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锡生
《徐霞客游记》中很少记载妇女,因为他的旅游考察,重在自然界的山水,而不是人类社会。可是在考察记载山水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一些社会现象,其中有关妇女形象的偶尔也会在游记中出现。把这些星星点点的记载,汇集起来,不难发现徐霞客所记载的妇女在现实社会中是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同时也反映了徐霞客评价妇女善恶美丑的标准和他的审美情趣。
在徐霞客的游记和专篇文章中,有一篇是专为妇女而作的,这就是他的《随笔二则》。
《随笔二则》写的是两个不同的妇女典型。观其内容,一则是写沐府宋夫人大义灭亲的事实;另一则是写土寇普名胜之妻万氏横行一方的情景。对一正一反两个妇女的记载,使我们可以看出徐霞光客有关善恶是非的标准。
明朝开国功臣,镇守云南的封疆大吏,西平侯沐英的后人黔国公沐昌祚卒,其子(一说其孙)沐启元嗣爵。邑内诸生往沐府吊祭其父,沐府豪奴仗势打人,一时触犯众怒。可是作为主人的沐启元此时竟凭仗手中特权,包庇纵容豪奴,甚至肆无忌惮地草菅人命,使事情愈闹愈大。其母宋夫人见逆子难驯,惧斩世绪,哭泣三日后,决定进毒药死启元,事端才得以平息。徐霞客收集这则资料,说明他对仗势仗权行凶作恶者的痛恨,对大义灭亲宋夫人的行为给予充分肯定。
与之同时所记载的另一则资料,是土寇普名胜之妻万氏。阿迷州(今云南开元市一带)土寇普名胜为乱一方,崇祯七年九月忽然病死。子福远。年仅九岁,普名胜妻万氏便继承遗业,统率其众,横行一方。地方官吏对万氏不敢指斥一言。询及旅途行人也都缄口相戒,当地府州移文,不过形同虚拟而已。徐霞客从安庄(贵州镇宁)实地考察,看到被水西土司安邦彦所破坏的地方,群众对为非作歹的叛乱者都同仇敌忾,而这里的群众对叛乱的土寇万氏却不敢有怨言,相比之下,他对万氏的淫威感到大为不解。徐霞客在痛恨地方土寇横行的同时,对于万氏“多权略,威行远近”感到震惊,同时认为这是地方官吏的腐败无能纵容所致。另外在崇祯十一年十月初八游天女城的日记中,徐霞客记载了晋宁州明惠夫人的事变。“晋时,晋宁之地日宁州。南蛮校尉李毅持节守此,讨平叛酋五十八部。惠帝时李雄作乱,毅死之,女秀有父风,众推领州事,竞被贼保境。比卒,群酋为之立庙。”可见李毅父女是有功一方的英雄人物,历朝享有祭祀。可是到了明万历年间,吴郡许伯衡在此修晋宁州志时,因晋宁地非昔日五十八部之地可比,便在志书中轻易地把李氏父女除名,并以此取消享祀。徐霞客对老乡的这种行为大为恼火,便在日记中写道:“遂令千载英灵,空存肹蠁,一方故实,竞作尘灰,可叹也!”并说:“有功斯士,非竖儒所能以意灭者也。”以上完全可以看出徐霞客对平定叛乱,安定一方的女英雄的崇敬心情。
我们从徐霞客对宋夫人、万氏、李秀三位妇女所作的褒贬,完全可以看出徐霞客代表了封建社会中一般正直士大夫的正统观点,其历史观也是传统的。徐霞客对妇女形象美丑的记载在游记中也有所提及,这是他突破了封建社会一般道学先生讳言女色的观点。
崇祯九年(636年)九月十九日半夜,徐霞客从家乡马镇胜水桥畔放舟,迈出了万里西游的步伐。十月初一日至杭州游灵隐寺。入寺见一老僧“拥衲默坐中台,仰受口精,久不一瞬”,又见“独此寺丽妇两三群,接踵而至,流香转艳,与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为徘徊之久。”以上是徐霞客生平第一次看到成群丽妇进香的景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并写进了日记。在一般人的眼中,总认为佛门禁地,六根俱净的僧侣与这些结群前来进香美妇女相杂一起,岂不是有伤风化,若在道学先生们眼中,恐怕要叹世道日非了。徐霞客却并不这样看,他对丽妇们人时的装束,悉心的打扮,感到“流香转艳”,与老僧之坐日忘空竟同视为一时奇遇。为此徘徊之久,不思离去。这既反映了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发生,当时杭城繁华的情景与市民思想的开放是全国少有的。同时也可以看出徐霞客并不能对女性的美视而不见,他也欣赏这种新时尚的美,反映了他在思想上对女性的宽容与开放。
