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布满风尘的记忆中一点点泛黄,而一纸心底最初的执念亦随时都可能枯黄老去。它是曾经激扬的文字,在越发飘远的岁月中,多少显得些许凌乱。直到一切都被埋葬,千百年后,再有人触碰,都会感知当时繁华落地的冰冷。
每一个人心中,都会有所期许。对古老事物的迷恋,是我心底始终都无法割舍的偏执。我注定在这样的岁月里,弥漫自己心头最真挚的情意。无论是之于一个覆灭的王朝,还是一座淹没的城池,都仿若行走在最漆寂的夜晚,去悄然采摘心头最初的感动。
有时恍惚不定,仿若自己是遗失在城墙角落的一粒尘土,即便渺小,却早已将自己赋予了那个朝代,一草一木,都曾经有我的气息。于是,爱上了雍容华美的唐朝,爱上了古韵遗风的长安,爱上了曾经存活在那里的碧落朱颜。
在我们短促的一生之中,总会遇见太多的人,无论心头有多少疲倦,都摆脱不了这种已定的相逢。从相识,到相知,有的甚至还未留有惊鸿一瞥的机会,就已匆匆走过,徒留空中芬芳的温度。
本是提笔书写古代歌妓的曼妙伤情,而像鱼玄机、李季兰,虽不为妓,却同样是心头深爱的女子,令我不忍舍弃,不愿遗失。用手写心,尽管无法触碰曾经遗留在长安城的落红,亦希望借用真情在笔底生花。
我是在那样繁复而苍寂的时光里,巧遇李季兰的,当时的初见,远没有笔墨描摹的那么生动。从诗文一步步的走向这个女子,然后在清泪挥洒的故事中,难以自拔。
当初,在这首《明月夜留别》中,我倾心这个名叫李冶的诗人,我以为是多么情深的男人,才会写出这样淡然的诗句。
直到知晓她的身世,才知是一位女子。在为自己年少无知而赧然的同时,更深知,一个女人,能在中国浩瀚的诗篇里占据一席之地有多难。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李冶《明月夜留别》。
自古离别就是一股噬心的痛,在无声寂灭的夜晚,吞噬一颗百转千回的心。无声永远都胜于有声,无论是心痛还是意境,都足以使人凋落。暂时的别离并不可怕,怕的只是在夜晚,照凉的一枕席地的月光。
伊人如月,清冷,寂寥。尽管是千里共婵娟的殊荣,亦无法温暖指尖渐冷的转变。
那时,她还在这样寡淡的诗文里,为那个叫朱放的男人思念不已。未曾经历多少****的人,总会在点点甜蜜的承诺里挣脱不得,在道观长大的她,还没有后来经历人世的慌乱情事,还没有为了失望而到达自我毁灭的田地。
因为《蔷薇诗》中,一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架却”谐音为“嫁却”),父亲就恐慌李季兰将来为不洁之人,将她送入道观,将她的一生强行改变。不知这样的传闻有多少依据,如若真是如此,其父的举措无非有失商榷。
在被父亲送入道观的岁月中是清冷难耐的,她从六岁的未经人事到十年后的情窦初开,都是一个人在寂寞的岁月里悄然绽放。徒有一副美貌娇柔的脸庞,却无人欣赏。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女子内心浓郁的悲伤。
直到在明媚温暖的午后,遇见前来道观的朱放,她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牧野时节,怎能不取一寸指尖落红的芬芳?想要脱离尘世的浮杂实在太难,难到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即将窒息。
被释放的日子,就像重新获得自由的飞鸟,脱离了丑陋狭窄的牢笼。一见如故的情愫是朱放最初赋予她的感动。她曾天真的以为,每一场感情,都会得以善终。
朱放是一个隐士,选择在田园幽静的生活里,暂时掩盖身上的才气。而他却是企图用这样欲拒还迎的手段引起朝廷的注意,哪有什么真正的归隐,不过是在“不求闻达于诸侯”的日子里,窥视庙堂之高的情形。李季兰只是他蓄意待发时的慰藉,等再被朝廷重用时就选择离开。
直到朱放去了江西为官,才让李冶饱尝思念的滋味。这种煎熬的等待太苦,如同一碗难以下咽的中药,百般苦涩之后,只剩碗底沉淀的渣滓。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李冶《寄朱放》。
