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排农舍从我们身后消失时,我们不声不响地从马车上溜出来,车夫毫无察觉,继续驾车向前驶去。我们徒步翻过山脊,向树林的方向走去。艾玛走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看上去神情忧郁。她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一松开,我就会跑掉;在我的另一侧,米勒德一边嗯嗯呃呃地自言自语,一边不时踢着石头。
我感到既疑惑又紧张,时而又觉得兴奋。一方面,我感觉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甚至有点期待;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够醒过来。不管这是一场梦也好,是幻觉也好,我希望能够马上醒过来。也许,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正趴在家族药店休息室的桌子上,嘴角淌着口水;想起这几个月的遭遇,我说了声“天哪,这个梦可真奇怪”,然后走出休息室,继续干着从前那份厌烦的工作——扮演我自己。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醒过来。我与手掌能生火的艾玛和会隐形的米勒德一路结伴而行。我们走进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条路,这条路清晰而且开阔,不逊于我在国家森林公园里见过的任何一条道路。从树林出来,我们踏上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中间点缀着整洁的菜园。穿过草地,我们抵达了那栋房子。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房子——不是因为它很难看,而是因为它实在太漂亮了。原来那些错位的墙板和破窗户都不见了;记忆中懒洋洋地耷拉着的角楼和烟囱,现在都笔直地伸向天空;原来那些死死地缠在墙上、似乎要把整栋房子吞噬的藤蔓,现在都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边。
我被拉着走下一段石板路,再上了几级刚被刷过的台阶,来到门廊跟前。看上去,艾玛不再视我为威胁了,但在进去之前,她转到我身后,将我的双手反绑起来。我想,她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她现在满载而归的猎人,我就是那可怜的猎物。她正要带我进去,米勒德止住了她。
“他的鞋子太脏了”,他说,“不能让他把地上踩得到处是泥,那只鸟会骂我们的。”
我停下来,脱下鞋和同样沾满了泥巴的袜子。在米勒德的建议下,我卷起裤腿,这样,裤子上的泥巴就不会沾到地毯上。艾玛不耐烦地抓着我,猛地一拉,将我拽进大门。
我们进入一条走廊。记忆中,这条走廊原来放着一堆破家具,无法通行,但现在畅行无阻。我们穿过走廊,经过楼梯。扶手外面的饭厅里,一张张好奇的面孔清晰可见。雪白的石膏不见了,在它原来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木桌,木桌四周围着椅子。还是那栋房子,但现在,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模具上的锈迹没有了,被墙纸取而代之;花瓶里的鲜花正在盛开;一堆堆烂木头和麻布变成了沙发和椅子。曾经的昏暗,让我以为这里是没有窗户的,但现在,透过高大的窗户,阳光笔直地照射进来,整层楼都明亮无比。
我们来到一间屋子前。艾玛命令我靠墙站好、不准说话。
“我去报告院长,你可要把他看好了。”艾玛对米勒德说。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艾玛离开后,他马上松开。
“你就不怕我对你怎么样吗?”我问他。
“不是特别害怕。”
我转身面对窗户。窗外的景象我让呆住了。院子里,一群小孩正在嬉戏。我认出了他们,因为看过照片。他们有的正躺在树荫下,有的正在抢球,不小心跌在了花丛中,身上落了一层五颜六色的花瓣。没错儿,这里就是爷爷曾经描述过的天堂,那个迷人的小岛,还有那些会魔法的孩子。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可不会醒来;最起码不想马上醒过来。
草地上,一个孩子将球踢了一脚,因为用力太猛,球飞进了一个高大的野兽嘴里,掉了进去。草地上竖起了一排动物造型的灌木,这些造型惟妙惟肖,有希腊神话中狮身鹫首的怪兽,有竖起来的半人半马,还有一条美人鱼。它们和房子差不多高,似乎是在守卫着房子。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向人马怪兽中间跑去,后面跟着一个女孩。我马上认出来了,她就是照片上那个会飞的女孩。但她现在没有飘起来。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似乎有个很重的东西把她系在了地上。
追上两个男孩后,她抬起胳膊,男孩在她手腕上套了一个绳子。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然后像个气球一样在空中飞了起来。她慢慢上升,让绳子把她的手腕系紧,然后漂浮到离地十英尺的高度,由男孩牵着绳子带她往前走。
女孩说了什么,男孩点了点头,放开了绳子。她走到人马怪兽的一边,当飞到怪兽胸部的高度时,她钻进灌木,去够那个球。但球可能在树枝里面固定住了,于是她朝下摇摇头,那两个男孩变回绳子,让她落在地上。落地后,她重新穿上沉重的鞋子,系好绳子。
“喜欢这个表演吗?”米勒德问我。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要取回那个球,其实很容易”,他说,“他们知道今天来了位特殊观众,所以特地表演了一回。”
这时,另一个女孩走向人马怪兽。她看上去十八九岁,外型狂野,头发像鸟窝,垂着长长的发绺。她弯下腰,抓住人马造型尾巴上经过修剪的树枝,将树枝缠绕到自己的胳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集中意念。过了一会儿,我再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时,发现那个人马造型已经移开了。我注视着那堆灌木造型,心想,也许它是被风吹动了的吧。但是,接下来,人马造型的手指头弯曲了一下;它似乎是有知觉的。我继续惊奇地看着它。它巨大的胳膊弯曲起来,伸到了自己的胸前,将球从自己身体里面掏了出来,然后扔给了那几个孩子。孩子们欢呼雀跃,拿起球继续抢了起来,我则只剩下目瞪口呆。“鸟窝头”女孩放下人马怪物的尾巴,它便马上一动不动。
