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纪之问》一书中，读到李辉和蓝英年两先生的对话《镜子中的历史》，提到《祖国进行曲》。李辉说：“前些日子看到一篇文章，作者好像能唱许多苏联歌曲，其中有一首号称‘第二国歌’的《祖国进行曲》，歌词大意是：‘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我们有无数的森林、田野和河流，我们亲切的称呼是同志。’过去不知道这首歌的背景，现在知道了有一种受骗的感觉。”蓝英年说：‘现在俄国的电影，一演到劳改营的场面，就放这支曲子。”
我年轻时候很喜爱这支歌，那是同对苏联的向往之情分不开的，而苏联，在我们的心目中，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于中国革命者在上世纪30年代把革命根据地叫“苏（维埃）区”，甚至喊出过“拥护苏联”“保卫苏联”的口号，我是能够理解的。
翻查薛范先生编的《苏联歌曲珍品集（1917～1991）》（中国电影出版社），它的中文歌词是姜椿芳译，吕骥配歌：〔齐唱〕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田野和森林，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以下每节后唱，直到曲终）
〔独唱〕打从莫斯科走到遥远的边疆，打从南俄走到北冰洋。人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就是（原译“好像”）自己祖国的主人；各处生活都很宽广自由，像那伏尔加直泻奔流。这儿青年都有远大前程，这儿老人到处受尊敬。
我们田野你再不能辨认，我们城市你再记不清。我们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尊称都光荣；有这称呼各处都是家庭，不分人种黑白棕黄红。这个称呼无论谁都熟悉，凭着它就彼此更亲密。
春风荡漾在广大的地面，生活一天一天更快活。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人民，更比我们能够欢笑；如果敌人要来毁灭我们，我们就要起来抵抗。我们爱护祖国有如情人，我们孝顺祖国像母亲。
书中对这支歌曲的背景作了详尽的介绍：这是音乐故事片《大马戏团》的主题歌。影片叙述一个美国马戏团女演员，由于生了黑孩子而遭到迫害，最后在苏联受到尊重并获得施展才能的机会。从1934年开拍，1936年基本完成，但总觉最后缺少一首有份量的歌。作曲家伊·杜纳耶夫斯基花了半年时间，共写了36稿，他后来回忆说：“《祖国进行曲》是先写出曲谱，而后由列别杰夫-库马契填上词的。……我坐在钢琴前，左右是亚历山大罗夫（影片导演）和列别杰夫-库马契。旋律出现后，大家同声高唱，欢庆成功。列别杰夫-库马契被音乐所触发，立即写出副歌的歌词，开头一句是‘我们祖国美好’；我对他说，音乐的宽广气息要求的不是美好，而是‘辽阔’。大家就这样定稿了。”于是在影片结尾，美国女演员抱着自己的黑孩子同苏联人一起高唱着这首歌走过五一节的红场：“我们骄傲的称呼是同志，……不分人种黑白棕黄红”。
1936年5月25日，影片首映的当天晚上，电台就播放了这首歌曲，很快便传遍苏联全国。同年12月31日，苏共中央“鉴于发展电影艺术中的贡献以及一系列成为广大人民群众财富的苏联歌曲”，授予这一对作曲作词的搭档以劳动红旗勋章。
后来，《大马戏团》一片的电影音乐和歌曲又于1941年获斯大林奖金一等奖。我们知道，在很长的时间里，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定时播放的，也是这首歌第一句的旋律。
可见这首歌作为苏维埃国家颂歌的地位，无论是以进行曲风演唱，或放慢成为抒情的颂歌，那旋律所展现的宽广曲境，显示了泱泱大国之风和乐观坚定的情绪；歌词与曲调也达到和谐统一、相得益彰的程度。
我们见过大量公式化概念化的颂歌，曲调平庸乏味，歌词苍白凑数，一听就知道是所谓“完成任务”的，而作者对这“任务”并无感情。《祖国进行曲》则不然，其中有作曲家和诗人的激情。从正面看，我们可以想见，此曲作成于1936年，作为社会主义建成标志的《斯大林宪法》就在本年公布，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农业集体化的计划胜利完成，而莫斯科审判和大规模的镇压要到1937年才开始，人们在这时因国力的增强而产生某种欢乐和自豪，以及“自由呼吸”之感，在歌曲中得到了反映；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说革命初期的混乱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残酷的“反托（所谓托洛茨基-季诺维耶夫反党联盟）斗争”也已是上一个十年的事，然而，1930年代初强行农业集体化造成大迁徙、大饥馑，在富饶的粮仓乌克兰等地也饿死许多人的事，歌曲作者知道不知道？这是今天的俄罗斯读者和中国读者都会提出的问题，但这是别人难以代为回答的了。总之，从历史真实的高度来要求，这首颂歌尽管有相当的艺术性，也不能掩盖它在总体上属于粉饰以至伪造历史的序列。
这就是今天我们这些曾经喜爱这首歌的中国读者，在更多地了解了苏联解密的历史以后，不能不面对的尴尬局面。有一位老杂文家甚至说，那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是只有当年的“克格勃”才能这样唱的。可慨也已。
