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莫问骤然发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竟拥有着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
斗窝凹陷,睑皮松弛,隐晦地嵌于重叠如沟,交错似刀的皱纹之间;
似闭非闭,半睁不睁,却炯炯有神,深邃如海,仿佛不但能在瞬息明心见性,看透生死;更可以洞悉古往今来的物事,解析奥妙难测的玄机。
莫问立刻意识到,眼前人,绝非是一个普通的街边小贩。
“小哥,且坐下就是。这碗粥,不收钱。”老头自顾自说,并从锅里盛出大半碗粥,放到莫问跟前的矮桌之上。
虽无法猜度对方的真正用意,莫问却是丝毫不惧地点点头,然后大大方方地坐下端起粥,边吹开碗里的热气,边说道:“夜市早已过,看来老板好买卖啊。”
“哪里,哪里,小哥见笑。这人老了睡不上几宿好觉。俺没儿没女,不得以才在夜里摆个摊儿。不为别的,就想赚够一副‘木头’的钱。”老头说着,取下腰间的水烟袋,淡淡地抽上一口。
听到‘木头’二字,莫问心里一颤,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喝了一大口粥。
老头吐出几圈烟雾,干咳了几下,将莫问的衣着作一番细致的打量后,确定四下无旁人,最后故作神秘地把脑袋靠近,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冲着小哥这身打扮,俺想打听一个人。”
“老板但说无妨。”莫问笑了笑,将粥碗放回原位。
“方口胡同的程大嗓门曾提起……”老头显得很紧张,没说几个字就连吞了好几下口水,才能把话说下去:“东京城外几十里,有个专卖‘木头’的木老三。不…知,那位爷与…小…哥可是……”
“同行,都干着晦气事。”老头要打听的人竟然是自己,莫问又暗地吃了一惊。
“那敢情好,俺这回算问对人了。”老头顿时松了口气,原先绷紧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又给莫问添了一大勺子粥,才接着问:“俺听说,若是穷苦人家,用三个铜板就能从木老三那买到副寿木?”
莫问故意皱眉思索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哎呦,程大嗓门这回总算没诓俺,天底下真有这般好心的爷!”老头得到肯定的答复,立刻喜上眉俏,脸上的皱纹乐得翘了起来。
“不过听说此人行踪隐秘,怕是不容易找着。”既然无法洞悉对方的真正意图,莫问唯有继续演下去。
“敢情小哥也没见过这位爷?”老头前额的皱纹又凸了起来。
莫问摇摇头,故作惋惜状。
老头不由恨恨地在地上跺了几脚,有气无力地坐回角落里头,不再支吾半声。
在整个交谈过程中,莫问发觉对方无论言行举止,还是呼吸的起落,都无丝毫的掩饰或者造作。若眼前真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者,但那双神光内敛的眼,给自己带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老板,多谢你的粥。”莫问思虑再三,决定离开。
老头的瞌睡劲似乎涌了上来,对莫问的辞别充耳不闻。
莫问见状,不禁莞尔,正准备转身离开,余光不经意往墙角一瞥,赫然发现老头脑门上方数寸的一道缝隙里,斜插着一朵形状奇特的纸折花。
“老板,这花是你折的?”莫问迫不急待地将老头摇醒。
“啊?什么花?哪来的花?”老头使劲地睁开惺忪的睡眼,还犯着迷糊。
莫问倒急了起来,却不碰那纸花,只是用双手按着老头的肩膀,将其身子朝后转,异常激动地说:“就是这朵‘彼岸花’!”
“喔,原来这花还有名字?叫什么彼、岸?”老头先被莫问一摇,睡劲已去了一半;再这么一转,算是醒了个八九分,他擦着嘴角的口水,莫明奇妙地望着莫问。
眼见对方是这等反应,莫问略为失落,本想作进一步询问。老头却呲牙裂齿乞求道:“小哥,能别再折腾俺这副老骨头吗?先、先、松、手,有话,好好说嘛。”
“一时情急,老板不要见怪。”莫问连忙松手,但眼光还是紧紧地锁住那朵纸花。
老头呻吟了一声,揉了揉两边的肩膀,只是瞅了一眼纸花,就漫不经心地说起来:“若不是小哥你问起,俺倒忘了这玩意。程大嗓门押在俺这里的。”
“押在这儿?那个程大嗓门到底是何许人?”莫问一听,又急了。
“小哥,可曾听说过京城西厢‘聚源当’?”老头点起水烟袋,倒卖起了关子。
莫问边摇头,边从袖口内袋里掏出十个铜板,塞到老头手里:“辛苦了,赶明儿买点好烟。”
“客气,客气。”老头理所当然地收好铜板,满口不在乎地抽了几口烟,才慢条斯理打开话匣子:“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倘若大的东京城里,当铺何止上百间。搁在十年以前,丁点大的‘聚源当’哪能排得上号?可就在开宝六年的夏天,来了位大理的使者。本来这西南小国来个小官儿,那也没啥好稀奇的,是吧?”
