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屋内立刻沉默。
“凤凰台上……”对方如此反应,莫问心里暗喜,正要吟诵出留在聚源当屋顶横梁的那句诗,才说了四个字,屋里却出声打断:“知道京城的丞相府吗?”
被这么一问,莫问反倒心里吃了一惊:事情怎么会牵扯到当今的宰相赵普?
“待赵老吃光这些馒头,你再回此地。”对方也不等莫问答话,一只破旧的竹篮已凌空飞出。
莫问接下竹篮,揭开一看,浓烈无比的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里头装着六个暗红色的小馒头,形状与门槛右边的那堆相同。他满腹狐疑,正想问个究竟,屋里又说了句:“三更不回,买卖告吹。”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莫问听了却是一喜一忧:
喜的是对方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确定了‘程大嗓门’这个人的存在,就意味着很有机会破解彼岸花之谜。忧的是自己如何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劝服已年过半百的赵普,吃下这些硬比石块,肮脏晦气的血馒头。
“好酒!好酒!”屋里头又是一阵豪饮,随后传来如雷的鼾声,压根不把莫问放在眼里。
怪人怪脾气,莫问也毫无办法,但有求于人,也不容耽搁,唯有先到丞相府走一遭。
就在莫问离开不久,挂在门粱上的鬼头大刀无风自落,重重地插入地面盈寸。里头走出一名气势如刀的白眉汉子,赫然是曾出现在大相国寺内无名塔,将莫问救出火场的神秘人。
“师傅,真是造化弄人。想不到莫问就是今……”说话的正是‘午时的刀头’,只见他平日里的沈醉狂妄已一扫而光,双目开始变得炯炯有神,更凸显此际面庞沉重之色,如罩寒霜。
“时也,命也。燕子,非我丁傲天不愿帮烟儿,而是可一不可再。师命难违,师命难违……”原来神秘人就是天机门的彩虹阁阁主,排行第四,难怪他先前会称炼千秋为五师弟。丁傲天语带悲戚,继而转身拍了拍‘刀头’的肩膀,感激地道:“聚源,这些年委屈你了。”
‘刀头’闻言一愣,双眼一红,已是热泪盈眶:“有师傅这句话,俺程聚源再苦也是值得。”
丁傲天点点头,眼里的悲戚少了些,又肯定地拍了拍程聚源的肩膀。
几乎被遗忘的本名,被自己的师傅这么一叫,多年的艰辛涌上心头,程聚源难免感慨万千。他表面虽答得轻松,实际却数度哽咽,难再吐片语。几经平复情绪,才问道:“师傅,六师叔……不,是任逍遥的事。您当真是要将他……”
“无论天资,还是筋骨,在你师公的六个亲传弟子中,任逍遥的确是首屈一指;而他轻功造诣更称得上是青出于蓝,就算放眼当下,也难有人出其右。当初若非他私自开启天行阁‘地库’,想偷看有关‘地藏请柬’的记录,天机门就不会成为江湖的众矢之的,后来更不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丁傲天蔚然叹息,表露出极度的失望。
程聚源沉思片刻,数番犹豫之后,才问:“师傅,其实‘地藏请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师公有必要为了它解散天机门?”
“正所谓树大招风,更何况赵匡胤疑心极重。当年天机门徒遍及大江南北,何止万千?他绝对不允许一股能与大宋皇朝抗衡的江湖力量存在。”说话间,丁傲天神色冷峻,眼露锋芒:“人无犯虎心,虎有伤人意。你师公借‘地藏请柬’一事解散天机门,避免血流成河,也是功德无量。”
“师傅,俺在这留守多年,无风无浪。莫问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会不会是纸菩萨的……”程聚源变得忧心忡忡。
“当初你五师叔之所以收莫问为徒,除了秉性天资,最主要就是看中他与后周二帝的渊源。但中原大地,宋代周兴多年,根基趋稳。陈桥兵变过后,莫问与赵匡胤已反目成仇,陌如路人。他到底为何突然回来东京呢?”丁傲天对莫问来京一事曾作过多番假设论断,可惜苦无佐证,更遑论有所决定。
“当年‘石头’一事,俺根据师傅您的吩咐,故布疑阵,令大理使者空手而回。只是没想到那使者的后人始终对‘石头’耿耿于怀,更乔装混迹于宋朝之中,暗作图谋。”
“如此看来,大理段氏对那个‘传说’必然是深信不疑,才会花费这般心思。刻下,就连党项族的李继迁也来到东京。临近中秋,各路人马纷踏至来,表面毫不相关,实际却不约而同。当中的巧合未免过多。看来我们低估纸菩萨的能耐了。”
“师傅,大宋与北汉交恶已久,何况俺师弟处事一向谨慎,未得师傅允许,他绝对不会离开北汉半步。”
“世事无绝对,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杨业不会违背自己立下的重誓,难保他那七个血气方刚的儿子……”丁傲天把话悄然停住,只是向程聚源做了个横掌的手势。
“俺……明白。”程聚源略为迟疑,却坚决领命,“倘若真要如此,俺老程自会给师弟一个满意的交代。”
丁傲天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可曾记得辽国‘苍狼骑’突袭西洲回鹘白水城一事?”
