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拾翰起草的《考核办法》如期上会讨论。
一切似乎是静悄悄的。
但,会议室永远是企业各路人马交战的阵地。那会议桌就是双方交战的开阔地。许多人,还没有冲到一半,就被对面的“舌头”冲出来给撂倒了。有的,是被从后面伸出的“腿”绊倒的。因为椅子后面总是一些有形无形的腿。会议室里的子弹横飞,却都是长着眼睛的。
弹无虚发。
于德水、陈怀丙、许臣、汪洋、田玉华、王天乐、金秋颖、程拾翰、孙正、赵小鱼等20多个人到会,自然也是子弹上了膛的。只是,有的图一时痛快,突突出去了;有的看时机不到,引而不发。小魏打开一页页的PPT,大家的目光追随着,像枪口瞄准猎物。许臣和田玉华的兴趣最浓,认为这个《考核办法》让人看到了激励、希望和责任。而汪洋更是直截了当,让它将《问责制》取而代之。陈怀丙则认为《问责制》和《考核办法》存有短长,倒是可以互补一下。他说的时候,瞥了一眼王天乐。
此刻,这位《问责制》的起草人,阴着脸,正在咒骂自己的那截阑尾。十多天前,正是这截阑尾发了炎,让他住了院,当时还想着借机养精蓄锐,谋划策略,痊愈后与程拾翰再战个高下。一天晚上,陈怀丙打来电话,慰问了几句后,说是小魏给了他一份《考核办法》,董事长的意思是让大家先看着,过些天要开会讨论。他听出了陈怀丙的弦外之音:这个文件有点来头。他让一个下属把《考核办法》送了来,一看便不寒而栗。这个东西的锋芒直逼《问责制》。他着急出院,不小心撕裂了刀口,又被抬到手术台上。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找到那截倒霉的阑尾,再来个碎尸万段。他急于知道是谁起草的《考核办法》,可都说不知道。小魏说是董事长给她的Word文本,让她打印后给几位领导的,她也不清楚。难道会是“狮子王”吗?他不敢想象。今天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来开这个讨论会。他茫然四顾,如坐针毡,看着大家的嘴巴一个劲儿地动,耳朵里却是什么也没听进去。但是,于德水的最后总结像刀子似的,一下子捅进他的心窝。那刀锋冰冷,彻骨。
于德水说:“李维励副总裁起草的这个《考核办法》,是我们集团的一个重要文献。从《问责制》到《考核办法》,说明我们对管理的认识更加全面和深刻了。我的意见很明确,《问责制》退休,《考核办法》上岗。”
这话,让程拾翰也目瞪口呆:《考核办法》怎么变成李维励的了?这可是他精心准备、苦心经营的成果呀!
张冠李戴——太荒唐了吧!
“散会。”于德水宣布。
程拾翰连忙站起来,拦住于德水要汇报一下近期的工作。他想,谈完了工作,当面再问个水落石出。于德水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留下了王天乐和赵小鱼,一并听他的工作计划。当着王天乐的面,程拾翰只好放弃了追问,心底却惴惴不安。讨论过程中,他一直担心于德水让他发言,谈谈起草的初衷和一些想法。虽然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但“李维励副总裁起草的”这句话却不能不让他陡升疑窦。
难道,于德水确信王天乐会因为《考核办法》与自己发生摩擦吗?
回家后,他摸黑枯坐,琢磨良久,还是给于德水打去了电话。于德水否认说过那句话,问他是不是担心被抹杀了功劳,又说《考核办法》交给孙正他们去实施吧,他就不要再介入了。
他不死心,又给赵小鱼打电话。
“是李总起草的,董事长特别强调的。你没听见吗?”
“我听差了,以为是王天乐搞的。”
“不会是他。你看他那脸色,跟参加追悼会似的。但我真希望《考核办法》是你弄的。”
“为什么?”
“那你在董事长的眼里,地位就飙升了呀。”
“行了,想象力留着点吧。”
她咯咯笑了,然后说《书店问题之我见》捅了马蜂窝了,陈怀丙把柳立立叫去,骂她家丑外扬。程拾翰感到纳闷,文章署的笔名,陈怀丙怎会知道是柳立立。她说那篇文章王天乐压了好长时间不敢发,一定是他告诉陈怀丙的。
“你要防着点了,陈总老奸巨猾,肯定会对这事耿耿于怀的,你的老同学也会觉得你与他意见不合……”
“小鱼儿,别婆婆妈妈的了。”
“哼,关心你嘛。”
他马上又给柳立立打电话,为没能保护好作者表示道歉,说过两天请她吃饭,希望不吝赐稿。柳立立说文责自负,既然写了就没怕得罪谁。他宽慰她,说董事长很赞赏文章的观点,而且猜到是她写的。她高兴地笑了。
放下电话,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与柳立立通话时,电话里似乎听到了《歌剧魅影》的主题曲,“那些看到过你面孔的人们,都因害怕而退缩,而我却是你所佩戴的面具……”这首歌是石方的最爱,大学期间还与外语系的一个女生登台演唱过,博得掌声如潮。他暗笑自己的怀疑近似荒唐:柳立立可能与石方在一起吗?
这时,门铃响了,他从门镜里看到姜橙子站在门外。他开门,见她拎着两个保温盒。
“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吗?”
