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禾禾酒坊门口。
程拾翰和柳立立送老马、万大姐一行上了面包车,两人又道了晚安,他目送着她打车走了,才抬头看了看夜空。夜色是黑里掺着灰,调和成了黑与灰的中间色,不浓不淡的。月亮仿佛是一枚药片被水浸泡了,边缘模糊、散淡。
不见星星。要下雪了。
几米外,姜橙子坐在轿车里,轻轻按了一下喇叭,把车开到他跟前。
“特意等我?”
“是呀,大家还满意吧?”
“那是相当满意。谢谢啦!”
“我应该谢谢你的,你是我的客户。”
“也对。”
“上车吧,我有话跟你说……上午我去你们集团总部了。”
德道集团在禾禾酒坊的商务套餐合同是王天乐签的。前几天,王天乐告诉姜橙子,集团资金好转了,赶紧过去把账算了。今天上午她去找王天乐,两人正要去计财部,一个电话把他叫走了。她看他临走时把一本杂志压在了电脑旁的几张纸上,觉得那下面大有文章。果然,其中的一张是德道集团总部组织架构图,附有文字说明以及一些人的名字。她发现,上面没有公共关系部,但在企业文化部的旁边出现了金秋颖的名字,而程拾翰的名字下方有条线,竟连接上了电气公司。
程拾翰静静地听着。
她由此判断,公共关系部将和企业文化部合并,金秋颖做部长,程拾翰将到电气公司任职。
他揉了揉太阳穴,思考着她所看到的那张图是王天乐一己之见,还是于德水的想法。不过,他更愿意相信那是王天乐的主意。她也有同感。
“这让我想起一句非洲谚语……青蛙不会为了让蜥蜴出汗去吃辣椒。”他解嘲似的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看你是累了,我家里有阿里山的茶,一个台湾朋友送的,你一定喜欢。”
“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拐个弯就到了。”
“你是不是怕我呀?”
“怕你?”他瞥了她一眼,“你一个单身女子,我怕你什么?”
她一听,美美地笑了,不再说什么,把车开动了。昨天,她闷闷不乐地离开跆拳道馆,很快就埋怨自己沉不住气。当时,她就应该走进去,面对着他和赵小鱼,看他能如何?可是,“应该”的事情太多了:他应该告诉她白小微的事情;他应该把程小白领到她跟前;他应该知道她的心思,别再让她牵肠挂肚;他应该拿出时间陪她逛逛街、聊聊天;他应该旗帜鲜明地拒绝赵小鱼的追求;他应该马上向她求婚;他应该为她挑选婚纱;他应该计划出蜜月旅行的路线;他应该让她做个母亲……
应该呀,哪有那么多的应该!
程拾翰一走进姜橙子的家,就嚷着要洗洗脸,清醒清醒,还说上次来光顾着打麻将了,也没有好好欣赏欣赏她的装修。她把他领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调好水温。他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他洗好脸,睁开眼睛,正要伸手拿毛巾,看到镜子里的姜橙子正捧着。一怔,仿佛看到了白小微。她似乎看透了他的恍惚,莞尔一笑,把毛巾给了他,转身离开。
他来到客厅,感觉一切都很舒服——雪青色的窗帘,乳白的布艺沙发,素洁而淡雅。落地灯从羊皮纸灯罩上发散出柔和的光,温馨得像奶油。
“很有格调,就像主人一样。”
“这话放到几年前,我会兴奋得尖叫。”
“我还没说完……我是说这房子瞧着就像你一样,看着顺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记得赵丹涵跟她讲过,程拾翰对赵小鱼说,他看白小微就是“看着顺眼”的。
“对不起,刚才的话不太讲究。”
“我听着很顺耳的……坐吧,你那挑剔的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慌。”
他坐在落地灯旁边的一把藤椅上。
她无声地笑了笑。
他被她的笑意弄得有点窘了:“这把藤椅不能坐?”
“坐着吧……它呀,是我父亲送的,说是给未来的姑爷预备的,用来晚上看书……你就别动了,先借你坐一次,不收费的。”
他还是有点受宠若惊:“那我就厚这一次脸皮吧……橙子,你父亲的话……你应该再成个家。”
“应该?成家应该是容易的,但持家很难,你不觉得吗?”
“因为难才有意思。橙子,你能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对我有信心?”
“有。”
“对了,赵总提了好多次了,让你带着白小微和孩子过去吃饭……当然,这要等她们从大连回来的时候。”
他回避了她的目光:“我看就免了吧,赵总的好意我领了。再有,即使她们回来了,白小微也不善应酬。”
她看着他的表演,心里发问:“你为什么要隐瞒?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茶……怎么样了?”
“看我,都忘了。”
两人喝着茶,默默无语。她后悔又提到白小微。只要一提那个名字,他立刻无语,整个人仿佛也灵魂出窍了,轻飘飘的,抓不到了。可是,和他在一起,她总是觉得白小微就坐在中间。她明白,如果不能摆脱白小微的影子,她从心理上就无法彻底地走进他的生活。这一刻,她暗下决心,必须忘掉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那个女人。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没有。
“想什么呢?”他问。
“下雪了。”她说。
“挂着窗帘,你怎么知道?”
“我能听到雪落地的声音……”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感觉她的话像雪花,一点点,落在茶杯上,一点点,落在心上,凉凉的。她的心,也是凉凉的吧。
两颗凉凉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下雪了。
赵小鱼没有一点心情欣赏雪景。
方才,她眼睁睁地目睹白色的轿车驶进“城市花园”——姜橙子就住在这里。她如坠无底的深渊,只感到眼前,一片黑。
早些时候,她坐出租车刚到禾禾酒坊,一眼看到程拾翰坐上了姜橙子的轿车。
见鬼!为什么总能撞到他和她在一起?
她对司机说不下车了,如果前面的车走了,就跟上。
这会儿,出租车已经从“城市花园”门口转了个弯,又回到了方才驶过的路面。同样的一条道,偏偏来的是她,回去的也是她,那心肠就有了百转千回的绞痛。
“小姐,你病了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司机好心地问。
“不用。我有点低血糖……含块糖就好了。”她声若游丝,从包里摸出一块阿尔卑斯糖,拨开糖纸,把糖放在嘴里——糖是苦的。她看了一下表,快11点了。
窗外,雪花很大,一朵一朵的。路边,有对情侣伸手抓着雪花,脸上笑得梨花一般——过去了。
车行了不到10分钟,她让司机停车,说是头晕,下车走走。
雪花在路灯的光影中热热闹闹的。
树,无动于衷。
她走着走着,眼前幻化出了那条灰色的男式内裤……灰色的又变成了粉色的……飞舞起来……
她感到恐惧,浑身战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