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东方画廊总经理办公室的里间,窗帘密布,灯光暗淡。这是石方的休息之地,有一张床,一张大沙发,一个小酒柜,一个小冰柜,一台液晶电视。现在,茶几上放着两盘干果和两个杯子:倒着苏格兰的百龄坛,加冰。最近,石方与陈怀丙频繁谋面,防止碰上熟人,这里就成了密谈的首选之地。
石方饮尽杯中酒,回味的却是苦涩。他痛心疾首,丢了心肝似的,无法消解。
“那几个人的作品,价码坐上火箭啦!当年,如果不是让方今雅钻了空子,不多,这里只要挂上两幅,就会蓬荜生辉。”
“丢了过去不要紧,只要抓住未来。”
“本来过去和未来都是猫嘴里的老鼠——跑不了的……”
石方扼腕叹息,眯缝起眼睛,似乎想从回忆中捞到一丝慰藉。
一间硕大、凌乱的画室里,石方跟在一位画家的屁股后,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叨咕着:“我就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都说好了的,那画怎么就让别人拿走了?我给你加30%,不,50%。”
画家解释:“不是钱的问题。”
“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不是钱的问题。绝对不是。”
石方悻悻地出来:“不是钱的问题……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石方辗转另一个画室:“我就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都说好了的,那画怎么就让别人拿走了?我给你加30%,不,50%”这次,他面对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画家,正在画画。
“我给你加80%。”
长发画家说:“不是钱的问题,那幅画真的让别人拿走了。你看我这还忙着……”
不是钱的问题……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石方再次辗转又一个画室:“我给你加80%,不,100%。”
另一个画家吸着雪茄,看了他一眼,说:“这样吧,我也不落忍,你就按上次说好的价格,加100%,可以从这里任意选两张画。但那幅画肯定是没有了……如果你肯拿走两张画,我就告诉你谜底。”
石方马上打开皮包,拿出八沓钱拍在桌上。
画家把八沓钱落了起来,讲:“前些时候,从你们那里来了一个女的,叫方今雅。她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有备而来。说实话,我愿意跟她打交道,因为她背后有个大集团做支持。关键是她告诉我,如果我的画卖给了东方画廊,不久这幅画的仿作就会出现,而且不是一幅。至于那幅真的,可能要过了好几年才能再出现……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想了想,她说得没错。因为我到过东方画廊,给我的印象,好像真画确实不多,尤其是国画。所以我劝你,赶紧从我这里选两张吧,然后回去,别的就不要再说了。方今雅那次带来了200万,没打算剩下一分钱……你再去别人那里,也是白跑。”
陈怀丙拿起酒杯,与石方的碰了一下,让他回到现在。
“老弟,我会见机行事的。如果能让德道美术馆的那批油画顶了那140万,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但要极为慎重,一旦打草惊蛇,就前功尽弃了。”
“如果成功,‘凡高计划’就可以退休了。”
“总要小心翼翼才行……对了,你的那个柳立立,是不是一提到我,就恨之入骨的?”
“不,是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这次我真是冤枉。那个老马,还有什么万大姐,都是你鼓捣来的吧?”
石方摇头:“我哪有那份闲心。”
“我以为是你沉不气了。还不知道吧,程拾翰这次可赢得美名了。”
“柳立立跟我讲了。他纯属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知道吗?于德水特意把我喊去观摩了,那是在借程拾翰的手,扇我的耳光。”陈怀丙说,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不对不对,如果不是你把他们找来了的,那会不会是程拾翰搞的鬼把戏呀,借机表现一下自己?”
石方琢磨了一下,说:“很有可能。自打他回来,我们就喝了一次酒,我就发现他学会了暗箭伤人。”
“我又上当了,一定是他。”陈怀丙咬牙切齿的,“我还让柳立立去找他做说客,正中了他的下怀。看来,他是计划好了让我出这个大丑啊。”
石方猜想程拾翰的用意远不在于此,他是在为跳到德道书店积攒人气指数。不过,陈怀丙又摇头了,别把他想得太神了,也可能就是这几家出版社巧合碰到一起了。石方不再多说什么,知道陈怀丙不愿意承认在此事上输给了程拾翰。也好,暂时就抛开程拾翰吧。
他问:“老兄,‘债转股’告一段落了,那个‘凡高计划2’该解密了吧?”
“我以为你忘了。”
“用柳立立的话说,我是一直洗着耳朵的。”
陈怀丙喝了一口酒,说:“我比谁都希望牟东海批准‘债转股’的方案,我想用事实扇他于德水一个耳光,让他长点记性。于德水是不信任我的,认为我不会成功,他让我当了‘债转股’领导小组的组长,就像主人扔给饿狗一块骨头,赏个面子而已。他早就做了第二手准备,一旦我半途而废,就会让孙正冲上去。他压根就没指望我能行。”他的口气里充满了委屈与愤懑。
石方同情地看着合伙人,想不到这位老兄在职场上摸爬滚打得并不滋润。
“这次我是破釜沉舟了,机会难得呀。既然他从心底里瞧不起我,我为什么还要为他卖命哪?”