“相思”这个悲苦又矫情的词语,出现在李冶诗中的几率实在太大,不能怪她是提不起的多情少女,只能怪她自己天生命薄,就没有遇见一个可以正眼瞧她的男人。她登高远望,尽管山长水阔,亦是将无边的相思瞧不到尽头,经年岁月,就是在等待中荒芜年少青春。看着葱葱郁郁的景致,却不能知晓重逢是何时。
提及李季兰,就像鱼玄机一样,总有人盯着她们缭乱的感情生活不放松,甚至是深深鄙弃。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心中清高的情愫,原因是我太过世俗。任何事物,任一一人,都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当我们涉足而过,尽管不能贪享当初波光粼粼的景致,亦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比起李冶那些流转在男女之间的浮光掠影,我却更珍视这位女子的满腹才情。即便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别人看似多么荒诞,却终究是透过历史上别人的语言。而李冶真正留给世人的文字,足以灵动,足以令鄙夷的人哑然。
同学和我说笑,你这是在为李冶翻案吗?我对这样的疑问只能付之一笑。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论调,又如何有翻案一说呢?
细细看来,这个女子的诗文,多半沾染了她一身际遇,在无尽的思念中,成就纸纸诗篇。她想要得到的其实不是很多,却注定要生生被剥夺。于是,便有了这样的诗句,仿若盗取了天地的灵气,用最平静的言语掀起阵阵波澜。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李冶《相思怨》。
在这首《相思怨》中,前两句她诉出离别之苦。李冶把自己的相思之苦比为浩瀚的大海,甚至比海水更加深长。海水还算有边际,而思念的边缘却望不见尽头。后两句写出自己弹琴弦断,曲调无人赏。有一种,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落寞。
最高深的诗文,不是曲折华丽的引经据典,长篇大论,让人看了兴趣全无。在这一点,我觉得李冶更胜薛涛一筹。李冶的文字,能够超脱一个被相思困顿的女子本身情致,徜徉在幽深境地,这是非常难得的。就像李煜的诗词,虽是淡然的字眼,却能平地起波澜,以至于王国维说其有“赤子”之心。
一切语言皆源于内在,即便平常是一个幽默诙谐的人,亦可享有清明静雅的心,再辗转渊深落为文字,就化为最出神的笔调,令人赞叹。李冶的性情虽是大胆,可同是女人,亦拥有柔情的一面。
即便她与其他男子平日相谈甚欢,却不能在欢声笑语的背后,看清一颗凉薄之心。当她卧病在床时,却像是被人遗落在暗夜的灯盏,风雨飘摇中太有即将熄灭的可能。这时,平日里来往的陆羽对她另眼相看,照料有加。让病床的李冶想起两人的情意。
当李冶还在为朱放的离去而伤心时,这位名叫陆羽的男子走近她的身侧,用惺惺相惜的情感滋润少女的心。其实,她真的不是贪图名利,依附男人的女子,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她倾注更多的是才情。与陆羽交往的岁月里,这个被称为“茶神”的男子,给予她太多的关注,两人清雪煮茶,谈诗论赋。
在这次生病备受照料中,李冶感受一个女人备受呵护的幸福。在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常常需要被保护,而一旦被满足,能够换取内心很大的慰藉与感动。李冶为了答谢陆羽的照料之情,为其写下这首《湖上卧病喜陆羽至》。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即使她再做好坚强的准备,却还是在苦雾之时欲雨泪先垂。这不是一篇卖弄文字的诗文,而是一个女子内心深处的感动。阅人无数的李冶,缺少的不是逢场作戏,而是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男人,不用做恋人,哪怕是一个知己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