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楼茶楼是一幢老式的三层建筑,与周围高楼大厦不争高低地坐落在路边。大门口上方挂着旧式的宫灯,两旁是两个石狮子。石狮子旁边一溜排开的都是高级轿车。在二楼的一个雅间,小桌上摆了点心、干果、茴香豆、水果等。石方和陈怀丙对坐,前者喝酒,后者品茶。
石方挑了个茴香豆扔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之后问:“你看天乐能不能为我们所用?”
“你怎么也想到了这一步?”
“我一直认为培训、咨询是块肥肉。”
“英雄所见略同啊。王天乐完全可以为我所用……而且我们不是‘用’得挺好嘛。”
石方问:“老兄指的是那个《问责制》?”
陈怀丙不置可否:“天乐心中有数,是我让他当上了总裁助理。但是这两年,王天乐越来越像墙头草了。要说两年前嘛,那个总裁助理应该是金秋颖的。”
两年前的一天,大雾。王天乐走进陈怀丙的办公室时,陈怀丙正在窗前,想“雾里看花”这个词的妙处。“雾里看花”就在于朦胧,彼此都看不清楚,一旦看个透彻,就不美了。
“陈总,你找我?”
陈怀丙请王天乐坐在沙发上,自己也过去坐下,点上一支烟。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跟你聊聊。”
王天乐搓了两下手,显得小心翼翼。
“我看了你在《德道人》上的文章,总的感觉,激情有余而理性不足。”
王天乐虚心地倾听着。
“我建议你要多关注企业的深层次问题、大问题。例如,集团开始考虑要对亏损企业进行整顿,这里面就有许多文章可做。尤其涉及人员的调整,中层经理人怎么办,总经理层面的怎么办,很是棘手。你是集团的人力资源部部长,要学会站在集团的高度来考虑这些问题。董事长殚精竭虑,我们每个人都要替他分担一些。”
王天乐很受启发的样子。
“天乐,你和金秋颖是好朋友吧?”
“对。就是她推荐我来德道的。”
“我听许臣说,他建议董事长提拔她做总裁助理……她帮助房产公司做的销售策划案,很不错的。”
王天乐像是受到了什么震动,有点坐不住了。
“职场上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更没有老乡,只有上级和下级,命令和执行。天乐,我很看好你。你应该在年轻的部长当中脱颖而出。”他进一步提示着,“机遇比熊猫都宝贵。”
“陈总,你说集团开始考虑要对亏损企业进行整顿?”
“我说过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
一个多月后,陈怀丙与于德水相对而坐。他撂下《德道集团各产业公司经理人经营管理的问责制》,兴奋地说:“好啊,这个《问责制》太是时候了,尤其是提出了对连续两年亏损的企业总经理,无条件解除聘任,另行安排,有力度……我们现阶段太需要这个东西了。”
于德水点头:“是呀,就拿书店来说吧,集团没指望它赚大钱,但也不能亏损。如果少亏一点,就相当于国家的政策性亏损了,我们还能承担得住。但方今雅盲目地搞连锁扩张,一年就亏了800万。有人说,我们经营书店是烧钱做样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每个企业都亏损,哪来的钱做样子。这个《问责制》可以让我们迅速地解决几个产业公司的收缩问题,尤其是人的问题……许多问题,都是人的问题呀!”
“我理解董事长的苦衷。这些经理人都是跟着董事长一起拼杀过来的,手心手背呀。”
“长痛不如短痛。不能经营不好就裁一线员工,这回要追究经理人的责任。”
“董事长,这个《问责制》你是什么时候构想出来的?”
于德水舒心地笑了:“要是我搞出来的还能这么高兴吗?是天乐弄的。这个天乐,终于上路了。”
“天乐不错,值得董事长重点培养。”
“让他到哪个产业公司做个副总怎么样?”
