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一次《黄河大合唱》纪念性演出结束时，全场在报幕员的提议下全场随着台上齐唱《团结就是力量》。这支歌我会唱，歌词也能记诵：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我在电视屏幕前哼唱，唱着唱着不对了，再唱第二遍时，仔细盯着字幕看，发现原歌词中的“向着自由”被改成“向着胜利”了。
是的，我们多年来唱的总是“从胜利走向胜利”，不久前为纪念“五四”运动80周年，到处播放劫夫在1960年代初作词作曲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也就是反复轮唱：“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团结就是力量》，是1946年作于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一出小歌剧的主题歌，那时候第三次国内战争刚刚开始，人民解放军尚未转入反攻，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还有三年光景，“胜利”和“新中国”的确都在前面，要向前进，才能走向胜利，走向新中国的。“向着胜利”，有什么不好呢？
然而，“向着自由”，又有什么不好，有什么非改不可的理由？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毛泽东在1945年党的“七大”作《论联合政府》的报告，号召在战后“将中国建设成为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国家”，他说：“一句话，走团结和民主的路线，打败侵略者，建设新中国。”当时党的文艺工作者，在想到我们所要建立的新中国的时候，认定她的属性是“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这是毫无疑义的；在歌词中不可能并列五个定语，但在以团结奋斗为主题的歌曲中，以“自由”同“法西斯蒂”和“不民主的制度”对举，是不错的。这是包括“自由”一语在内的歌词的政治背景。
而在这以前的1930年代，甚至早在1920年代，多半是由赴苏学习的共产党人从苏联带回来一首革命歌曲《同志们，勇敢地前进》（拉金作词，别雷编曲），原词有七段，大约为了普及，易于在群众中特别是在工人中传唱，流行的歌词是由中国同志另填，压缩为一段四句的：
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向着那光明的路！你看那黑暗已消灭，万丈光芒在前头！（歌名亦改为《光明赞》）是谁填的新词，已无可考，但在当时直到1940年代末流传甚广。艾青的长诗《向太阳》，公木的《八路军进行曲》（现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一开头就是“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都写于1930年代末，我看都受到了此歌有形无形的影响。至于牧虹作词、卢肃作曲的《团结就是力量》，“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正是前引歌词的引申，不是“万丈光芒在前头”，而是作为革命主体的“我们”，团结得如铁如钢的革命力量自己“发出光芒”了。这就是此歌的艺术背景。
懂得了《团结就是力量》一曲的政治背景和艺术背景，就知道硬把“向着自由”改为“向着胜利”，姑且不问是否征得了原作者的同意，是否有侵权之嫌，就事论事，也是没有道理的，是轻率而粗暴的。如果不是出于青年人的无知，而是出于主事者的武断，就尤其值得一切有责任感和历史感的文化工作者注意。
在革命战争的年代，革命需要是第一位的。革命的群众歌曲的生命，在于适应群众运动中团结鼓舞群众的需要，因此有些歌曲的歌词，在不同时期作了改动，如舒模作词作曲的《你这个坏东西》，在不同时期就有不同的版本；乔谷等作曲的歌唱军民关系的《朱大嫂送鸡蛋》，到后来改词成了讽刺国民党法西斯统治的《朱警察查户口》。但不是任何以革命的名义所作的改动都是正确的和成功的。至于“文革”以后一度居然要把《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乱改一番，不说是居心叵测，也是匪夷所思吧。当时决策者的政治动机姑且不论，事实也证明，尽管当时组织了像光未然、李季这样的名家去干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也终难改掉田汉在国难当头的1930年代写定的歌词，那里凝结的是诗人的心血，也是千百万苦难中国人心的呼声，血的号叫！
我真不明白，到了本世纪的90年代末，为什么要去改掉50多年前唱遍全国的一首歌曲中的“自由”两个字，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人们的历史记忆，就能抹煞当时革命者和爱国者们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吗？
写到这里，我想这篇小文的标题未免太温和了，应该改为：《不许篡改》。
1999年5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