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程拾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头“猫头鹰”变成了一只老鹰,白天里也把翅膀拍得噼啪作响。他埋头工作,看似不管身外事,却像一次追击猎物时不小心被踢伤了的狼,潜伏草丛,伺机再次出击。
这天一大早,一家银行的德道集团“债转股”队伍排到了人行道上,好像早市排队买油条和豆浆的。
程拾翰立起风衣领子站在排尾。好多债券持有者手里拿着刊有《德道企业成长揭秘》的报纸,还有的在“移花接木”又“拔高”的样本上比比画画。前面的两位都想把债券全部换成股份的,仿佛原始股马上就能流通上市,转眼翻个十倍八倍的。
一个人凑过来:“原先只听说德道集团做得挺大,不知怎么发起来的,现在清楚了,以人为本……嘿嘿,程拾翰的这篇文章我琢磨了好几遍,赌一把吧!三年后上不了市,不是还有分红嘛。再说了,德道大厦在那立着,怕个鬼。”
又有一个胸前挂着个相机,手里拿着样本的人,溜达过来:“你们看,他们还有个工业研究院……看这页……不看别的,就看门口这几棵树,就能想象里面坐着的兴许就有未来的比尔·盖茨呀。”
程拾翰无法再听下去,拔腿离开,像夜晚迷路的人误闯入一片墓地一样。
他来到办公室,坐着,茫然无措。
上班的时间到了,走廊上传递着相互打招呼的声音,还有女孩子高跟鞋的“咔咔”声。他想到企业文化部去看看,李小苹抱着笔记本电脑进来了,向他展示了拍摄的照片——昨天家里有事,她提前走了一会儿,打车回家路过一家银行,看到“债转股”的队伍里好像有“自己人”,忙叫司机停车,悄悄拍了几张。今天早上,她又到另一家银行转了转,又偷偷拍了一些。
“这个应该是书店的理书员。”李小苹指着一张照片,肯定地说。
话音未落,赵小鱼和柳立立进来了。柳立立看了照片,点了点头。前天,大厦公司财务部经理焦立本让她派几个人,到银行帮助维持秩序,说是“债转股”的人多得挤破脑壳了,现场不好控制。
程拾翰听明白了,让李小苹把照片又过了一遍,指着一个胸前挂着相机的人——刚才见过的——只是上衣换了。
“这人我认识,他是焦立本的小舅子,去年给我送来几张他拍的照片,我用了两张……我还真没注意是他。”李小苹说。
“他看到你拍照了吗?”
“没有。”
程拾翰脸色严峻,对柳立立说:“此事要保密。你马上回去,小苹也过去,找到这几名员工,让他们‘封口’……就说这是集团的命令。”
两人离开。
赵小鱼盯着程拾翰,小心地问:“如果外界发现我们的人在‘做托儿’,会怎样?”
“这些照片如果是某个小报记者拍的,就这一张就可以讹走一万,如果狮子大开口,我们要为这些照片付出20万,如果照片在报纸上发表,或者捅到网上去,德道集团的信誉就被戴上黑纱了。”
“那会不会被拍到啊?”
“现在看还没有,否则,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拾翰,那怎么办?”赵小鱼脱口叫出了程拾翰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但因为事情紧要,谁都没有听出来。
他想了想,用“免提”给焦立本打去电话。赵小鱼大气不出,听着。
“焦经理吧,我是程拾翰。”
“程大助理呀,都是你干的好事,把债民都忽悠成股东了,累得我和手下在银行天天维持秩序,都成牧羊犬了。”
“你听着,你安排我们员工在队伍里‘做托儿’,被一家报纸记者拍下照片了,照片就在我手里。人家开价了,一张一万,一共25张。”
“程助理,我这人胆小。”
“那好吧,照片上的人我也认不全,正好董事长让我过去,顺便让他鉴定一下好了。”
“别别,千万别,程助理,这个事儿千万不能让董事长知道。求你,让我的脑袋在脖子上多放几天。我这就叫人过去,不,我亲自去……让他们赶紧撤。”
赵小鱼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焦经理,你的创意很大胆啊。”
“程助理,你就别挖苦我了,这都是陈总的点子……我走了。”
赵小鱼摁下了“免提”,说:“想不到,你还会诱供。”
他一点也没有笑意,反倒一拳砸在桌面上,笔记本电脑都蹦了起来。赵小鱼被砸懵了,惊恐地盯着他的背影——他走到了窗前。
“你别生气啦。”
半晌,他说:“我生自己的气……我们的样本里栽了树,种了花,矮的拔高,窄的抻长,销售额少得可怜,就在数字后面多放个零……这是我做过的最恶心、最丑陋的样本。”
赵小鱼走过去,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我懂你……拾翰。”
“小鱼,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好吧。”
他回到办公桌前,审视着电脑上的那些照片——应该还有利用的价值。他想到了小马。那次去钓鱼时,小马带了三部手机:一部里面是集团经理人的号码;一部里面全是家人和朋友的;一部里面是于德水的各路朋友、官员的号码——这部手机可以派上用场。
小马来了。
“小马,我就问你一句实话,在集团总部,你最信任的三个人是谁?”
