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她走出房间,上了楼梯。爬楼梯的时候,佩里格林女士显得十分吃力,但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她两只手抓住扶手,依靠胳膊的力量牵引身体,每上一级台阶,她都累得气喘吁吁。到达平台后,她带着我穿过大厅,来到图书馆。图书馆里排列着几张桌子,角落里有块黑板,书架上堆着书,上面落了一些灰尘。这既是图书馆,也是教室。佩里格林女士指着一张桌子说:“坐下吧。”我勉强坐了下来。她在教室前面找了个位置坐下,面对着我。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最基本的知识。从这些知识中,你能够找到所需的答案。”
“好。”
“世界上的人种有很多,其数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理解范围,”她说,“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关于智人的秘密,而你即将成为其中的一个。人类总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人,这是人类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另一种是隐藏起来的秘密人群,他们可以称为“智人”或者“精灵”,我们祖先的语言太贫乏了,所以只能这么定义他们。你可能也猜到了,我们都属于后者。”
我装作听懂了,她边说,我边点头。她说着说着就把我扔了在一边。为了让她说慢点,我提了个问题。
“但是为什么人类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呢?难道所有的特殊儿童都生活在这里吗?”
“不,特殊儿童全世界都有,”她说,“只不过我们这里的数量更多一些。其它地方的特殊儿童和我们一样,生活得很隐蔽。”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是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的。一些地方的人把我们当作巫师和神秘人,我们因此陷入了麻烦。现在,在一些科技不发达、宗教尚未站稳脚跟的地方,比如新赫布里底群岛的安布里姆,人们还能和我们和睦相处,但这样的地方为数不多。很早之前,大多数人就已经排斥和敌视我们。穆斯林驱逐我们,基督教视我们为异类。即便在威尔士和爱尔兰,人们也把我们当作妖怪和鬼魂。”
“但是,为什么你们不建立自己的国家,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她说,“但是,特殊儿童往往要经过好几代才出现一个。大多数情况下,特殊儿童并非由同是特殊儿童的父母所生;同样道理,特殊儿童也很少能生出同是特殊儿童的孩子。你能够想到吗?在这个排斥异类和多样性的世界,这是特殊人族群的致命弱点。”
“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自己的孩子手掌着火,他们只会感到害怕。”
“正是这样,波特曼先生。特殊儿童出生后,往往会受自己父母的虐待和漠视。几个世纪之前,特殊儿童的父母以为自己真正的孩子被魔鬼抢走了,而他们不过是魔鬼留下来替代的。在那个黑暗的年代,父母可以以此为由遗弃这些孩子,甚至是直接杀了他们。”
“真是骇人听闻。”
“确实如此。为此,一些人便像我这样,创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让这些可怜的孩子能远离人类、独自生活下去。对此,我感到很骄傲。”
“你是说,还有人和你做着同样的事情?”
“特殊人的构成也是多种多样的,和普通人一样,我们也因皮肤颜色和面部特征的不同而区分成不同的种类。除了能够阅读和思维,我们还拥有普通人所没有的能力,比如,我的特殊能力就是可以操控时间。”
“操控时间?我还以为你的特殊能力是变成鸟呢。”
“不可否认,能变成鸟是我拥有特殊能力的关键之所在。只有鸟能操控时间,也就是说,所有能操控时间的人,都必须先能变成鸟。”
她表情严肃,一本正经,我不得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我陷入了思索。“鸟类能够进行时间旅行吗?”我问。提出这个问题后我不禁笑了。我觉得自己很愚蠢,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佩里格林女士点了点头。“但是,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我们才回到过去或进入未来。我们操控时间是有意识的,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别人。我们创造出时光圈,是为了让特殊人群能够永远生存下去。”
“圆圈,”我反复说着这个词语。我想起了爷爷临终要我做的事情:找到那只鸟,在圆圈里。“这里就是时光圈,对吗?”
“是的。就像你所了解到的一样,这个时光圈,是1940年9月3日。”
我惊奇得伸长了脖子。“你的意思是,这里永远停留在那一天,并且一直重复?”
