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是柳玉妹自己改的,父母离婚后,遵照母亲的意思,她必须和柳家脱离关系,改姓吴。玉妹想,姥爷家姓吴,若再叫玉妹,叫起来的同音就是无的意思,玉妹这个名字,是我在柳家的历史,它记录了爷爷奶奶对我的养育之恩,疼爱之情。这世界上不能无玉妹,而是收藏在心灵深处。但吴姓不能用好的名字,像母亲,听起来就是无文英,像是说是没有文化和英才的意思。自己若起再有意义的好名字,但是前面一旦加上无字就被全盘否定了。灵机一动,去掉妹字把玉字改成愚昧的愚,这样就是无愚了。
吴家在北京又是大户人家,跟无产阶级不沾边,自然是没资格当红小兵。玉妹原本就无处可去,除了上房管所守株待兔,剩余的时间只好留在黄家大杂院里。
这日,正当酷暑炎天,吴文英中午下班赶着回娘家做饭。自从离婚回到娘家居住,就承担起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吴六爷已不能再去卖切糕,每天扫大街一个月才给十五元人民币。自祖宅和家产被没收后,老两口就靠八十岁高龄的吴六爷每月挣的十五元工资生活。现在吴文英回了娘家,怎好跟母亲要钱买柴米油盐。可她也只有月工资二十五元。纵然她有心供给父母好吃好喝,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过这样的日子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儿花。中午,她特意买了一斤大红枣儿,她蒸了一锅枣窝头,煮了一锅面片儿汤。那吴愚,正当年少,自幼本就是稀汤寡水长大的,现在母亲的处境如此的尴尬和艰难,自己更不会有高要求,只要饿不死就行了。小南屋太热,也没有吃饭的地方,吴愚只好端个小板凳,坐在屋门口处津津有味地喝着热汤面。边喝边想起奶奶在寒冬腊月背着叔婶,像做贼一样给她盛的那碗热汤面,那碗稀溜溜的热汤,足有十几片白面做的面片儿,还有几滴熟牛油,几片绿葱叶,香喷喷热腾腾。那可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了。
今天母亲做的面汤里还有几片菜叶,让吴愚更有食欲,何况还有甜滋滋的枣窝头吃。正吃着,忽见一个人进了院子,吴愚的眼睛立即被这甜美的容貌,优雅的气质吸引,几乎看呆了。但见这来人和彩蝶姐姐的年龄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修长的身材,穿一条学生兰卡机布裤子,一双春风尼面的一代布鞋,上衣穿一件一字领长袖白色衬衫,黑油油的两条长辫子,蓬松松地垂到腰下。走起路来轻盈灵动,那张脸蛋儿自是无美女可比。长眉秀目,高鼻细挺,皮肤嫩滑,尤其那张小而丰厚的嘴唇,红润润的,真像一颗鲜美的樱桃。只见她轻举鹤步,抬头挺胸,面带笑意,径直向里面的南屋走去。
吴愚暗想,这一定是冯姨的独生女香香姐姐了。早就知道她自幼就送去寄宿学校学芭蕾舞,几次去姥姥家都没见过面。如今,还是第一次碰面。如果彩蝶姐姐和她站在一处,这位香香姐姐,一定会是夺魁首。彩蝶姐姐是学民族舞的,可舞蹈学校招考她时却因她的腰椎问题而淘汰了她。香香姐姐不同,自幼就接受正规的芭蕾舞训练,举手投足都是一付鹤立鸡群的样子,是阳春白雪。见香香姐姐进了屋,正全心神地想着香香姐姐的完美气质,眼睛还不时地向里面的南屋看,猛然间觉得身后一股强大的气流向她冲了过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手里端着的半碗热汤面被后面掷来的东西打翻在地,只吓得她心惊肉跳。回头一看,见姥爷坐在铺上怒气冲冲,口里叫道:“你这做的什么饭?我这一辈子都没尝过玉米面的滋味,如今八十岁了,连一颗牙都没了,倒让这硬邦邦的窝头给我的牙床子磨破了,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吴文英正站在门口的炉子旁边忙着给六太太盛面片汤,猛看见玉妹的碗被打翻在地,又听到父亲的叫声,又心惊又委屈。心里虽埋怨父母给自己送进了火坑,现在自己从火坑里跳出来,做父母的不但不体谅她,还如此地刁难她。可院子里坐满了人,吴六爷的几声吼叫早惊动了众人,此刻,在院里坐的和在屋里忙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院子里,把目光集中在小南屋门口。
吴文英强忍住泪水,忙把扔到院里的窝头捡起来。只见窝头上的四个红枣儿没有了,窝头上面只咬了一口。二话不说拿到自来水管子上用水洗了。吴愚此刻哪儿还敢问为什么,忙不迭地把打碎在地上的碗和面汤打扫干净。那吴六太太可发话了,说道:“这哪儿是你给我们老俩做饭吃,分明是生怕我们活得踏实,是咒我们早死。你老子什么时候吃过粗粮?就是现在日子艰难了,每天我也是细米白面的伺候他。如今你拿这东西硌他的牙床子,你损不损呀?”
吴文英忙解释道:“我怎么就好心变成驴肝肺了呢?我是想换个花样儿,蒸个枣窝头让老爷子尝尝,没想别的呀。”
南屋老冯媳妇出来劝道:“六爷,您也别怄气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就是不了解自己父母的口味,一时好心办了错事。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太较真儿,正巧,我蒸了一锅白面馒头,才出锅,还冒着热气儿呢,小玉妹,快拿个碗到我屋里来。”
吴文英忙说道:“这不好,你这是给香香专门蒸的,她轻易不回家,还是给她留着吃吧。”
老冯媳妇说道:“文英,你不知道,香香自从学了芭蕾舞,倒是省了粮食,变成小肚鸡肠。别说一锅馒头,一个馒头才二两,她一顿能吃五分之一也算是超量了。玉妹,快拿碗来吧。再说了,六爷六奶奶日子好过的时候,可没少给香香好吃的东西,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
吴六太太说道:“虽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街里街坊的,你来我往也没什么大碍,碰巧老爷子不爱吃家里的饭,玉妹去拿个碗,上你冯姨儿屋里拿个馒头吧。说什么也别亏了你姥爷的。”
吴愚拿碗进了冯姨儿的家,就见冯姨儿忙不迭地往碗里塞了两个热腾腾的大白面馒头。并说道:“小玉妹,你先把馒头给你姥爷送过去,你再过来,我介绍香香姐姐给你认识呢。”
吴愚听了,忙给姥爷送去馒头,转身回到冯姨儿的家。只见这两间南房一明一暗。里间只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两屉桌,一个单开门的衣柜,衣柜门是一个穿衣镜,镜子被擦得一尘不染。两间屋子家具不多,窗明几净,玉妹都不忍心走在地上,那地上的每块砖都是精心擦磨出的,深怕自己把尘土带到砖地上。早听母亲说过冯姨儿是妓院出来的,她的讲卫生,非一般人可比,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穿衣打扮搞卫生上了。吴愚是解放后出生的,没见过妓院,只是听母亲说过。妓女是向嫖客出卖肉体的,是靠姿色养活自己的,她们虽是风尘女子,为了招揽富家嫖客却是不染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