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上走半个山头,便有一片更宽广的平地,林家村小学便在这儿。
说是学校,也不过就是一排平房,简陋的屋舍,一眼望见教室里陈旧的桌椅,空地正中,立着一支旗杆,旗杆顶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林小溪与杜岩的家就安在这排屋舍后面。
进了林小溪家,迟叶将诚诚放在沙发上,笑着说姨妈给你拿礼物,便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玩具,路浅上前看,是玩具机关枪,男孩最喜欢了。
果然,诚诚高兴地拿过玩具枪便要拆开来玩,可惜只是两岁多点的孩子,包装盒都有他高,他拿着包装盒左看右看都不知何处下手,没多会儿便急了,举着盒子叫“妈妈、妈妈”,林小溪笑着坐过来,抱住儿子说:“你这小家伙儿,就知道玩,有没有谢谢姨妈?”
诚诚果然受教,将玩具放下,冲着迟叶认真地说:“谢谢姨妈。”
迟叶笑的合不拢嘴,揉了揉诚诚的小脑袋瓜儿:“不客气。”
路浅见缝插针:“来,诚诚,叔叔帮你拆。”
诚诚立刻点点头,拿起玩具拉过路浅的手,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
迟叶立在一旁看了会这一大一小玩的要好的孩子,抬起头,对林小溪说:“我去后山看看。”
后山。
小树林里,是一片坟场。
迟叶走过几座新坟,停在一座老坟前面。
坟上植了棵不老松,郁郁葱葱,此外,无一根杂草,应是常有人打理。
碑上刻着墓主人的名字,慈父,林原。立碑人,女儿,林叶。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迟叶蹲下身子,抚摸着石碑上该刻上日期的空白地方,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所以,她无法刻上那个日期。
“爸,我回来了。”
她说。
空荡的树林,回应她的是风吹过哗啦啦的树叶声。
月照林间,迟叶转个身,倚着墓碑坐在地上,仰望夜空中几点稀星。
幼年时,她和爸爸坐在院里,听着小溪流水,虫鸣蛙叫,仰望星空,爸爸便和她说,每当看夜空时,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天上的妈妈。
懂事一点,她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妈妈是哪颗星星,对她来说,她的妈妈不过是个把她生下来没多久就抛弃她离开的不负责任的人,她不会看那颗星星。
后来,爸爸也离开了她,回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开始仰望星空,她觉得,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应该是爸爸,爸爸看着她,看着这里的孩子们……
“对不起,爸,这两年没回来看你。其实我也想回来看您,可是,爷爷不让我回来……爸,爷爷找到我了,他说,我必须改姓迟……。爸,迟家的那个孩子,没了……我不能让爷爷一个人撑起整个集团,爸……”
“爸,你是不是也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来?小溪一直想问我,可我不想她问出口,我想爸爸第一个知道,就像,当年您第一个知道我们俩个在一起……。爸,我和他分开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他本来不应该再在我的生活里出现的……爸,我……”
迟叶低声絮叨,像小时候一样靠在父亲肩头,说着她这些日子的生活,好的,坏的。可她再也听不见爸爸如同大提琴般低沉好听的声音回应她一句小傻瓜。
山上的夜深了,便会有小小的露珠凝在草叶上,周围升起一股雾气,仿若仙境。
迟叶仍在低语,路过的人瞧不清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快快离去,然此境地,迟叶在恍惚中仍停见一声奶声奶气地呼唤:“姨妈,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家吃饭。”
迟叶抬头,远处的树林入口处,诚诚小小的身子立着,肉嘟嘟的小脸扬着欢快的笑,迟叶的心一颤,又失了神,直到诚诚奶声奶气的声音又响起,迟叶才回过神来,冲着诚诚笑了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抬起头才看清,诚诚身后还跟着个路浅。
“你自己来就是,干嘛还带着诚诚?这里阴气重,吓到孩子怎么办?”