“最好留在董事长身边多学习学习,过几年再派下去也不迟。不妨先提拔为总裁助理,让他把企业文化部也抓起来,还有管理学院。这样一来我们还能少聘两个部长。李总也不必管那两个部门了,多做些大事。”
不久,王天乐就成了总裁助理,走马上任的第二天,他请陈怀丙吃饭,饭桌上一字不提《问责制》。陈怀丙暗笑他年轻,肤浅。
翌日,方今雅提出了辞职。陈怀丙在第一时间向石方通报了: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陈怀丙得意地回忆着,喝了一口茶。
石方打趣道:“老兄,看不出你郁闷啊。瞧瞧,面色红润,食欲大振,不像重了头彩,也像撞了桃花运。”
“老弟,这就是历练。心里越是不痛快,脸上越是要春风得意……上午,于德水跟我谈工作,说是他、我,还有李维励,重要的任务是选人、带人。”
“这话无可挑剔呀。”
“没错。但他的话也等于说我老了。”
“老兄,你是老了,但属于老当益壮。”
“当时他让我来的时候,说总部有三个副总,他一直在物色一个有经验的常务副总裁,可我来了之后……唉,窝火啊!”
石方给陈怀丙倒茶。
“倒酒!”
石方马上倒酒,问:“老兄,你总是守口如瓶……你在那个北方某仪器厂唯我独尊,发号施令,为什么要来德道集团甘拜下风?”
陈怀丙喝了一大口酒,似乎品尝到了苦涩:“干脆,我都给你说了吧……”
当年,陈怀丙作为北方某仪器厂的一把手,苦心经营,把企业搞活,正想再大干一场。时任工业局的局长、也就是现在的牟东海副市长,找他谈话,让他准备迎接新的挑战。他知道这是上面打算让他挪窝了。他不想自己栽树别人乘凉,更不想白白地背上“猫爪伸到鱼缸里——想捞一把”的黑锅。心一横,也就真甩开笊篱开捞了。先是用公款买了几处大房子,再把儿子送到美国读书去了,一年两次去国外考察,生病住院、过生日、装修房子,统统成了敛财的好机会……他这一随波逐流,企业很快就从高坡上出溜下来了,一亏就是两年。牟东海这下急了。牟东海一门心思地往上爬,如果一个企业垮了,这个局长也逃脱不了干系。为了扭亏为盈,牟东海给他出主意,可以找一家实力强的民营企业,先托管,再兼并。一开始他还嘴硬,但很快就清醒了,硬撑下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可牟东海给他介绍的那家民营企业盛气凌人,托管之后原企业的干部要降格安排,包括他陈怀丙。他一听脑袋就大了。就是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石方,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偷偷从企业里套出了200万公款投在了东方画廊,成了股东。不久,于德水出现了,表达了德道集团这个大民企的诚意——托管之后,干部一个也不动,但半年后要考核。至于他陈总嘛,兼任总经理,因为德道集团还缺一个常务副总裁。那天,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从办公楼走出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
陈怀丙讲到这里,门开了,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怀抱琵琶走进来,问两位先生,想听什么曲目。陈怀丙瞥了一眼石方。
“《黑暗天使》吧,台湾吕秀龄的曲子,会吧?”
女子说会的,坐下来,纤巧的手指在弦上拨弄起来。
陈怀丙听着,感觉那手指就像拨在心上似的,闭上了眼睛,说:“我当时并没有读懂于德水的那个眼神。事后我如梦方醒,原来于德水事先到过城市规划局,探悉到我们工厂这一带已被规划成商业用地,一年后就得搬走。搬迁的补偿费就是1000多万。这笔生意,他赚大了。”
“是他妈的高。”
“工厂搬到了开发区,厂房盖的那叫漂亮,厂区里有花、喷泉、篮球场等等。这个时候托管就变成了成功的兼并。兼并还不到几个月,于德水转手就给厂子卖了,卖给了南方的一家上市公司,整整1.2亿。想想我到总部走马上任的那天,一纸任命书下来了,我一看,副总裁的前面根本就没有‘常务’两个字。我被耍了!我跟原先的几个副总平起平坐,还排在后面,又不是按照姓氏笔画。这个事儿,如鲠在喉啊。我这是被人家猫戏老鼠——哄着玩了。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
石方似乎很理解他,频频点头。
陈怀丙猛地把酒杯磕到桌上:“喝酒!”
