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间南房住的是原吴六爷的房客,冯家夫妻带着女儿租住了。自从吴文英出嫁之后,她的闺房就租给了现在工厂做工四十多岁的老冯,这老冯虽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他娶的媳妇却是他当年逛八大胡同认识的窑姐儿。这窑姐儿,名唤春美,人生的十分标致。出身寒门,是被父母卖到妓院的。十四岁开始接客,二十岁上接客接的是三十岁的老冯,春美见那老冯虽是拉洋车的,人却生得干净,脾气也随和,就动了从良的念头,情知那老冯一穷二白的,好在这几年接客的私房钱也够给自己赎身的,就毅然自赎自身,出了娼门。因见吴家大院房屋齐整,就向吴六爷租了一间南房,和老冯过起了平常夫妻的日子。因知自己不能生育,将妓院一位好姐妹不慎与嫖客生下的女儿归为己养。又因这个养女无父,母又病死,倒是真心疼爱,视如己出。这女儿生的妖娆俏丽。年方十六岁,取名香香。已是初中三年级学生。一家三口虽生活和睦却因吴家大宅收为公用,由房管所分配到黄家大杂院居住。
柳玉妹轻轻走出小南屋,在东屋住的常爷爷已经在门口儿生他那煤球炉子。见柳玉妹出来,像老熟人一样地问道:“小玉妹,跟姥爷、姥姥挤在一张铺上睡觉,不自在吧?”
柳玉妹听了,忙说道:“常爷爷,早上好!您怎么起得比我还早?”
柳玉妹叫常爷爷的这位老者,原是一条细巷住着,柳玉妹的教名还是这位老师傅给起的。老师傅是职业称呼,柳玉妹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听奶奶说过,老师傅的职称比阿訇低一级,是专门负责街坊邻居红白喜事念经的。柳家玉妹出生,聊二爷去世,这位常老师傅都被请了。不过,凡是有阿訇在,老师傅只能是干辅助的差事。
柳玉妹好奇地问:“常爷爷,您为什么放着家里的独门宅院,宽间大北房不住,自己跑到这简陋的大杂院儿一个人住间小东屋,常奶奶和常大伯也不拦着您呐?”
常老师傅说道:“小玉妹,虽说你还未成年,也有十二三岁了。有些事情就是不明白,但眼睛可是最亮的时候,你可看见了街上的大字报,不是油炸,就是热蒸,民警王文成,你是认识的。从前谁不是对他挑大拇指,夸他的一百个好。如今搞运动,群众还不是对他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不但要打倒在地,还要再踏上一只脚。我呢,是宗教人士,现在破四旧,立四新,我是打倒的黑五类。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之时各自飞。你常奶奶听说我属于被打倒的对象,赶紧给我赶出了家门,全家人声明和我脱离了关系。现在我还不如你姥爷,你姥爷虽说是被红卫兵赶出了家门,起码还有你姥姥形影不离的跟着。我可好,七八十岁快如入土的人了,倒被扫地出门。我当老师傅养活的妻室儿女,如今躲得我远远的,仿佛我是个瘟神,生怕我传染给他们不治之症。”
柳玉妹说道:“常爷爷,您虽说是被扫地出门了,可好歹还能租到这一间小东房。我和我妈就惨了,姥爷家今非昔比,的确不是我们母女俩的久留之地。可是我们又能上哪儿去安家呢?”
常老师傅一边在冰冷的炉子里放劈柴,一边用火柴擦火。柳玉妹见他双手打着哆嗦,半天划不着一根火柴。就过去接过火柴盒,帮着点着了劈柴,又赶紧在冒着红火苗的劈柴上倒上黑煤球,炉子里顿时冒出呛人的浓烟。
常老师傅说道:“到底是青春年少,手疾眼快的。我是不中用了,老眼昏花。有人伺候时还丢三忘四的,现在变成孤苦伶仃,就活得更窝囊啦!所以说,少年受苦不算苦,老了享福才是福。人呀,谁活得不是九九八十一难,你这点磨难算什么,现如今又有多少人是坐享其成,吃香的喝辣的?你想和你妈从新安个家,现在要租间房子,真是比登天还难。可话又说回来,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打算好好活着,就顺着找好活的方法,四两拨千斤。别看你妈要不出房子,兴许你就有这福气,租上比登天还难的房子呢!”
正说着,吴文英也出了屋门,见他们聊天儿,就凑过去,说道:“常大伯,这玉妹过来住给您添乱了。”
常老师傅说道:“我正和玉妹说呢,投靠姥姥家可不是件聪明的事,得要刻不容缓的安下属于你们母女的家。”
吴文英说道:“我何尝不急呢,不过让我上哪儿去找房子?找房子,还不如说让我去上天摘星星,到大海里捞月亮。”
常老师傅说道:“老姑娘,你说得不错,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儿,但凡有个立足睡觉的地方,就别打再租得着房子的算盘。每条街巷的空房子,都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私房全都交了公,别指望着租借,公房统一由房管所管理,根本就没有再租房的业务,房管所不过是在现有住户中收房租管理房屋罢了。可你既要独立成家,娘家是万万待不得的,那你破釜沉舟,也只有到不租房子的房管所去碰运气了。”
吴文英叹道:“去房管所租房,这跟对牛弹琴有什么不同?”
常老师傅说:“与其在娘家坐以待毙,倒不如去对牛弹琴。说不定你对牛弹琴久了,牛就听懂你的琴声了。牛成了你的知音也不是不可能的。何况,除此之外,我都替你想不出再高明的法子。”
吴文英说道:“那就听您的劝,死马当活马医吧。”
柳玉妹中午放学后,先随母亲直接去了房管所。因没有租房这项业务,吴文英只好带着女儿进了所长办公室,所长是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士,忙得不可开交。去要求租房的人有六七人,都被所长一口回绝了,扫兴而去。可吴文英母女,势在必得,虽明知是异想天开,就是渴望出现天上掉馅饼的事。母女俩待到所长要下班吃饭,办公室锁门。才绝望地回到黄家大杂院儿。
路上,吴文英对柳玉妹说道:“玉妹,从今后,到房管所要房的事就交给你办了,只有你在那里才会被同情,只要放学,你又没地方去,索性就在所长办公室不走了,每天待到他下班锁门,天天在他眼前晃,但凡他有一点办法也会帮你解决。”
从人间四月天,柳玉妹每天都去向房管所长的办公室报到。如果下午没课,她也会在房管所待上一下午,那所长对她说:“小玉妹,你的情况我是非常同情你的,可是我的确爱莫能助。你每天到我这里来我不轰你,可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样是徒劳的。你看,要租房的人这么多,可我根本没有空房租给你们。你天天把时间耗在我这里,可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柳玉妹一言不发,只是风雨无阻地天天到房管所报到。她虽然看不到一丝希望,却因除了房管所,其他更没有房源可供她努力去寻找。一连三个月,柳玉妹已参加完小学毕业考试。她希望自己能到师大附中去上中学。可是考试过后,学校并没有发下填报升入中学志愿表。因学校要入住全国各学校到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学生,全校就又开始长期放假。本校也成立了红小兵组织,只吸收出身红五类的学生,徐晓慧是军队干部女儿,自然成了红小兵领导。张晶晶虽然也是转业军人的女儿,奈何,她的父母是军医,不允许张晶晶去学校搞运动,生恐她耽误了学业。柳玉妹的爷爷出身为城市贫民,论说也属于无产阶级,奈何,她已和柳家脱离了关系,在姥爷家生活。又已更名换姓,叫吴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