迟叶走近一把抱起诚诚,又凑近亲了口诚诚的小脸蛋,惹得诚诚红了小脸。
“我又不认识这边。”
路浅跟在迟叶身边走着,侧头说,“再说,人家爸妈都没这么迷信,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迟叶的脸转向路浅,忽地笑容消失,眼珠向左上一翻,瞪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和诚诚玩闹。
路浅心底划过一丝异样,愣在原地三秒,不可思议地抽了口气,急走两步跟上迟叶的步伐。
“喂,等我们老了,来这儿养老吧。你看这山清水秀的。”
“你已经老了,别回去了。”
迟叶头也不回地讥讽,路浅又笑了,说了几句贫话,均引起迟叶一串尖酸刻薄的挖苦,路浅叫她别教坏小朋友,谁知诚诚搭了句:“小朋友不会学坏的东西。”
二人听了,大笑不止。
路浅忽想,白日里羡慕那一家三口,现在,若有路过的人,会否会想,他们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小溪做的菜很合路浅胃口,一桌菜很下饭,在路浅想要第三碗饭的时候,被迟叶一个狠狠的目光制止,他无辜地看看杜岩小溪,又看看迟叶,不明白自己又怎么得罪她了,不就吃个饭么?
迟叶收回目光,在糖醋鱼的残骸中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碗里,细细挑着刺。
小溪呵呵地笑,说:“姐,你要喜欢吃,明天我再给你做。路先生第一次来,哪有不管饱的道理?”
“明天,我就该走了。”
迟叶的脸埋在碗里,闷闷地说。
小溪和杜岩互看了眼,“干嘛这么急着走?”
“哦,我们到D市出差,正好有时间来这边看看,公司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们解决呢。”
路浅嘴快,说完又夹了筷子青菜放进碗里。路浅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家常菜,总之这次没白来,心里盘算着回去一定请个会做家常菜的阿姨。
小溪听了脸上明显表现着失望,看了看杜岩,说:“本想着你能多住几天,再给孩子们上最后几节课呢。”
“最后几节课?出什么事了?”
迟叶听着小溪的话不对,放下碗筷,凝着眉问。
“好事儿。”
杜岩说,“镇里要合并周围几个村子学校,在镇里办综合学校,以后孩子们上学再也不用上山下山了。”
路浅听了,觉得这里的教育机构还是会办实事的,抬头却看那姐妹两个,脸上皆无喜色,迟叶不语,便听小溪说:“你带的那帮孩子这两年学习成绩都很好,可惜了,这两年你没回来,学校里也没有个美术专业的,孩子们只学了个入门,方大哥……。”
“孩子们都挺想姐的。”
小溪的话刚到这儿,杜岩便抢了过去,他瞧见迟叶的手猛然震了下,有些事情已明白七八分。
小溪被抢了话儿,愣了下,才恨恨地瞪了眼杜岩,杜岩撇撇嘴,自己老婆什么心思他清楚,侧目瞥了眼一旁吃饭的男人,他仍是不急不慢,笑颜依旧,吃的津津有味……
饭毕,迟叶跟在林小溪身后擦盘子。
“姐……”
小溪一个盘子洗了很久,才幽幽开口。
“你想问,方长明?”
迟叶接过盘子,浅笑。
小溪被猜透心事,愣了下,才点点头,等着迟叶的下文,迟叶却不知怎么开口了,适才在父亲墓前说得好好的那些话,在小溪面前忽地说不出来了,她放下盘子,低低地说:“我和他,分开了。”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应该算回答了小溪的问题。
林小溪并不惊讶,她只洗着盘子,说:“其实,这两年你和方大哥都没来,我就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杜岩托人去S市打听过,却没人知道你和方大哥的消息。直到前几天方大哥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出了事……方大哥说你没事,过得也很好,我就觉得应该是你们之间出了事,今天看见路先生……”
“方长明来过?”
迟叶惊愕地问。
“嗯。”
小溪点点头。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就半月前。”
半个月前,他还没在S市出现。他先来了这里?是找她么?他不知道这两年她的踪迹?
小溪见迟叶不再说话,叹了口气,“姐,你们……有十年了吧?我记得第一次见方大哥的时候,还在读初中呢。那时候我想,姐姐的男朋友真帅,以后,我也要找个这样的男朋友。后来,我与杜岩和我爸商量结婚的事儿,我爸说你和方大哥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该结婚了,等你们结完婚我们两个再结,你们回来支教的那段时间,我爸私下问过方大哥,方大哥说他看你的意思,但不知怎么,过了段时间,我爸说,不等你了,让我们把婚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