说到这,老头故意把话停下来,又谗谗地吸了两口,才看着莫问继续说:“哎!谁也没料到,这个大理使者竟然干了件轰动了整个东京的大怪事——用万两黄金,去‘聚源当’赎回一块破石头!万两黄金哪!小哥,可是万两黄金哪!别说万两,俺这一辈子可是半两黄金都没摸过。都说‘撑死富的,饿死穷的’,这话没错,这话没错……”
老头吁吁叨叨的,说了大半天还没讲到重点,莫问只有耐住性子,认真地听下去。
“可这天底下啊,没有最傻,只有更傻。这般便宜的买卖,那‘聚源当’的掌柜竟然不答应,还当场把话给说死了,把那个使者气得不行不行的。当时整个京城呀,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在琢磨,这世上有什么石头,比万两黄金还要昂贵?”
石比金贵,的确匪疑所思。但莫问更关心的是那朵纸折的‘彼岸花’,而在老头所讲的一箩筐话里面,不仅没有牵涉到‘彼岸花’,甚至连先前在话里提及的程大嗓门也没有出现——看来,接下来的事情肯定峰回路转。
自己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老头以为会吊起对方的好奇心,没想到莫问还是一脸平静,不急不燥的。老头顿时觉得没了意思,不太高兴地吹了几圈轻烟,才接着往下说:“更奇怪的是,当天夜里,聚源当的掌柜却领着众伙计全跑了!如果当时不是恰巧让倒夜香的程大嗓门看到,没准又是桩奇案。依俺看哪,这事与大相国寺那桩怪事有得一拼。对了,小哥,说起大相国寺,那可是……”
“诚如老板所言,这纸花是程大嗓门在聚源当捡到的?”所谓的大相国寺怪事,自然是指‘鬼有巢’于无名塔密室内神秘消失,多年前已是众所周知。听到这里,莫问已心中有数,为了避免老头继续没完没了的唠叨,才特意问了这么一句。
“小哥,这话你只说对了一半。”老头神秘兮兮地靠近莫问,捂着嘴小声地道:“程大嗓门说,是这玩意选择了他。还说什么有叶之时不见花,花开之时不见叶……”
程大嗓门竟然知道‘彼岸花’的来由!莫问大吃一惊,刚想问,却听见老头又说:“上回程大嗓门在这赊了碗粥,俺知道那家伙穷得叮当响,怕他日后不认帐。就要他把这玩意押在这,好歹算个东西,没料到这泼皮打那以后就没再来过,害得俺作赔本的生意,真不是个东西!”
“请问到聚源当如何走法?”听到此处,莫问猛然想起刚才自己藏身之处,隐约是个当铺的格局,难不成……
“敢情小哥对那块‘石头’也有兴趣?俺明白,俺明白……”老头以为自个猜中了莫问的心思,也不再罗嗦,立刻指明前往聚源当的路。
‘那就是聚源当!’虽然心里打了底,得到证实之后,莫问还是暗吃大惊。
“小哥啊,俺觉得你与这玩意有缘分,要不……”俗语‘人老精,鬼老灵’这句话,放在这老头身声恰当不过。
莫问心领神会,也不打翻老头的算盘,只是将三个铜板往桌上一抹,就深深陷入其中。然后剑指虚空朝墙角一挑,那纸花就稳稳当当地落入自己的右掌之中。
“小哥,往后要多多光顾俺的生意啊!”转眼间,莫问已如风般走远,老头还不忘放开嗓门,大声地吆喝上一句。
“不愧‘纸菩萨’之名。”老头的话音刚落,另一侧的墙角却传来把粗旷的声线——
随之一个身穿雪白裘衣,脚蹬长靴的巍然壮汉,缓步而出——
此人面庞宽阔,鼻梁高挺,皮肤黑中带红,显然非中原人士。尤其是他那双隐泛蓝光,熠熠生辉的眼神,仿佛与两头驯服于膝前的雪狼犬如出一辙,尽现魁奇之势。
“无泪箭神李继迁,果然守信。”对于‘纸菩萨’这一称谓,老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对方一出现,他不但声线陡变,连整个人的气度,神色都截然不同,形如傲视天地岁月的不朽苍松,稳如山岳,瞬间将对方比了下去——这般无量的气势,分明就是早先神秘离开大相国寺菜园子的范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