“董事长,你,赵小鱼。”
“那你介意我问……你最不信任谁……可以拒绝回答。”
“既然信任你,没必要回避……最不信任的就是陈总、王助理……第三个人暂时不能说。”
于是,他向小马详细交代了一番,然后将门反锁了。
小马说他最喜欢做这种有刺激的事儿了。他揪了一根头发,伸到鼻孔里捅了几下,顷刻就打了两个响彻云霄的喷嚏。呵呵,这下感冒了。又从包里拿出手机,覆上手帕,哼哈几声,感觉鼻音确实很重了,拨通了一个电话号。
“陈总吧,您好,我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您是贵公司‘债转股’的领导……我呀,我是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呵呵,至于哪家报社的,以后您会知道的。我要说的是,我手头有一批照片,都是贵公司在几家银行窗口办理‘债转股’的债民的……因为我对贵公司比较熟悉,也算认识一些人,包括您,只是您不知道我而已……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在债民队伍当中,有许多贵公司的员工啊……不会有错……他们不是债民,即使是,也可以通过内部窗口办理……我有确凿证据,他们是你们安排的‘托儿’……我想征求陈总您的意见,是不是可以发表这些照片,当然在报纸上、网上,如果兄弟报刊需要,也可以提供给他们……我想听听陈总的想法……呵呵,陈总真是明白人。如果陈总认为我的这些照片有价值,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考虑贵公司现在资金紧张,那就50万打到一折吧,五万……我这是友情价,毕竟贵公司是讲究信誉的……我想就今天晚上吧,在‘南海渔村’好了,到时候我把照片的U盘给你……放心,我不会复制的,我也是一个讲究诚信的人,否则怎么在这个圈里混……那就说定了,在‘南海渔村’,那里的鱼很有味道的,我会提前到的。这顿饭我埋单……我很想结识一下陈总……不见不散。”
程拾翰站在一旁,满意地笑了,对小马说:“你也太能发挥了。”
“一般般吧。”
他拍拍小马的肩膀:“这个事,希望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信任领导,领导也要信任我。其实,我第一天就发现队伍里有‘托儿’了。这事做得太恶心。”小马又问,“如果陈总晚上去了,你是不是还要找个人当记者?我手头有人。”
他让小马放心地离开,晚上的事自有办法。他喝了口茶,坐到办公桌前,看着电脑。
他在静候一个人登门拜访。
半个小时过去了,有人敲门。
“请进。”
“拾翰,忙着呢?”
“陈总,快请坐。”
陈怀丙不愧是个职场老手,知道什么时候该曲线救国,什么时候该开门见山,什么时候又该不计前嫌、低三下四、委曲求全。此刻,他直言不讳,说是焦立本急功近利,出了点纰漏,他必须把这个屁股擦干净……说完,从西装的里怀拿出一个信封。
“我想来想去,这个事情还是你去办最为稳妥……这是五万,麻烦你交给那个浑蛋记者。”
“陈总,放心吧,我一定把这个事儿摆平。”
“拾翰,都是为了‘债转股’……那天的事,我态度不好。”
“陈总,你要不说,我可都忘了。”
“忘了好,忘了好。”
他把陈怀丙送到走廊,回来把门关上,使劲打了几下指响,闭上眼睛想象和重温了以欺骗回敬欺骗的戏剧效果:那陈怀丙举着电话被“浑蛋记者”敲竹杠时的窘状,上门相求的媚态……好了,这个回合到此结束。到此,他也就可以忘了那次的蒙羞。
他拿起信封,掂了掂,放到了抽屉里,锁上。他开始修改《企业不能没有出色的看门狗》的课件。他想好了,在给财务人员培训之后,就把它放到内部网的“空间”。他要再次刺激一下管理学院的神经。最近,王天乐的深藏不露让他感到有点不习惯了。喜欢单打独斗的老虎如果潜伏起来,是最不利于打击的。
他需要一次更响亮的嗥叫,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