米勒德站在我旁边,他呼出的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我转过身,惊愕地看着他“并不是我有意想冒犯你”,我说,“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们是特殊儿童”,他回答道。他似乎有点不解。“难道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是。”
“真遗憾。”
“你怎么把他松开了?”一个声音从身后质问道。我转过身,看到了艾玛。她站在门口。“不过,没关系”,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抓住了绳子,“跟我来。院长现在要见你。”
我们在楼里穿行。在门缝和沙发后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充满了阳光。在一张精美的波斯地毯上,有一张高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士。她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穿着黑色的高领斗篷,戴着黑色的花边手套,头发盘成了一个髻,高高地耸在头顶。她这身装扮,就像这房子里的摆设,虽然正式、庄重,但是显得过于挑剔和完美。即便不记得是否看过她的照片,仅从这身打扮我已经猜出她是谁了。没错,她就是佩里格林女士。
她正在做针线活,手中的针线发出轻柔的节奏。艾玛带我走到地毯上,清了清嗓子。针线的节奏停止了。
“下午好”,佩里格林抬起头,“你就是雅各布吧”,她说。
艾玛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佩里格林院长”,她伸出手指,示意艾玛别说话,“不过,你现在并非由我看护。如果你愿意,就叫我佩里格林女士吧。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你。”
佩里格林女士向我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我想和她握手,但没握上。这时她注意到了我手腕上系着的绳子。
“布卢姆小姐!”她叫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这么对待客人吗?马上松开他!”
“但是,院长,他是个探子,而且说过谎,我不知道他是否怀着好意!”艾玛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凑近佩里格林女士,与她低声耳语了几句。
“哎呀,布卢姆小姐”,佩里格林女士放声大笑了起来,“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瞎猜。如果这孩子是个幽灵,现在你已经被他放在锅里煮熟啦!他是亚伯拉罕.波特曼的孙子,你再仔细看看!”
我松了口气。或许,我不需要向她说明来意。她居然一直在等我!
艾玛想继续争辩,佩里格林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止住了她。“那好吧”,艾玛叹了口气说,“不过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以后你可别怪我。”她拉了几下绳结,绳子松开了,掉在了地上。我揉了揉手腕上发红的伤口。
“你得原谅布卢姆小姐”,佩里格林女士说,“她是个天生的戏剧家。”
“我注意到了。”
艾玛脸一沉。“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为什么他不知道时光圈的事?甚至还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你问他!”
“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佩里格林说,“唯一要问的人是你!明天下午我再找你。到时候会不会受罚,就看你认错的态度怎么样了。”
艾玛委屈地叫了一声。
“现在,我想和波特曼先生好好谈谈”,佩里格林女士说,“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艾玛知道再争辩也没用了。她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转身前,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种表情——担心和关切。
“还有你,纳林斯先生!”佩里格林女士叫道,“偷听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要不要来两杯茶。”米勒德说。
“不需要,谢谢。”佩里格林女士淡淡地回答说。我听到米勒德光着脚从地板上走过,接着,门关上了。
“我想让你坐下,”佩里格林女士指着我身后的一把椅子说,“但你看上去就像刚从粪堆里钻出来似的。”
于是,我跪在了地上,就像一个清教徒,正在祈请神的指示。
“你来岛上已经有好几天了,”佩里格林女士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看我们?”
“我找不到你们,”我说,“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一直在关注你。你也见过我,不过你可能还没发觉。那天我穿的是另一套衣服。”说完,她站起来,从头发里拉出一根长长的灰色羽毛。“要观察人类,最好的办法是装成一只鸟。”她解释说。
我大吃一惊。“那天早上,我在房间里看到的是你吗?”我说,“你就是那只鹰?”
“是猎鹰,”她纠正了我,“也就是游隼。”
“真的是这样啊!”我叫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那只鸟!”
“这是个绰号,你们这么叫我,我可以容忍,但并不提倡。”她回答说。
“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继续说。“在那栋破旧的老房子里,你到底在找些什么?”