“师傅是担心——”
“此时天堂,彼时地狱。”丁傲天不禁仰空长叹。
程聚源见自己的师傅满腔抑郁,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从里面拿了一大埕酒,闷声不响地灌了一大口,也陷入沉思: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莫问,既然你来的不是时候,就别怪俺心狠,给你指了条死路!
同一时间,京城东边的丞相府。
府内后院的书房里,二人正秉烛夜谈,其中一个自然是相府主人,位高权重的赵普;另一个,竟然是当今天子,略显疲态的赵匡胤:
“皇上,微臣至今仍难以相信,文德殿的地底密洞竟会另有密道直通此处。”
“倘若这样的密道不止一条,皇城守卫即使再深严百倍,也于事无补。如被刺客知悉,并加以利用,朕的性命朝夕难保。”
“如此说来,皇上在秘洞中还另有发现?”
“莫问与姚公明一战,洞内的石雕悉数被毁。朕发现残余的七个底座竟全是‘落檐木’的树根!”
“那‘落檐木’非寻常植物,炼千秋已死去多年,如今世上精通‘暗炎三叠’奇技,能培育出‘落檐木’的仅莫问一人而已。皇上怀疑……”
“十几年来,莫问几乎寸步不离陵上村。别的不提,仅是挖建洞窟,肯定非一人之力可及。发现秘洞之初,朕就有所怀疑;如今再发现‘落檐木桩’,朕思前想后,天下间具此能耐,唯天机门矣!”
“皇上的意思,‘一枝花’当年根本是早有图谋。所谓平公愤、识时务,主动解散天机门,纯粹是掩人耳目。”
“天机门徒成千上万,更遍布大江南北。一旦死灰复燃,必为大宋心腹之患。”
“这‘周盈’唯阵、‘蕙芷’善暗、‘朝阳’机建、‘彩虹’兵骑、‘栖霞’冶炼、‘天行’无间——天机六阁,能人辈出。‘一枝花’的竹篮,微臣至今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惧。如此非常之众,既然不能为朝廷所用,只有彻底地斩草除根,吾皇方可安枕无忧。”
“那‘一枝花’自绝之后,除了任逍遥叛离师门,炼千秋早殁,其余四大阁主均不知所踪,天机门徒从此化整为零,欲查无从。晃眼间已过十八年,莫问还是执迷不悟,不肯为大宋效力。刻下的局势波诡云谲,敌我难分。朕,也是时候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等待。”
“皇上应该清楚,每年中秋前夕,莫问都会拜托老夫将一朵纸折花转赠柴郡主,风雨不改。依微臣之见,到时只要早做部署,就能瓮中抓鳖。但莫问师承炼千秋,武功非凡,若要生擒,恐怕颇有难度。”
“那就,杀!”
本来轻声细语的对话,因为一个‘杀’字而有所停顿,整间书房的氛围开始变得异常地阴冷。
“老爷,老爷!”屋外传来两声沉闷的叫喊,紧随着几下急促的脚步以及凌乱的呼吸。
以赵匡胤的耳力,自然早就听出是相府里的老管家。而赵普得知皇上要来,当然是提前嘱咐过府里的仆人,无论事兹大小,在天亮以前,均不可打扰。可如今老管家竟突然来报,想必有非同寻常之事。
得到赵匡胤的首肯,赵普赶忙走出书房,先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故作冷静,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等着。
“为何如此慌张,不记得本相的吩咐了吗?”看到气喘吁吁的老管家,赵普佯怒。
“老……爷……,并……非……老……奴……”老管家连咽了几下口水,气还没完全顺,就急着禀报:“是……陵……上……村…的…那…位大…爷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