧的光,柳玉妹再也受不了这种窒息。她蹑手蹑脚地下了铺,出了屋门,却不想,大杂院里还有一个人起得比她还早。原来这大杂院儿,也是个四合院儿,不过东西南北八间房住了六户人家。这四四方方的院子,空间也有二百多平房方米。这北房两间住的是房东黄福祥,其妻张兰巧。老两口都是六十多岁年纪,只有一个儿子,在国家机关供职,单位有宿舍。老两口平日里待人一团和气,因与吴家大宅院一墙之隔,对于吴家的事了如指掌。如今红卫兵将私房收为公有,自己的宅院因房屋简陋,未被征做公用,只是由房管所指定租给没房住的居民。自己住的两间北房虽未被轰出来,可每月要给房管所交房租。黄老爷子起初还转不过弯来,心想,凭什么我家祖宗留下的私房要给你公家交房租?但看到吴家六爷、七爷俩兄弟住的深宅大院,全家人都被赶了出来,也不是他一家房子归公,什么有理没理的。总之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