“没错,这里的每一天都会重复上演1940年9月3日所发生的事情。但我们的体验是连续性的,否则我们就会失去记忆。毕竟,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年。”
“太神奇了,”我说。
“当然,在1940年9月3日之前,我们已经在凯恩霍尔姆岛生活了好几十年。这里的地理位置与世隔绝,是个不错的隐居地。一直到那一天,我们才不得不进入时光圈。”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不进去我们就会死。”
“会被炸死,是吧。”
“没错。”
我凝视着桌面。现在,事情的真相开始逐步揭开了,尽管才刚刚开始。“除了这一个,还有别的时光圈吗?”我问。
“还有,多着呢,”她说,“看护这些特殊孩子的时间再现者,都和我是朋友,比如,甘尼特小姐于1770年6月在爱尔兰创立了时光圈,纳特杰小姐于1901年4月3日在英国斯旺西创立了时光圈,艾弗塞特小姐和邦汀小姐于1867年共同创立了圣斯韦辛日时光圈,此外,还有旋木雀小姐和我最亲爱的芬奇小姐,我有一张她的照片。”
佩里格林女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巨大的相册,放到我面前。她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翻开相册,从中寻找想给我看的照片。翻看照片时,她不时忍不住停了下来,轻轻抚摸着那些照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照片一页页地翻过,我再次看到了与爷爷雪茄盒里藏着的和从铁皮箱中散落出来的完全一样的照片。原来,所有的照片,佩里格林女士都保存着。几十年前,在同一间教室,她一定曾让爷爷看过,如今,她又展示给我看。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变成了过去的爷爷;对于她来说,似乎曾经离去的亚伯拉罕.波特曼回来了,而且还是老样子。
最后,佩里格林女士终于翻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仙女装扮的女人手上托着一只小鸟,似乎正在和小鸟说话。她说:“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姑妈芬奇女士。”
“你是怎么区分她们的呢?”我问。
“芬奇女士不擅交谈,大多数时候,她更喜欢成为一只小雀,于是变成了这个样子。佩里格林女士翻过几页,在另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照片上,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纸月亮,表情都很严肃。
“啊——对了!这张我差点忘了,”她取下这张照片,恭敬地举起来。“前面这位就是艾弗塞特小姐。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她和邦汀女士共同创立了时间再现者学院。过去50年中,我们一直推举她为时间再现者理事会的领袖,但她不愿意放弃学院里的教学工作。所有的时间再现者,包括我自己,都接受过她们的培训。如果再看仔细些,你会发现一个带眼镜的小女孩。”
我眯起眼。照片上那个女孩的脸有点模糊。“这就是你吗?”我问。
“我是艾弗塞特小姐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她自豪地说:
“这几个男孩是谁?”我问,“他们看上去比你还小。”
佩里格林女士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们是我的两个弟弟。为了不让我们分开,学院允许他们和我一起上课。但他们被宠坏了,后来走上了歧途。”
“他们不是时间再现者吗?”
“哦,不,”她生气地说,“只有女性才能成为时间再现者。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工作,责任重大,男性不具备能承担这一工作的性格要求。我们要去各地寻找需要帮助的特殊儿童,把他们从普通孩子中分辨出来,带到时光圈里来,还得为他们提供衣食,让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学习必要的知识。此外,我们必须保证时光圈每天都准时重启。”
“如果不重启,会发生什么呢?”
她激动地将一只手扬到齐眉高,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看上去十分恐惧。“那将是一场灾难!我甚至不敢想象。值得庆幸的是,重启时光圈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只是必须有人经常从入口那儿穿过去,以保持那里的畅通。时光圈的入口就像生面团上的一个洞,如果不经常进出,时间长了,洞口就会自己闭合,这样,在封闭的时光圈里,压力会越来越大,”说到这里,她双手半合拢,然后向中间吹一口气,似乎在模仿爆竹爆炸,“然后,就像这样,时光圈开始不稳定了,随时可能爆炸。”
她俯下身子,继续翻看着照片。“说到这儿,可以给你看张照片——对了,就是这张。这张时光圈入口的照片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她取出那张照片说,“这是芬奇小姐和她看护的孩子通过时光圈入口的照片。这个入口在伦敦城地下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当时光圈重启的时候,隧道会充满可怕的红光。我觉得,和她的时光隧道比起来,我那个还算不错的。”她虽然这么说,但我能听出来,她的话中带着一丝羡慕和妒忌。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彻底弄清楚,”我说,“今天是1940年9月3日,那么明天呢,是不是……也是9月3日?”
“是的。虽然一小部分时间会回到9月2日,但整个时光圈,还是9月3日。”“因此,这里没有明天。”
“可以这么说。”
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响声,似乎在打雷,窗户被震得嘎嘎作响。天黑了。佩里格林女士抬头看了看窗外,接着掏出手表。
“恐怕今天只能跟你说到这里了。希望你能留下吃个晚饭。”
我想,爸爸一定正在担心我,但还是不假思索便答应了。我站起身,跟着她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我想起了一个困惑了很久的问题。
“当年,爷爷真的是为了躲避纳粹的屠杀而逃到这里吗?”
“是的,”她说,“这里的很多孩子都是我在战争年代发现的。普通人的社会真是充满了动荡。”她看上去很难过,“我在内陆的一个难民安置点发现了亚伯拉罕。他看上去历经磨难,但是身体强壮,意志坚决。我一看便知他是我们的同类。”
我释然。最起码,关于他的人生,我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还有个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合适。
“我爷爷,是不是,是不是……”
“和我们一样?”