崇祯十一年(1638年)八月二十四日徐霞客在进入云南罗平、师宗时,正值阴雨连绵,在到达师宗蛇场河江底寨时,见山洪暴发,水破崖急,且日色已晚,行人急欲找归宿,渡船乘此索客。徐霞客不得已只能以钱买渡,人旅店。“店主人他出。其妻黠而恶。见渡舟者乘急取盈,亦尤而效之。先索钱而后授餐,餐又恶而鲜,且谩亵余,盖与诸少狎而笑余之老也。此妇奸肠毒手,必是冯文所记《地羊寨》中一流人,幸余老,不为所中耳。”这位老板娘,先是索钱授餐,继之出言谩亵勾引,勾引不成便污言嘲笑。难怪徐霞客要写“如儸儸之要渡,汉妇之索客,俱南中诸彝境所无者”的丑恶现象了。《徐霞客游记》中对这位耍尽浑身解数,乘机索客的老板娘,虽未写其外貌如何,但在短短的记载中,其丑恶的嘴脸已昭然若揭。其所以丑恶,不在于她的外貌而在于她的行为,她的内心世界。这样的妇女,为了钱她可以不要脸面,主动出卖灵魂与肉体。所以徐霞客在这里对她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
事隔一个月后,徐霞客畅游滇池旅游圈后返归昆明时,经过著名的安宁温泉,宿于曹溪寺。南行六里至安宁城北门,“见有二女郎,辫发双垂肩后,手执纨扇,嫣然在前,后有一老妇随之,携牲盒纸锭,将扫墓郊外。南中所见妇女,纤足较好,无逾此者。入城半里,饭于东关。”这段日记,寥寥数语,把二位年青女郎手执团扇,轻盈漫步,行于郊外扫墓的形象跃然纸上。仅“南中所见妇女,纤足较好,无逾此者”十四个字,已写出在这里所见二个美人的倾城之貌。其评价之高,已可与无名氏所作《陌上桑》中的罗敷相比,足以使行人为之驻足。
在云南昆明徐霞客还提到一位歌妓,这是他在十一月初七日离开昆明与好友金公趾、吴方生、严筑居等相约于昆明郊外筇竹寺会面途遇的。其记云:“一妇骑而前,一男随而行者,云亦欲往筇竹寺”。当到达筇竹寺后,见“前骑来妇备酒邀众客,余见公趾辈同前骑妇前正殿东厢,始知其妇为使而称觞者,……其妇所备肴馔甚腆。公趾与诸坐客,各歌而称觞,然后此妇歌,歌不及公趾也。……迨暮,公趾与客复携酒盒就饮轩中,此妇亦至,复飞翚征歌。二鼓乃别去。余就寝。”徐霞客与这位歌妓或称陪酒女相处了一整天,在这段日记中七次提到她。且称这位歌妓能骑马,能唱歌,可是只字未提到她的美丑,这与灵隐寺所见的“丽妇”与师宗黑店见的“店主妻”及安宁北门所见“二女郎”的记载完全不同,这显然因为徐霞客对这位陪酒歌妓所留下的印象属一般。外貌一般,行为一般,歌亦一般,作为写实的徐霞客笔下也只能如实而书,把她写得一般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徐霞客游记》中以日记直接抒发他对女性内心感情的记载仅有一次,这是在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七日,在武定往姚安的途中,时顾仆病,行途险恶的情况下,内心十分苦闷。在大姚县的炉头坝子大舌甸村,有李性所居之地独木桥侧,徐霞客看到:“有梅一株,枝丛而干其古,瓣细而花甚密,绿蒂朱蕾,冰魂粉眼,恍见吾乡故人,不若滇省所见,皆带叶红花,尽失其‘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之意了。乃折梅一枝,少息桥端。”这是他触景生情,借物抒情的日记,因为“冰魂粉眼”与“恍见吾乡人”联在一起,显然是在以梅喻人,且指的是女性。徐霞客在家乡确有他爱过的女性,这位不知名的女性,就是他一生婚姻悲剧中对周氏的怀念,所以他在这里情不自禁地为怀念家乡的“故人”而折梅一枝,这才是内心真情的流露。通过以上《徐霞客游记》中对这组妇女的记载,我们认识到徐霞客笔下妇女的善恶美丑,是凭他的审美角度据实而书,他赞扬宋夫人大义灭亲的行为,赞赏明惠夫人安定一方的历史功绩,反对万氏的横行霸道,更痛恨店主妻以色索客的丑恶嘴脸。以上均是对妇女心灵上和行为上的评价。至于赞赏灵隐寺所遇丽妇和安宁二女郎之美,这完全出于对审美对象一种自然、纯洁、无邪的写照,是赞扬妇女外貌之美。至于那位陪酒歌妓,作为明代社会中文人携妓饮宴是极普遍的现象,所以并没有使他感到有什么特别,而只不过是把与好友们分别时的情景记载下来,因为这次分别中为之饯行的东道主正是这位路上遇到的骑马的歌妓。徐霞客不想记她,但又不能不记她。这或许就是把她写得一般化的原因吧。《徐霞客游记》中的这组妇女形象,不论在历史上或现实生活中,都是可以见到的,只是各人的评价不同而已。
(载《江南论坛》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