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将来会是个好对手!”李继迁看着那深陷于木桌的三个铜板,他所讲的每个字,就如刮过高原的风,凛冽而直接。
“李族长,多得你‘一箭’之助,老夫筹谋之事,渐见眉目。”范老汉左掌往桌上轻拂,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就毫不费力地取出那三个铜板,更令人称奇的是整个桌面平整如昔,哪里还有三处小凹窝。
“诚蒙范老当日的批言,本族长终于有后。”李继迁面色一沉。
范老汉闻言,屈指掐算一番才说:“时机,不在你,亦不在你儿。”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定胜天!天下,不是靠别人给的,而是靠自己的拳头打回来!就算我父子终身壮志难酬,党项一族决不放弃入主中原!”李继迁怒目圆睁,显然对范老汉的推算深感不忿。
“好,有志气。”范老汉微微一笑,拇指微屈,沉声问道:“既然族长不远万里,来京相助;老夫就破例为你多算一卦,想好你孙子的名字了吗?”
李继迁略为沉吟,就毫不犹豫地说出三个字:“李、元、昊!”
范老汉似有似无地点点头,就直说:“提防杨家。”
‘杨家?莫非是北汉金刀——杨业一脉?’李继迁顿时疑窦丛生,却没有再问下去。
范老汉很是欣赏李继迁的冷静睿智,边收拾起摊位的桌椅什物,边意味深长地说:“日出之前,序幕必会揭开。将来能否成就,就要看李族长自己把握。”
李继迁没有答话,只是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旁,看着范老汉不紧不慢地收着摊,似乎在为某件事纠结着,思忉着该问还是不该问。
卒之,范老汉收拾妥当,瞥了眼略显踌躇的李继迁,微笑着问:“李族长,还是想问那个问题?”
被对方猜到自己的心思,李继迁倒也不加掩饰,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范老汉笑着摇头,转身就消失于墙壁之内,只留下一句意味悠长的话语:“将来若遇到一名面色蜡黄的孩童,还请族长尽力保他周全。”
‘你,到底是什么人!’——同样的疑问,十年前李继迁初见纸菩萨时已有之。当时的自己尚无子嗣,不但箭术,武功修为也粗浅得很。正是那次的邂逅,因为纸菩萨的批言,还因为梨园幻术,成就了自己功名——无泪箭神,一个在西域响当当的称号——
当上族长的李继迁,想争夺中原天下的李继迁,只想自己把握一切,而不是被别人所把握。现实中的自己却偏偏摆脱不了纸菩萨的计算——
纸菩萨,他可以是打理寺院菜园的病老汉,也可以是蜷缩在街角卖粥的糟老头,甚至可以是其他不起眼的小角色。千变万化的身份,神秘高深的幻术,即使如今再相逢,纸菩萨留给李继迁的仍然是无尽的谜团与疑惑,唯一肯定就是纸菩萨自称姓范。
到底,日出之前,会揭开一场怎样的序幕呢?
李继迁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已意识到成为棋子的不仅仅有自己,还有大相国寺的一干人等,尤其是那个已陷入局中局——
重新回到聚源当的莫问。
此刻,人却暗隐于墙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匹栓在铺门前的黄骠马。莫问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这匹马的主人半盏茶之前,只身进入了荒废已久的铺子里。而这个深夜来客,并非别人,而是在文德殿上,曾与自己交过手的都指挥使袁成旭。虽相隔颇有距离,但偶尔传来轻微的响声,不难判断是在里头寻找物件。
莫问也不敢大意,因为他立刻联想起方才那对男女的谈话,心知现场恐怕另有高手隐伏;提高警惕之余,逐渐放松自己全身的脉络,通过超然的触觉与嗅觉,去感知混杂在氤氲中的不寻常——
尽管由半空飘洒而下的这股味道极为清淡,极为薄弱,但还是被莫问闻出了为茶花所独有。茶花喜暖忌干,在当下的时节,不可能出现在京城的西郊。换言之,潜伏在屋顶上的监视者,很有可能是涂抹了由茶花所提炼而成的液体。
莫问再次环视四周,确认自己足够隐秘,继续静待时机。
又过了一刻钟,神情落寞的袁成旭才从里头走出来,然后一脸悲戚地跪倒在地,面朝当铺的大门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最后眼含热泪,翻身上马,直奔城东而去。
袁成旭仅离开片刻,莫问只觉得前上方的屋顶传来轻响,隐约看到一道飘逸如风的黑影也随之追了上去。
‘好俊的轻身功夫。’莫问心里暗赞了句,人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再经过一番感知调查,确定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跨过大门,进入聚源当内里:
赢弱的月光之下,放眼所及,这个二进格局的铺子尽是残檐断瓦,蛛网层叠;满地的凌乱,只有混浊灰尘书写厚重的哀愁。正如卖粥的老头所说,这聚源当都不知道被人翻了多少遍,就差房顶没被拆下来,全然没了当初的模样。
开宝六年发生的事,如今‘寻石’的人依然是一批接着一批?