“找你,”我说。我看到她眼睛睁大了一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就在昨天,我还以为你们都……”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因为我意识到下面的话有点说不出口。“我并不知道你们都已经死了,”我说。
她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我的天哪!难道你爷爷没跟你提过他的老朋友吗?”
“说过一些。但我一直以为他讲的是神话故事。”
“我明白了,”她说。
“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我只是有点意外。但是,总的来说我宁可别人以为我们都死了,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来打扰。现在这个年代,相信仙人和精灵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以为神仙故事都是骗人的胡说,所以没人愿意费力去找我们。这反倒使我们生活得更容易一些。鬼故事和恐怖的旧房子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不过,你要除外。”说到这里,她笑了,“你们家族的人,一定都很勇敢。”
“是吗。我想,有可能吧。”我紧张地笑了笑。实际上,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随时会昏厥过去。
“总之,关于这里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小的时候,你一定和别人一样,认为你爷爷是个爱胡编乱造的家伙。你觉得他总是编谎话来欺骗你,是不是?”
“我没说他撒谎,但是……”
“不管是编造还是谎话,总之随你怎么定义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说的事情是真的呢?”
“好吧,”我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地摊上像迷宫一样的锁状图案,“我觉得,我是直到现在才知道的。”
从我走进房间到现在,佩里格林女士都是很精神的。但是,听到这个回答,她好像知道接下来我要跟她说什么。“哦,我明白了。”她的脸沉了下来。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在琢磨着怎样才能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她。
“我想,其实他希望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说,“只不过他等得太久了。所以他才让我到这里来找你。”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发皱的信,说:“这是你写的。是这封信让我找到这儿的。”
她从椅子里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封信,把信打开,一边看信,一边动着嘴唇。“多不文雅啊!好像我在求他回信似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看完信,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似乎有点伤感。“我们一直盼望着艾贝的消息。我曾告诉他,如果他坚持呆在时光圈外面,我会担心死的。但他真是太固执了!”
她叠起信,把它塞进信封里。她的脸上掠过一道阴云。“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我支支吾吾将爷爷死去的经过和警方的调查结果告诉了她。为了避免把她弄哭,我只是说了个大概。我说,爷爷生活在郊区,由于干旱,周围的树木都干枯了,野兽们渴得发疯,而他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他不应该一个人过的”,我解释道,“但正如你所说,他这个人非常固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说,“我曾警告过他,叫他不要离开这里,”说着说着,她拿着编织针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好像正在琢磨向谁戳过去,“但他还是让可怜的孙子将这个糟糕的消息带了回来。”
我自以为能理解她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自己也曾为此生过气。我试着安慰她。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为了哄我,爸爸妈妈和戈兰医生编造出了一堆半真半假的事情,现在,为了让她不再那么难受,我原封不动地向她复述了一遍。我说,爷爷也该走了。他太孤独了。奶奶多年前就去世,他的头脑已经不怎么清楚。他总是忘事,或者把事情搞错。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死在了树林里,暴尸野外。
佩里格林女士难过地点头。她说:“他之所以变得那么衰老,是他自己造成的。”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还算幸运。他不是衰竭而死,也没有在医院里浑身插着管子、慢慢等死。”这番话说得很荒谬,因为爷爷死得很可怕,他肯定很痛苦,这是不必说的。但我想,这样解释能够让我们两人都好受一些。
佩里格林女士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来,颠簸着走向窗台。从背影看,她的动作僵直,不大自然,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她面朝窗外,看着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不能让孩子们知道这个消息”,她说,“最起码现在不可以。他们一定会难过死的。”
“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站在窗户前,一言不发。她的肩膀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很快镇定下来。“好了,波特曼先生,”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已经被审问得够多了。我想,你一定也有问题要问吧。”
“我的问题不多,大约千把个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
她从口袋中拿出个表,看了看,说:“现在离吃完饭还有一会儿。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你能把想知道的问个明白。”
说到这里,佩里格林女士停了下来。她昂起头,跨步向大门走去,一把拉开房门。门外,艾玛正蹲在地上。她的眼睛已经红了,脸上挂着眼泪。她什么都听见了。
“布卢姆小姐!你一直在偷听,是吗?”
艾玛哽咽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偷听与自己无关的谈话是不礼貌的……“没等佩里格林女士说完,艾玛已经跑了出去。佩里格林女士沮丧地叹了口气。她说:“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对你爷爷的事情十分敏感。我很担心。”
“我注意到了”,我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们……”
“当年亚伯拉罕离开这儿去参军的时候,他带走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尤其是布卢姆小姐。是的,他们俩彼此爱慕,是一对儿。”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艾玛一直不愿意相信我。如果我说的是实话,很有可能接下来她会听到关于爷爷的坏消息。
佩里格林女士拍了一下手掌,似乎在解除一道魔咒。“好了,”她说,“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