诗人列别杰夫-库马契（也译作库马赤）（1898～1949），中国没有出版过他的诗集，我看到的多是歌词。在这本《苏联歌曲珍品集》里，还收了他好几首。1934年写的《快乐的人们》（同名影片插曲），1936年写的《快乐的风》（影片《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插曲），以至1938年写的《青年歌》、《伏尔加之歌》（影片《伏尔加———伏尔加》插曲），都是与作曲家、列宁格勒音乐宫音乐指导杜纳耶夫斯基合作的。这几首歌曲也都跟《祖国进行曲》的风格一样，欢乐昂扬，是为青年人写、让青年人唱的。
《快乐的风》中格言式的警句“要争取才能得着，只有寻求才能找到”（另译：“谁有愿望———谁就能达到；谁去寻找，———一定能找到！”），在传唱中给人以鼓舞。
在战前的1939年，他还为影片《水兵们》写过插曲《海鸥》；而在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军队入侵苏联后，列别杰夫-库马契立即写下了悲愤的诗篇：“起来，巨大的国家，作决死的斗争……”24日在《消息报》和《红星报》同时发表，当天就由苏军红旗歌舞团负责人老亚历山大罗夫谱曲，成为苏联卫国战争中的第一首歌曲。我在丘琴先生译的苏联诗选中还读到一首库马契写于1943年的《只要我们的心不老》，不知可曾谱曲否？
由此我想到苏联诗人伊萨柯夫斯基（1900～1974），他的诗有大量谱曲传唱，有不少是直接为电影作的。如《红莓花儿开》、《你从前这样》，就都是为影片《库班哥萨克》（中译《幸福的生活》）作的，作曲家也正是那位杜纳耶夫斯基。这部影片摄成于1949年，据赫鲁晓夫1956年揭露斯大林个人崇拜的秘密报告说，此片和《攻克柏林》一样，同为斯大林晚年看而不厌的影片。《攻克柏林》中有斯大林飞临于柏林攻克之后，享尽片中群众的欢呼，其实历史上他并没有这一次柏林之行，也算是“革命浪漫主义”吧。《库班哥萨克》也是“革命浪漫主义”，当时苏联农业危机四伏，但片中却是一派大好形势，到处喜庆丰收。这两部影片成了粉饰现实、欺骗人民的典型。然而片中的歌曲照样流传，也许因为“红莓花儿开在野外小河旁，有位可爱的人儿使我日夜想……”，只是一个少女含羞的倾诉，“你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哥萨克你勇敢的鹰……”则唱出了夹带几分感伤的痴情，而这都与农业上的报喜不报忧没有直接的关系。伊萨柯夫斯基出身农民，对农村有很深的感情，也许正是因此，他熟知农民的疾苦，他在自己农村题材的诗里，写风景，写爱情，而不去凑趣歌颂集体农庄。在这部影片里还有两首歌，一是《丰收之歌》，一是《歌唱幸福》。后者当时就没有唱开，至今湮没无闻，显然没有艺术生命力；前者我还记得，那歌词一开头是：库班河上风光好，什么什么起浪涛，“快收割，快装上车，让我们快快收割完毕”，全无文采，但靠跳动的节奏还能撑起来，多少表现了农民在收割时或有的兴奋，算不算得上局部的真实？不记得这两首歌词是否也是伊萨柯夫斯基写的了，同广泛流传的两首相比，总有值得总结的教训。倘也出于伊萨柯夫斯基之手，就更使人感到悲哀。
在苏联，是直到1950年代，文学界以奥维奇金、田德里亚科夫为先驱，才开始正视农业落后和农民生活贫困的真实。
赫鲁晓夫公开提出农业问题后，农村凋敝才逐渐不再成为文学写作的禁区。在这以前，那么多农村题材的文艺作品，多是图解政策，不管那政策给农民带来多少苦难，还一律唱赞歌，潘菲洛夫的《磨刀石农庄》如此，巴巴耶夫斯基的《金星英雄》《光明普照大地》也是如此。潘菲洛夫还以整同行作家出名。在那谎言笼罩着一切的年代，要求文学参与制造谎言，写小说的人里，似乎只有萧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和《被开垦的处女地》里，敢于面对历史的真实。为什么他能逃脱“歪曲生活”的文网、“反苏维埃”的罪名呢？据蓝英年的文章说，《静静的顿河》里写到了红军阴暗面，这本是大忌，但恰恰因为顿河地区是托洛茨基所辖的战区，而托洛茨基是斯大林的政敌，暴露他所部的阴暗面，乃可以免受追究了。
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更深层的原因，待考。总之，我佩服萧洛霍夫的胆识。在1930年代大饥馑的时候，他且正受到当地某些党的干部的围攻陷害，而他竟一再写信给斯大林，反映群众生活和基层政权的真实情况。对于可能出现的不利后果，我想他不会不掂量的。这就是萧洛霍夫的良知所在。他关注的已不是一个作家通常看成命根子的自家作品的命运，也不是作为作家在党政领导心目中的地位和由此带来的实惠，而是人民的痛苦；这证明他不止是落户故乡，身在农村，而且是心系农民，他不是凌驾于群众之上的“农民贵族”，他不会背叛人民，投靠权势。从萧洛霍夫，我又想到“咱们的老赵”———赵树理同志。过去只知道他在1958年后写过《锻炼锻炼》、《赖大嫂》等短篇，接着在1961年又参加了在大连举行的农村题材小说的座谈会，这就以会上的发言和会外的作品，构成了围绕这一座谈会命名的“中间人物论”事件，此案后来与其他事件或案件一起，形成“文革”当中的“文艺黑线”文字狱。去年从《读书》杂志上看到陈徒手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在那前后，赵树理还曾写信给中共中央，对农村中各种“左”的表现作了如实的反映，因而受到重点批判，这是与萧洛霍夫颇有类似之处的，而这也是在“文革”中遭受打击的口实之一，最后竟以“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名不幸被活活整死，则又是他不同于萧洛霍夫之处了。
想想这些向人民负责、向历史负责因而冒死陈词的先例，那些只以假大空或高大全甚至“瞒和骗”求售的东西，应该占据什么应有的位置，还不明明白白吗？
1999年6月2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