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程拾翰做了一个噩梦。
早上醒来,梦中的残影还影影绰绰的,时远时近,就是不能成像。他怀疑自己梦游了:打开门,顺着马路小跑了5000米,或者更长。白小微说过,她曾跟着他从家里一直走到海边,然后再走回来。走回来的时候,他和她擦肩而过,目中无人。她想笑,又不敢,在后面尾随。走着走着,后面竟然跟过来一条小狗。那小狗是从一条板凳上跳下来的。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月亮大、圆。
昨天晚上,他与孙正一起推敲了《考核办法》的一些细节。
孙正来找他时,开门见山说来请教,眼神怪怪的。他愣了:于德水嘱咐过他不要过问此事的。不过马上想到了,孙正乃于德水嫡系,怕是清楚了起草人是谁。他也不想捅破那层纸,两人就事论事,倒也顺利。一看时间挺晚了,孙正说请客。两瓶啤酒下去,孙正大加赞赏他的培训生动幽默,“交换空间”里的课件也好看,据说管理学院有点坐不住了,说他喧宾夺主。他听明白了,孙正的“管理学院”暗指王天乐。他敬了孙正一杯,许多话也就都在酒里了。孙正请他为集团财务人员做一次《狼的团队建设》的培训。他说没问题,就是担心管理学院那边又坐不住了。两人心有灵犀,哈哈大笑。笑够了,他说财务部门严格说来,不是狼,而是看门狗,只是看门狗不大好听罢了。孙正却说无所谓,每个人做的事,不外是门里门外那点东西,真能把门看好,做到不缺斤少两、更不监守自盗,还真难。这是一个欲望年代,哪有不想伸手的。两人由企业的管理控制谈到人的欲望节制,还真有那么一点共识。
回到家里,没有一点睡意,喝了茶,人就更精神了。他想了很多,想到与王天乐之间绷得越来越紧了,像白石老人的一幅画:两只小鸡在争一条虫子——虫子被两张嘴拉扯着,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他还想到赵小鱼那天夜里说的话,猜测到一定是王天乐那天上午发现了他要和赵小鱼一同去老伯爵西餐厅,故意弄了一出戏,又想方设法让她知道了他在说谎。看来,王天乐在追赵小鱼。
他拿起一本《游戏的人》翻着,一直看到凌晨,起身到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夜空苍凉。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路面上,落叶随风而去,像是后面有着什么东西追赶着。突然,他看到路边停着姜橙子的车——白色的,没错。这时,轿车慢慢启动了。他跑回书房,拿起手机。
“喂,橙子!”
“拾翰,什么事呀?”
“你在家吗?”
“没有。这两天有点神经衰弱,睡不着,开车出来转悠一下。”
“橙子,我……最近太忙了……”他吞吞吐吐的。他想说他很担心她,他想说他很想见她,他想说的还没说出来,就听“嘎吱,——”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了。
“橙子,怎么了?”
“没……没怎么。”
“橙子!”
“一只流浪狗……从车前跑过去了……吓死我了,差点撞到。”
“橙子,我去看你,你把车停在路边。”
“我没事,你别过来了,我有点困了,这就回家。”
“好吧。”
他在心里隐隐地感到对不起她——那天夜里他竟然爱抚了赵小鱼的头发,还有怦然的心动。
他来到客厅,打开灯,关了饮水机。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他转过身,看着白小微。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会儿,已是早上。他走在人行道上,一丝凉意让他加快了脚步。路过一个报亭,他站住了,有了去买报纸的冲动,很少看日报的,可他还是买了一份。
他边走边翻,没走几步,目光被一个标题攫住了:《德道企业成长揭秘》。文章署着他的名字。
陈怀丙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地翻着报纸,当程拾翰出现的时候,说:“拾翰,坐。大作发表了,看到了吧?”