弹琵琶的女子吓得站了起来。石方过去给她100元钱,让她退下了。石方回坐,两人又端起杯子小碰,各喝了各的。
“老兄,你这也算是往事堪回首了……毕竟风流过了。”
“都过去了……此事再也不提,陪着我进棺材。但我不甘。等着瞧吧,我不会放过牟东海和于德水的。”陈怀丙掷地有声,“我一直在等机会。放心,总会有的。我相信,我会有职场第二春的。”
“这我信。”石方敬了陈怀丙一杯,又说,“老兄,我还有个同学从来没跟你提到过……他绝对是个人物。我们是情敌,最终我情场得意,他远走他乡。”
陈怀丙颇感兴致,让他说下去。
“这家伙一别就是八年,石沉大海。”石方将一个茴香豆扔到酒杯里,看着它沉下去。
“不会真的石沉大海了吧?”
“我坚信他躲在某个地方,磨刀霍霍,等待时机杀回来。”
“你害怕了?”
“不。我时刻欢迎他回来。我喜欢有对手的感觉。有了对手就像猎人发现了猎物。”
“你呀,就是好斗。”
石方摇摇头:“不是我好斗,而是这个人已经回来了。我有种预感,我和他就要针锋相对了。”
陈怀丙一拍桌子:“不会是程拾翰吧?”
“正是。”
“他不会与你对垒的,倒是与王天乐交上火了。这样最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会时不时地再浇上一把火,不怕王天乐不向我们靠拢。”
“那是当然。但老兄你应该知道的,程拾翰在上海灯塔书局做过三个月的总经理。于德水老谋深算,如果我没猜错,总裁助理这个角色不过是程拾翰的一个跳板,等他站稳了,就会跳到书店总经理的位置上。于德水今天与你的谈话,就是一种渗透。”石方端着酒杯,“柳立立在《德道人》上的两篇文章,她都给我看了,虽不是程拾翰授意的,也是间接起到了打压老兄的作用。我的这个同窗,很会利用舆论导向啊。”
陈怀丙觉得石方分析得有点道理:“这样看来,我要做好撤退的准备喽……这几年我从书店腾挪的资金给东方画廊购画,不下300万。”他顿了一下,“我觉得,只要对手乱了,机会就有了;如果对手不乱,就要将局面搅浑,浑水才能摸鱼。”
“德道集团要乱?”
“有点。”
陈怀丙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这是九万,抓紧把那幅画买了吧。这恐怕是最后一笔了……你的那个柳立立一看见我就捏着一把请款单,我不能一个都不批。”
“那个焦立本可靠吧?”
“放心。他是我从原厂带过来的,做假账都成精了。”
焦立本原是北方某仪器厂财务室副主任,因为挪用了20万公款炒股票,让陈怀丙发现,以为要坐牢了,出乎意料,陈怀丙非但没送他一把手铐,还将副主任的“副”改成了“正”。他感激涕零,从此对陈怀丙死心塌地。陈怀丙做了书店的代总经理后,多次让他提取书店的现金,说是用来填补于德水的专用账户——此事,董事长并不知晓,由他和孙正两人操办。前几天,焦立本又给陈怀丙送来九万元,至于做什么,一概不问。焦立本也清楚,过不了一个月,最多两个月,这九万元还会回来的,到时候把账做平了也就没事了。有那么一两次,他怀疑陈怀丙拿这钱是为己应急,但他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怀疑也就变成了深信不疑。陈怀丙每次拿到钱,都会跟他讲,总部的日子也不好过,否则不会让他费心的。董事长不好意思向下面公司伸手,作为副总裁,不能不替老板分担一些呀。再说了,集团再困难,董事长正常的出行、应酬等开支必须要保证,否则德道集团就玩不转了。焦立本二话不说,一个劲地表示明白。
最后,石方跟合伙人讲,程拾翰这个老对手很快就会浮出水面的,但最好是能够阻止他去书店上任——必须排除一切对“凡高计划”不利的因素。
“我会见机行事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天我的腿有点酸胀,估计要有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