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石方和程拾翰坐到了一起,追忆有十年没有这样把盏言欢了,感慨颇多。话从口出,心知肚明,这是一次摆在桌面上的暗算,试试彼此的定力。只是石方没有料到,他是邀请人,握有主动权。但程拾翰显然有备而来,反守为攻。
“陈怀丙……你认识吧?”
“你的前任嘛。”
“这个家伙把狗当榜样,占着马槽不吃草。否则,也轮不到我来书店收拾残局。现在,瞧哪儿都是千疮百孔的。”
石方想不到程拾翰把陈怀丙拎了出来,不知其意,举杯喝酒岔了过去。
“柳立立……我的助理,熟悉吧?”
石方又是一惊,差点噎着,这一次不敢怠慢,慢吞吞地说:“熟悉……一个不错的女孩,漂亮、聪明,很职业,你提她做什么?”
“既然你对她印象这样好,我就为你俩牵根红线吧。”
“谢谢老同学,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我很看好她。我也想早点从书店撤退,省得跟你斗来斗去的……你觉得她做总经理如何?”
“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石方看程拾翰没有明白他的话,解释道,“那我杀鸡就不用宰牛刀了呀。”
“你呀,狗眼看人低。别看柳立立她是一个袅娜女子,可是志向高远。说真的,我希望你们成一对儿,这样两家书店也就不用明争暗斗了。”
“老同学,你是不是感到危险了,拿这个柳立立当王昭君,向我求和呀。”
“别把自己当单于了。你的黑石书店,不过一方小小的诸侯国而已。我的四个员工到你那里走了一遭,回来说的,想听吗?”
“说什么?”
“这黑石早晚被德道拿了去,趁早还是回老东家吧。”
“真……王八蛋!”石方气得拍了桌子。
“所以说呀,这柳立立,我也只是让你惦记着一下……她是我的人。”
“我……不惦记,我要惦记,就不信弄不来她。”
程拾翰听了,举杯相邀,两人碰了一下,各自干了。程拾翰回味着酒的余味,却在拿捏着一个判断:石方的虚张声势与闪烁其词,暴露了与柳立立的关系非同一般。
柳立立“培训”的第三天,高希金就透露了一条信息:柳立立没有去培训,而是做了人工流产。原来,那天晚上,高希金带着李小苹去看姑姑——医大二院妇产科的教授。为了展示现在工作的快乐,他把笔记本电脑也带去了,里面有好些工作照。他姑姑看到柳立立的照片时,吃了一惊,说上午刚给这个姑娘做了人工流产。高希金联想到书店以前发生的一些泄密事情,与方圆书社的合作,老袁与石方的交情等等,认定柳立立的男朋友就是石方。程拾翰没有否认。其实,有一次他在给她打电话的过程中,听到了石方喜欢的《歌剧魅影》里的男女对唱,当时,他对自己怀疑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还觉得荒唐,现在看来,荒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他不认为她是石方的内线,很有可能石方是通过她“打探”“挖掘”“偷取”了一些商业秘密。他告诫高希金不要轻易怀疑自己的同事。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别人的眼线也是可以为己所用的。他与柳立立沟通暑期教辅书展的计划,目的就是让她把消息传播出去。他对她说,对手越是不相信,越要把事情说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此刻,石方想的是,如果程拾翰对书店真的产生了厌倦,说明与陈怀丙里应外合的围剿见效了。于是,他抛出了一个试探:诚邀老同学做自己的战略顾问,不妨先从东方画廊的独立董事做起,一年的辛苦费肯定要比现在的年薪高。
程拾翰笑了,说无功不受禄,何况对绘画一窍不通,也不懂什么拍卖,出谋划策就是帮倒忙,不干那种缺德事。
“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石方进一步鼓动。
“我不喜欢这个行当。我要是感兴趣,早就知道东方画廊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了。对了,我不去画廊了,送朋友的礼物改换别的了。”
石方一想,他说的也是实情,确实不曾到过东方画廊。
“那我就不勉为其难了。”
“理解万岁。”
两人为理解又举杯了。
“暑期你要大搞教辅书展,不是又雷声大雨点小吧?”