“橙子小姐,请进。”
姜橙子直奔厨房,似乎对房间的布局、陈列一清二楚。厨房的灯亮了,他更愣了,靠墙立着一个双开门的大冰箱。他摸摸头,心想这还是自己家吗?她把保温盒放到餐桌上打开,主食是扬州炒饭,三个菜是肉丝黄花菜、苦瓜煎蛋、白灼甘蓝。他说吃过饭了。她却说不是给他带的,她还没吃晚饭哪,如果他真是绅士,就作陪一下。他笑了,拿过两双筷子,坐下。
“以后不许说谎……自打你回到家,厨房灯就没亮过。喝啤酒吗?冰箱里有。”
他又糊涂了,盯着冰箱像盯着怪物。她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问他见过吗,他感到有点面熟。
于是,她从头到尾讲了:为他接风洗尘那天,他说自己爱丢钥匙,就放一把寄存在金秋颖手里,以防万一。金秋颖想到禾禾酒坊与他家隔路相对,就把钥匙转让给了她。
“你就买了这个大家伙送来?”
“对。”
“我还缺个DVD。”
“那是昨天,现在它趴在电视柜下睡着了……还缺什么?”
“还缺个……”他想说缺个微波炉的,但这个玩笑开不得,她要较起真来,势不可当。
“微波炉放在阳台上了,注意呀,用的时候别站在跟前,有辐射的。”
“那我现在就缺打了。”
她笑了:“看你少不更事,犯错难免,且饶你一回……赶紧吃饭。”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听蓝带啤酒,又拿过一个杯子,“喝吧,温度正好。”
他过去再把冰箱门打开,好家伙,简直一个小超市。
“千万不能亏待胃,它会造反的。这个冰箱多少能起个小厨师的作用……知道你有点过意不去,但什么也别说,这是我把送你的结婚红包连本带利都派上了用场,虽然晚了点。”
他知道这个红包只能接着,尽管大了点。
吃饭时,他把《考核办法》讨论会的前后经过大致跟她讲了,让她帮助分析一下于德水的目的。她想了想,认为于德水的良苦用心只有一个:希望1+1>2,而不是1+1<2。
“他是怀疑我起草《考核办法》是与天乐的《问责制》争功,还是担心天乐知道真相,与我形同陌路?”
她的神色略微凝重了,问:“拾翰,《考核办法》真的不是针对《问责制》去的?”
“怎么会呀,我初来乍到,根本就揣摩不透于德水的打法。这个《考核办法》纯属歪打正着。”
“问心无愧就好。如果于德水不再澄清,李维励保持沉默,你就干脆忘了还有这码事。一切自会风平浪静的。”
“但愿如此。”
王天乐心中的怒火依然熊熊。
上午,他回到办公室后,立刻将郁闷和愤恨发泄到了桌腿上。不过代价也沉重了点,因为脚趾头毕竟没有木头硬。他抱住脚,龇牙咧嘴地缩在沙发里,抚慰皮肉和心灵的伤痛。当着赵小鱼的面,竟然聆听程拾翰的一二三,丢人!让他闹心的还是李维励。一向认为两人是牛王爷不管驴的事——各管各的,偏偏鼓捣出个《考核办法》,让《问责制》作古。他认为李维励此举完全是为了出风头。李维励揣上30万在清华大学研修,不整出点动静,也对不起那学费。可总该与他打声招呼吧,连个屁都不放,损!
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雁,冷不丁被拔去了羽毛,浑身发冷。《问责制》是他的一块基石,要踩着它接近目标的,现在基石粉碎,脚下虚空,如何是好?
冥思苦想之际,轻轻地,陈怀丙幽灵般闪了进来。这位副总裁别看身宽体胖,走起路来却极轻,常常人在身后了,却感觉不到。
“天乐,你真认为《考核办法》出自李维励之手?”
王天乐听出了话里有话,没有搭腔。
“《考核办法》还附了两个案例,一个关于房产的,一个关于书店的……我刚问过孙正,不是专业人士,弄不出来。”
“董事长说是……”他故意咽下后半句。
“董事长还说过有你一个总裁助理足矣,现在又来棵仙人掌。可恰恰是这棵仙人掌,既有书店的管理经验,又在房地产公司做过总经理助理。简直是锦上添花啊。天乐,董事长玩的是移花接木。”
“不明白。”
“‘狮子王’是担心两头小牛犊打架——死顶啊。”
他不自然地笑了:“陈总,言过了。”
“天乐,别自欺欺人了。董事长担心你与程拾翰撕破脸皮,搬出了李维励做挡箭牌,暗中保护的还是程拾翰……讨论时他一言不发,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不会吧?”他问,却已相信。
“认清形势吧,兵临城下了。”
他不想让陈怀丙牵着鼻子走,说:“陈总,言重了。我不会把拾翰当成对手的。”
“信与不信,在你。反正我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天乐,我一直认为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
王天乐不能不点头。不经意间,他看到桌上的最新一期《德道人》,便说那篇署名“鸿雁”的《书店问题之我见》是柳立立写的。
陈怀丙不以为然:“我看出来了,那文章、还有编者按,都是冲着我来的。我不怕,谁有本事就来扭转乾坤吧。”
轻轻的陈怀丙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留下一大块石头,压在王天乐的胸口,令他愈发郁闷。真如陈怀丙所言,自己就陷入被动了。眼下,唯一可以抗衡程拾翰的,就是将学习GE的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扑灭对手的嚣张气焰。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冥思苦想。直到保安敲门进来,以为是办公室的人走时忘了关灯,他才感到饥肠辘辘。他锁门出来,向电梯口走去,看到于德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照以往那是一定要进去晃一圈的,可是此刻心中怒火难熄,即使极力掩饰,恐怕也会被怀疑对《问责制》的退位耿耿于怀的。
他走了过去。
走廊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像眼睛似的一眨一合。转眼之间,走着的仿佛是一条幽深的权力通道,或左或右的门——里面——充满了命运的玄机。那些门,都关着,门后有没有手,突然把门打开,扼住过来人的脖子,或者递过来的是一杯美酒,脸上却带着面具……
他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