对于莫问而言,他最关心的不是那块石头,而是有关纸折的彼岸花。只可惜他在铺子里找了遍,没发现半点有意义的线索。就当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鼻腔——
落檐木!是落檐木独有的气味!
此时月偏东隅,屋顶数十条木梁根本无法接触到月光,依附在上面的‘浮幽绿萤’就不会发光。若要逐根木梁去找,未免过于费时。只见莫问胸有成竹地运起‘玄脉气’心法,左爪一扬,玄青色的‘暗炎三叠’气团,如琉璃玉盏般;紧接着五指一紧,往空中一抛,化作无数点点滴滴,尽数洒落到屋宇之上。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那些‘浮幽绿萤’得到‘暗炎三叠’的恩泽,刹那生辉,刻在落檐木上的诗句得以重现。不仅如此,莫问还发现‘游’字中间的‘方’字,以及‘台’字下面的‘口’字,这两处的‘浮幽绿萤’不是朝外生,而是往里长,留字者显然另有深意。
“方口?方口胡同?程大嗓门?”莫问稍加推敲猜度,再联想到卖粥老头的话,心里暗自吃惊。因为‘浮幽绿萤’厌阳喜阴,月照自荧;朝外生乃是自然本性,要令其往里长,除非培育者本身通晓‘暗炎三叠’之技,才有可能办到。换言之,不谙‘暗炎三叠’的人,就算看到这诗句也难以发现当中的玄机,难道……
想到这里,更大的疑惑在内心升起,同时间,他也有所决定:
方口胡同,非去不可!
东京城里阡陌纵横,巷子胡同更是数不胜数,重名的胡同自是难免。可莫问也知道城里西郊叫‘方口’的胡同就只有一条,别无分号。原因很简单,方口胡同的尽头,就是寻常老百姓最为忌讳,最为血腥的地儿——菜市口。
夜深人静,从聚源当往方口胡同一路走去,几乎见不着人家,两旁不是些残屋败瓦,就是疯长野草的荒地。越是接近目的地,莫问就觉得人间的生息少一分,诡秘的死气多一重——
身首分离之时,是沉默,还是哀号?是冤屈,还是报应?血溅三尺之际,是锈蚀了黄土大地,沉淀泯灭的生机;还是泼洒于墙身,残存逝去的印记?
当中的点滴,相信无人说得清楚,道得明白。但,分明是断头死地,竟会有人择居于此!
眼前简陋的茅草屋给莫问带来肯定的答案;却远远比不上那把悬挂于门梁中央,刃口翻卷的鬼头大刀给他所带来的震撼——
午时的刀头?
依旧是那股浓烈的酒气,仍然是那阵凛冽的刀气,两者交织弥漫,加上氤氲中长年郁结不散的血腥味——难以想象‘程大嗓门’与‘午时的刀头’,他们会是同一个人?
“小的,一个铜板四个;大的,一个铜板两个!”莫问思疑间,茅草屋内突然响起如雷的叫喝。
莫问回过神来,此刻才留意到门槛的两侧堆着两叠暗红色的馒头,左边的大,右边的小。如果直述来意,恐怕对方会知悉自己的身份,毕竟彼此已在望春门碰过面;如果含糊其词,被当成普通的买家,那此行就变得毫无意义。莫问正迟疑着,屋里却摔出一个酒瓶,砸得粉碎:
“羊巴羔子!要买就利索,不买就滚!”
莫问没想到对方的脾气竟如此暴躁,如再作掩饰,未免显得他自己过于优柔寡断,于是朗声自报家门:“陵上村的木老三,有事请教!”
“什么老三,老四?有屁就放!”回话依旧像连串的鞭炮,尽是不耐烦。
“请问附近可住着一位叫程大嗓门的?”对方似乎并不认识自己,莫问也不多作解释,直奔主题。
屋里头的人想都不想,就以骂作答:“没这个家伙!大半夜来找人,吃饱撑着!”
对方说话不留半分余地,句句粗鲁,却令莫问更加肯定屋里人的身份。以‘刀头’这般火爆的性格,嘴上不饶人,却显现出反常的耐性,所以刚才那几句话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莫问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想了想,最后说出了三个分量十足的字:“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