我点点头。
她脸上出现奇怪的笑容。“他和你一样,雅各布。”说完,她转身,一瘸一拐朝楼梯走去。
佩里格林女士让先我洗掉身上的泥巴和灰尘再吃饭,并叫艾玛带我去洗澡。我想,她是有意为艾玛创造和我说话的机会,以安抚她悲伤的情绪。但艾玛看都不看我。她将凉水放进盆里,接着,和以前一样,她的手掌心生出了一个火球。她的手带着火球在水盆周围转动,一直到水面冒出热气。
“麻烦你了,”我说。她没理我,一个人离开了。
我洗完澡,那盆清水已经变成了黄汤。擦干身上的水,我发现门后刚好挂着一套换洗的衣服:一条宽松的粗花呢裤,一件打底衫,两根悬裤带。但是悬裤带实在太短了,无法调节长度。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穿上悬裤带,但裤腿只能到达脚踝;要么将悬裤带当皮带,将裤子系在肚脐上方。我选择了后面一种穿法,因为这样看上去,我比较不像一个坏人。穿上衣服后,我下楼,一边下楼梯,一边看着自己,觉得这身穿着像个不化妆的小丑。
我走进餐厅,孩子们正在为抢座位而吵个不停。看到我进去,他们马上安静下来,一个个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这里很少来客人。虽然他们对我感到陌生,但我看过他们的照片,对他们的名字和长相,还记得一些。
佩里格林女士已经在餐桌最前面坐下了,看到这么安静,她站了起来,利用这个机会将我介绍给大家。
“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人并不欢迎他的到来,”她说,“这是亚伯拉罕的孙子。他是我们的客人,不辞辛苦来到这里,希望你们好好对待他。”
她开始逐个向我介绍这里的面孔。虽然见过照片,但由于紧张,我一时没想起他们的名字。
接下来,佩里格林女士被孩子们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了能早点开饭,佩里格林女士的回答十分简短:
“雅各布会和留下来我们一起吗?”
“这个我不知道。”
“艾贝在哪儿呢?”
“他在美国,正忙着呢。”
“为什么雅各布穿维克多的裤子呀?”
“维克多不穿这条裤子了,波特曼的裤子洗了还没干。”
“艾贝在美国做什么呢?”
我看见了艾玛。她蜷缩在墙角,听见这个问题,她站起来走了出去。其他人可能习惯了艾玛的激烈情绪,对此并没在意。
“艾贝在做什么,这并不重要。”佩里格林女士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也不重要。现在,开饭!”
大家爬上了各自的座位。看到一张椅子上没人,我坐了下去,但马上发觉屁股被叉子戳了一下。“对不起!”米勒德说。为了叫他给我让座,佩里格林女士让他出去穿衣服,把他打发了出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冲他叫道,“光着身子吃饭是不礼貌的!”
厨房值日的孩子出现了。他们举着托盘,托盘里的食物都扣着银色的盖子,看不见里面的食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惠灵顿水獭肉!”一个男孩叫道。
“腌猫肉和鼩鼹肝!”另一个说。
孩子们咽着口水。
盖子终于揭开了,一桌豪华大餐摆在了大家面前:一只金黄的烤鹅;一只大马哈鱼和一只鳕鱼,每只都浇上了柠檬汁,撒上了茴香和加过热的黄油;一碗蒸贻贝;两盘烤蔬菜;刚从烤箱拿出来的面包;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软糖和沙司,虽然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美味诱人。
在摇曳的煤气灯光中,一盘盘美味的食物发着红光。我想起了神父之穴炖出的油腻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和这里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天到现在,我还只吃过早饭,肚子早就饿了,于是,我不顾体面大口吃了起来。
特殊儿童的进食习惯肯定与常人不一样,对此我不应感到奇怪,但我还是忍不住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他们。能飘起来的奥利夫不得不系在椅子上,椅子固定在了地上,这样她才不至于飘到天花板上;为了不让嘴里飞出的蜜蜂蛰到我们,休吃饭的时候,不得不钻进墙角的一个蚊帐。蚊帐里有张桌子,是专为他准备的;克莱尔长了一头金黄色的长发,而且打成了漂亮的发卷,使她看上去像个玩具娃娃。她坐在佩里格林女士旁边,但什么也没吃。
“你不饿吗?”我问她。
“克莱尔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休抢先回答说。一只蜜蜂从他嘴里飞了出来。“她觉得不好意思,”他说。
“才不呢!”克莱尔瞪了他一眼。
“是吗?你倒是吃啊!”
“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感到不好意思,”佩里格林女士说,“登斯莫尔小姐喜欢一个人吃饭,是不是这样,登斯莫尔小姐?”
玩具娃娃女孩谁也不看,显然,她希望大家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克莱尔长着一张后嘴,”坐到了我身边的米勒德说。他穿上了便服,但是衣服里看上去是空的。
“让他看看!”一个人说。其他人都附和着。为了让大家闭嘴,克莱尔只能照做。
一条烤鹅腿递到了她面前。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背对着餐桌,然后仰面弯腰,后脑勺对准盘子。我听见一阵特别的撕咬声,等她抬起头,烤鹅腿上的一大块肉已经不见了。原来,她金黄色的头发下面,掩藏着一副尖牙利嘴。我突然明白佩里格林女士相册中一张奇怪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儿了。照片分两张,一张是克莱尔优雅的面部肖像,一张是她打着发卷的后脑勺。
克莱尔转过身,叉起胳膊瞪着大家,显然,刚才那场表演让她觉得丢脸,她对此很恼怒。过了一会儿,她又坐下来,然后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