“我是雷声大雨点也大。”程拾翰不置可否地说,“寒假的套路不能再用了。”
这时,石方的手机响了,他看是柳立立打来的,抱歉一声,到走廊接听。
“小心点,对手可是海量。”
“放心,我们喝的不是酒。”
“我一猜你们喝的就是暗算。”
“小姑娘,说话别太恶毒。他想做我们俩的红娘……哈哈,我立刻拒绝了。”
“什么理由?”
“你不合我的口味。”
“臭美吧,你。”
“小姑娘,想死我了,赶紧把身体给我养好,乖乖地回家。”
“我不回去。现在你自由了,多好。”
“我不稀罕自由。我要聘请你做终生的监狱长。”
“想得美。我收了你的聘礼,等于把自己监禁了,我是喜欢自由的。”
“那自由万岁……”
石方放下手机,去了洗手间,琢磨如何扭转一下饭桌上的风头。来之前,他设想了许多可能出现的局面,全都落空。程拾翰上来就搬出陈怀丙和柳立立,让他只能招架,无力回击。难道他看出自己与这两人的关系,故意试探?这个念头一闪,被他排除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对手就是神了。虽然不能轻敌,但高估了敌人也是要命的。不过,自己的那个试探也算成功,看来他对德道美术馆的事,还是一无所知。这样一想,他轻松了许多,回到桌前的时候,大骂手机有眼不识泰山,看不见与老同学相聚,还来打扰。
程拾翰笑了笑,那笑意让石方有点发毛,好像知道方才他手机的那一边就是柳立立。
“一个女的吧?”
“是。”
“我知道她是谁?”程拾翰盯着石方,“信不信?”
“谁?”石方有点心虚了。
“你……女朋友嘛。”
石方苦笑着,摇摇头,算是遮掩了方才的心慌。
其实,石方一出去,程拾翰立刻给高希金挂去电话,让他马上通知柳立立做一个新员工的培训计划。不到一分钟高希金回话,说是柳立立那边占线,发短信通知她了。无疑,“占线”是因为她正在与石方通话。
这个时候,程拾翰的手机也响了。石方猜是姜橙子来的。程拾翰看了一下,说他猜对了,干脆把手机放到桌上,让他旁听。
“拾翰,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和石方正在……对酒当歌。”
“挺有雅兴啊。我的电脑不好用了,有时间帮我看一下……今晚我值班。对了,明早我给你送早点过去,再送你上班,我顺路回家。”
“那就谢谢了。”
“老同学难得一聚,多喝点吧。”
“遵命。”
“对了,我给小白买了两条裙子,送到绿苗幼儿园了。好了,我挂了。”
程拾翰看着石方,问他听着还满意吧。石方“哼”了一声,说听出暧昧了。
事先,姜橙子晓得程拾翰与石方一起喝酒,就说会打电话给他的,想知道他的状态。方才,她的话善解人意、情意绵绵,预料到了石方也会旁听似的,故意气他。但是,她的表演有些过了,泄露了程小白回来了,还上了绿苗幼儿园。当一场危机过去之后,她才想到是当初的这个细节捅的娄子。
石方听着姜橙子的话,心里酸楚,同时,也找到了聊以自慰的攻击点。
“拾翰,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如鲠在喉……今天必须说出来。”
“我听着。”
“当年我心高气傲,橙子跟了我……现在……我正式道歉!”
“别,千万别,你必须把这个道歉收回去。结婚的是你们,离婚的也是你们,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好了,这酒也喝了不少,话也说了很多,撤吧。”
“这……”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知道那个《家乡巨变摄影展》为什么被突然叫停吗……我把市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给了店里的员工……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摄影展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老同学,什么意思呀?”
“这叫……和狗在一起,就会学狗叫。我先走一步,橙子还等我修电脑。你最好是打车回去,酒后驾车违法。”
石方心情不爽。如今,他很少花钱买不痛快了。但他很快就从记忆中删除了这个晚上,像删除一个垃圾短信。人生苦短,心里头最好不要存放东西。必须时刻清空。
清空。无所谓牵挂,无所谓留恋。无所谓。
何况,快乐总是一种捉迷藏的东西,只要肯找,总是有的。
东方不亮西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