陈怀丙的这句话,让石方纳闷起来。
“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为自己做……‘凡高计划2’是这样的……如果牟东海批准了‘债转股’方案,随后就会有几封举报信送到纪委,举报他拿公众利益于不顾,收受德道集团价值百万的名家山水画。”
石方瞪大眼睛,像黄鼠狼仰望着老狐狸,自叹高度不够。
“我的目的,就是把这个牟副市长扳倒。其实早就有人告发他了,我不过是添上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家伙一完蛋,德道集团的行贿罪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石方摸了摸下巴,有些狐疑。
“不相信?”
“我听着呢。”
“只要牟东海被‘双规’了,于德水的日子就是上了油锅。我都给他设计好了出路——走,而且是一去不复返的走。他走了,德道集团就会群龙无首,慢慢的,董事长、总裁的椅子……你说,是不是等着我来坐?”
“高啊,太高了!老兄,这步棋走活了,我们可以谋求小蛇吞大象了。”
两人碰杯。
“老兄,你的血管里流的全是毒汁呀。”
“错,流的全是‘独智’,独一无二的智慧。好戏还在后头。现在要稳扎稳打,把既定的‘凡高计划’一步一步实施到位。贪多嚼不烂。”
石方点头,说:“最近牟东海是有点沉寂了,昨天我还问牟江了的,他说他爸爸恐怕要出事儿。”
“种种迹象表明,牟东海的政治生涯已经完结了。眼下,就看我怎样摆布于德水了。”
石方诡谲地点点头:“老兄,既然你有了‘凡高计划2’,我就又派生出了‘凡高计划3’。”
“哈哈,凡高应该在棺材里打喷嚏了,我们这样抬举他。能不能把你的‘凡高计划3’透露一下?”
“老兄不是说了嘛,豆腐要一口一口地吃,现在不是时候。”
“好,我的耳朵也洗一洗吧。”
石方又问:“我不明白,于德水就不关心你到底送了什么吗?”
“当然关心。他追着我屁股问过两次,我都打马虎眼过去了,就是让他放心,没有问题的。如果他还问,那就是对我的不信任了。现在‘债转股’已经尘埃落定了,送了什么不重要了。他这个人,对有些问题抠得很细,对有些问题直接看结果,摆布适当……是个高手。”
过了一会儿,陈怀丙转移了话题。
“对了,如果画廊年底分红,平均是个什么数?”
“几个股东平均在100万吧。但老兄一股独大,大约是240万吧。前几天有两个股东提出来了,想分,你看?”
“分了吧。我不是缺钱花,而是琢磨着再干点什么。”
“有好项目吗?”
“‘许大马棒’说,王天乐给他的一个朋友培训,友情价就是5000元……培训是个赚钱的买卖。”
“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想请王天乐喝酒,打听一下这里面的油水有多大。前天我和他通了个电话,这家伙好像对‘债转股’极为不满呀。”
“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债转股’冲击了学GE,他有点沉不气了。”
“如果我们能把王天乐挖过来……”
“这个不容易。”
“那就看我如何下钩了。”
“祝你成功。”
“不,是祝我们。”
这个时候,石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牟江打来的,想了想,还是接了。陈怀丙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盯着石方的一举一动,当他一放下手机,连忙问什么事情。
“牟东海被带走了。牟江问我能不能帮助打听一下,到底去了哪里。”
陈怀丙哈哈大笑,说是期盼已久的大跟头终于落到了牟东海的身上。他决定立刻回家,如果此消息准确,他就该向于德水摊牌了。
陈怀丙回到家就泡在了浴盆里,只露出个脑袋,面无表情,目光涩滞,水珠在脸上慢慢滚落。他不时地看着放在一边的手机——他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手机总算响了,他不等把手擦干就抓过来。
“陈总,我是多方打听才得到可靠的消息,牟市长确实是被请走了。”
“属于‘双规’吗?”
“是。”
陈怀丙掩饰不住兴奋,手直哆嗦:“可靠?”
“绝对可靠。陈总,你不会跟他有什么吧?”
“放心。我一个小小的企业副总,高攀不上人家市长。”
“高攀不上就对了。”
“谢谢,哪天我请你喝酒。”
“过了这阵子再说吧,现在是草木皆兵啊。谁也不出门,不上酒店,不去调研,几乎处于麻木状态。这个时候还是少动为好。你也是,陈总。”
陈怀丙把手机扔在一边,双手哆嗦着,捧起洗澡水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