程拾翰把攥着的报纸展开,放到茶几上。
“请陈总解释一下吧。”
陈怀丙早有准备,往前探了身子,把手里的报纸放下,装糊涂:“拾翰,你好像很生气呀?”
程拾翰不想绕弯子:“这篇文章为什么署了我的名字?而且不和我商量?”
陈怀丙哼哈了一下:“拾翰,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很简单嘛,如果用‘史寒’,一看就是笔名,而‘程拾翰’一看就是真名。这样,文章看起来就更真实了……那个《书店问题之我见》的文章不错,可是一看是笔名,我就不屑一顾……哼哼。”
“陈总,我不跟你辩论署名的问题了……你不觉得把《德道企业成长探索》改为《德道企业成长揭秘》,太过哗众取宠吗?”
陈怀丙不以为然,又捡起报纸,看了看:“就算是哗众取宠,目的也是一个,让更多的债民把债券换成股份,德道集团的股份。”
程拾翰追问:“可我在文章中根本就没提什么……”他把自己买的那张报纸拿起来:“‘德道集团正谋求进入资本市场,现在正通过参股某大型国有集团,间接入股一家上市公司,争取两到三年内,将集团一些优良资产‘装入’上市公司,进而实现上市……’现在的文章里把这些内容加上去了,这作何解释?”
“不需要解释。”
“这是欺骗!”
陈怀丙把报纸丢在茶几上,站起来,双目瞪圆:“拾翰,我提醒你,不要这样讲话。”
“这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我再提醒你,我是‘债转股’领导小组的组长。我对董事长负责,对德道集团负责。而我记得非常清楚,你的任务是把文章写好,交给我,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你负责了,没错吧?”
“没错。”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程拾翰也不想再与他理论,要走。
“慢。你说我在欺骗?”
“我不想重复。”
“好,好,好。如果我是欺骗,我也是以你为师……这回需要解释吗?”
“需要。”
陈怀丙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本样本,在手里抖得哗啦直响:“我们的电气公司车间,很像某企业的流水线啊;我们房产公司的楼盘,也有点别人的风采;还有工研院门口的几棵大树,似乎是从GE管理学院移植过来的;呵呵,还有药业公司的厂区,绿化工程一夜之间就完成了!”
沉默……
程拾翰是难堪。
陈怀丙是在享受这一难堪。
“不想解释一下吗?”
“不想。”
“如果说文章是白纸黑字,样本就是立此存照……夸张、粉饰、移花接木,够了!不是欺骗是什么?拾翰,我很欣慰,我们在‘债转股’的运作过程中,合作默契。说心里话,我很珍惜。所以,我可以把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程拾翰不知道是如何从那间办公室里走出来的。
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要找于德水说个明白。
讨个说法的愿望遭遇了闭门羹。
小魏抬起头,直截了当地说:“程助理,董事长说了,如果找他是因为文章的事,就请回吧。”
小魏说此话之前,才刚刚为于德水倒完了杯热水——他的胃又不舒服了。他眉头紧锁,盯着《德道企业成长揭秘》——上面画着许多红道道,还有几个大问号。他接过杯子说:“如果程拾翰来找他谈这篇文章的事,不见。”
程拾翰回到办公室。
如果说方才感到恶心,现在又增添了愤恨和失望。他愤恨自己放弃了立场,对样本进行了粉饰和包装。授人以柄、贻笑大方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自己妥协了,这无疑是堕落。失望是针对于德水的,想不到这个“狮子王”和“猫头鹰”——他看陈怀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同穿了一条裤子。他曾告诫过自己,对谁失望也不能对老板失望,因为老板是不能改变的,对不能改变的东西失望,结果只能自寻烦恼。
一阵寒冷,让他将身体龟缩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他真的想变成一只乌龟,有着坚硬的外壳,可以免受外敌侵扰。可他忘了,乌龟也有软弱的地方,那就是脖子,还有眼睛。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姜橙子。
他好想让她抱着自己。
他想念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