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马尔代夫之行的前几天的一个傍晚,那天西边的晚霞也格外的鲜红。
我被学生作品评审常务委员ChrisLong叫到了办公室。一进门,他就将我的一幅申报参展的作品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我的纳闷之下开始了他意味深长的言论——
『宁婧东西,我看过你的作品了,你很有才华,虽然算不上天才,但却能看得出你的笔下功力很深厚。像你这样的学生,能进入K大,即是福气也是不幸啊!』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我问
『呵呵,』Chris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容让人格外不自在,『幸运呢,当然是因为K大有一个很好的平台,我们艺术学院和全国各大艺术协会都有很好合作,这无疑对于学生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是很有利的。而不幸嘛……』他顿了顿,示意我可以喝桌上的水,我只好揣起了水杯,但根本不想喝下。
他接着说:『不幸就是,这里是天才的聚集地,除了像你这样千挑万选出来的特招生,还有那些从娘胎里就接受艺术熏陶的名家子弟,竞争之惨烈你可清楚?』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心想。
『不,我觉得你并不知道。并不真的知道。』
『您指什么?』我问。
『你以前和庄家大公子庄翔在交往对吧?』他突然问。
『是啊……』我回答得即莫名其妙,又觉得窝火。他既然是说“以前”也就意味着连他这样的老师和学校管理层也对我和庄翔分手的事一清二楚。这种事被天下人尽知的感觉可一点也不好。
『庄氏虽然不是艺术家庭,但有钱有势,想来你如果能有庄家做靠山,也担心在业内不受到一些重视,在特招生中其实你是没有竞争对手的……』
有么?我在心里反问,但却没有说出口。说实话,他这话让我听了很反胃。
『……不过,现在你们已经分手,你就和那些无依无靠的特招生们已经没有半点差别了,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竞争更多了。』我淡淡的回答。
『这人答案沾点边,不过,更准确地说,你已经没有出头之日了。』
『什么?』我愕然地抬起头,却撞上了Chris那长净白却阴森的脸。
『我给你分析一下:以前你有庄翔,虽然作为特招生在普招生那帮贵公子小姐眼里是个异类,但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最多是被排斥;但你也因为这个成为了特招生中的异类。现在你和庄公子分手后,你觉得特招生们会让你归队么?显然是没有可能的。而你因为没有了庄氏这个后台,同时也彻底和普招生之间没有了可比性。你可以想见,你未来的境遇么?』
好复杂!我觉得我的脑力根本不够来理解这些问题,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事实,至少从我已经遭遇过的经历来说,真的有可能成为“事实”。
『不过,』冗长的沉默之后,Chris突然将之前事不关己一般的分析口吻,换成了一种亲和的口气——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亲切,但他确实在努力表现得亲切——说道,『你还有一条光明之路可以走。』
『光明之路?』我狐疑的问。
『嗯,』Chris笑咪咪地点了点头,走到我坐的长沙发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我不自觉的向反方向挪了几寸。
『你知道我们评审委员会的主要工作吧?』他问。
『知道。』
『嗯,如你所知地,我们是负责评审并决定哪些作品可以送往各大展会和比赛组委的部门,而我是仅有的三大常务委员之一。常委有一票否决权和通过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直接决定了一个学生的作品的生死。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并没有说出口,对方也并不等我说答案便继续了后面的自说自话:『其实呢,你必须认清一个现实,这个社会是讲人情关系的,你有没有发现同样的是艺术学院的特招生,有些人总是能得到很多机会,但有些人却很难获得机会?真是这些这很厉害,或很差么?其实逻辑推理一下就不难明白,大凡能进K大的特招生,多是才华横溢者,哪些弱者啊!成功是99%的努力加1%的机遇。机遇从何而来?天下千里马很多,但伯乐很少。』
『您是想说什么呢?……』问这问题的我,内心已经开始感觉到了惶恐,我预感到后面他想说的话,一定是我不想听的,无非就是想我用什么方式巴结他,或者送礼之类的。我没法阻止他说,不如让他说出来。我只想,尽快结束这次的谈话。
『其实你应该能想明白。』对方说着这话时,突然将脸向我靠近,我不由得向后缩了缩身子,他似乎因此而大笑了起来,笑罢他冲我眯着眼说:『明明靠脸就可以,非要靠什么才华。Jean同学,其实你只要稍稍想想就能明白。以你的条件,即使没有庄家大少的青睐,有可以有很多机会……我只要大笔一挥,就可以让你的作品进入全国各大蜚声艺界的展会和大赛的评委的视野,想出名,想有钱,想成为艺术大师,随你选……』
我觉得背心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虽然我努力保持镇定,却仍然不免声音有些颤动地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不过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怎么这么倔强呢?』对方显然有些不快,说着伸手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就在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是好时,却听得有人敲门。Chris显然有些郁闷地松开了我的手,压低了声音用恶狠狠的语气丢下了一句: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你的作品一直不能参赛,两年之后无法正常毕业,继续留校意味着天价的学费,是你一个工薪家庭能承担的么?』
说完这话,他走上前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的导师,新学期刚上任的艺术学院新院长,白教授。没有听清他们谈论什么,也早已经害怕得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我,唯恐被来者察觉到什么,生硬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然后便将头用力的低着,从白教授身边瑟瑟地鞠了鞠躬便擦肩而过,逃一般的跑出了办公楼。
我为什么要逃呢?为什么不向白院长报告呢?狂奔回去的路上,我质问自己。不行,不能说,原本白教授对我似乎就没有好印象,如果再让他知道这样的事,会更加鄙视我的吧?再说,这种事如果被公之与从,大家会怎么看我?说不定会觉得是我引诱Chris也不一定!庄翔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说不定只有同情。我不需要同情!何况是他的同情!如果再被家里人知道了,说不定他们会担心得要命。不能说,一定不能说……
就这样,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公寓。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我冲进自己的房间,将门死死的反锁上,仿佛觉得身后有怪兽在追赶,生怕放它进来一样。我缩进了床的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蜷缩着。房间里一片漆黑,除了我那不稳定的呼吸声,一丝声响也没有。我不记得我想了些什么,却记得那种紧紧蜷缩在一起时身体绷紧到酸痛的感觉,还有手指关节里一阵接着一阵钻心的刺痛;我也不记得那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但却记得自己最终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记得我曾经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要是Nancy和Lydia在就好了,哪怕是嘲笑我,哪怕是数落我也好。我害怕一个人,怕得要命,我不喜欢那死静一般的孤岛感。
天色已经遁入了暗夜,伸手不见五指。明明平时总能从窗口漏进来一些路灯或月光的光亮,那天却一点也没有出现。那几乎是我记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