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大家知道的可能比较少,就是生物学方法论对比较文学的渗透。传统上习惯把自然与文化作二分,nature/culture,我们说自然是没有人为干扰过的文化,其实这种二分法在七八十年代也受到大家的挑战。自然也是经过人为的干预的,是人建构的自然。生物学影响非常大,这两年流行“生态诗学”,它是怎么来的?生态学是生物学的一支;人跟环境的互动就像文学与环境的互动,我们可以从社会生物学的观点出发来探讨。
二、比较文学的危机论述
以上介绍的学科演变也有人以危机论述来说明。在1984年的一篇短文里,我指出:“今天回顾起来,这半世纪的比较文学史至少已经历三个大危机,产生了三个文学研究的典范。”上面这段文字是23年前写就的,在这期间——尤其是最近15年,比较文学的发展自然是另有变化,待会儿我进一步申论。
有一个重点我必须要先说明。正如同“比较文学”是一个外来语的翻译,指涉一门由国外引进的学科一样,“危机”这个名词其实是学者选取了一个现成的汉语名词,用来翻译一个英语术语:crisis。因此我们不宜就汉语望文生义。英语的crisis来自古希腊语,它和critique(批判),critic(批评者),criticism(批评)同一字源,属于同一字群。原来是“决定”或“判断”的意思,在病情发展的诊断上用的很多,就这层意义而言,“关键”可能是一个更好的翻译。亨利·雷马克于1960年发表了一篇回顾文章:〈十字路口的比较文学:诊断、治疗与处方〉(“ComparativeLiteratureattheCrossroads:Diagnosis,TherapyandPrognosis”),他虽然没有用crisis这个字,但是他却点出了危机论的原始医学意义。后来参与危机论述的学者大体上都遵循这个说法;亦即:他或她正处身在一个学科发展过程中,令人忧虑的阶段,学科出现了病灶,再继续下去情况可能会更恶化。字源的医学含意姑且不论,让我们把“判断”或“批评”这个字源意义纳入我们的学科,危机可以具有两层意义,也就是说有两个层次的危机:(1)比较文学作为危机(充满危机与转捩点的批评〔critical〕)文学;(2)文学批评(criticism)作为危机文学。这个看似悖论或吊诡的双关语替比较文学和文学批评建立了内在的、不可分割的关系,也隐藏在大多数危机论述文章里面。
下面我要讲最近十五年的发展,与国内的学术生态关系比较密切。1989年我在葡萄牙比较文学学会成立大会所举办的会议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标题勉强可中译为《西方文论做为殖民论述——[再来一个!]比较文学的恒常危机》,其中显然有强烈的反讽意味。文中提到学术气候的改变,虽然我并不认同殖民论述的身份政治学。当时我在学术场合或刊物上发表过一些言论,批评这种论调。却没想到,过了几年,殖民/后殖民论述竟然成了显学。至于危机论,它诚然有它的恒常魅力,久不久就被人拿出来重新炒作。
三、晚近的殖民论述危机
我要介绍的近15年发展针对在英美执教的两位女学者苏珊·巴斯奈特(SusanBassnett)和斯匹瓦克(GayatriSpivak),二人以殖民论述和文化区域研究为基调和主轴的危机论述。巴斯奈特在1993年出版了《比较文学:一本批判性的导论》;而斯匹瓦克于2003年出版了《一个学科的死亡》。这两本书都相当流行,在亚洲也拥有不少读者。她们所呼吁的新方向,颇能引起不属于欧美主流传统的,后来才参加比较文学阵营的中国学者们的欢迎与喝彩,尤其是她们都注意到了大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展。我愿在此提出逆耳忠言,奉劝学者仔细反思一些重要问题,如中国文学到底算不算是第三世界文学?中国在历史上有什么被殖民的经验,需要大书特书殖民/后殖民论述?新思维欧美学者反欧洲人文主义典律,是否在逻辑上可以推演到中国人也应该东施效颦,反对甚至抛弃中国文学传统?换言之,西方的议题是否必然与我们有关?
巴斯奈特开宗明义地便指出比较文学的危机,她说:“当我们再度检视比较文学这个名词时,我们会发现它是一段激烈论辩的历史,从19世纪初这个名词出现的时候一直持续到今天。处身在20世纪末后现代主义时期的批评家,仍然和一个多世纪以前所提出的问题缠斗不休: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比较]怎么能够成为研究对象?如果国别文学有典律,那请问比较文学的典律是什么?比较文学家如何选择比较的对象?比较文学是一种学科吗?或者它只是一个研究领域?这一类的问题拒绝退场。从1950年开始我们一直不断地听人提到韦勒克所谓的比较文学的危机。”(页2)
我们难免怀疑:如果这些是老问题,那么就不应当有危机了;老问题不可能具有发动及操纵文学史运作的危机动能。我们勉强只能说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更正确地说,事实上它们属于不同时代的问题,因为新的理论和新的方法会产生与发现新的问题,而不是有一些存在了近百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而需要新理论和新方法来解决。我们可以说:原来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新理论使它们发生了质变。这是基本的文学批评史认知。也许我们可以引用我在1984年的一篇短文《当前文学的危机》所指出的典范转移来说明这个现象。变易或危机是比较文学史的演化机械,变易的原因便是信念、理论、方法相同的文学研究团体,以及它可能形成的典范,不断地受到另一些团体的挑战。
巴斯奈特举出实际的例子,说明了我所谓的典范转移概念:到了1970年代末期,西方大学的研究生纷纷转向文学理论、女性研究、符号学、电影与媒体研究以及文化研究,抛弃了比较文学,使它越来越像“人文主义史前史的恐龙”(页5)。另一方面她发现,虽然比较文学在西方危机接踵而来的情况下茍延残喘,但是在其他地区,包括中国,却开始生根,与国别文学的特殊性密切结合。这里无疑点出了国别文学与比较文学的介面,透过这个介面,国族与身分认同的议题才能被表述。根据这个推理,并不是学科的危机论只有在西方才存在,有比较文学的地方,甚至有文学的地方,就有危机。巴斯奈特在第三章讨论英国国内的各种文学的比较(页48-69),其实已经把第三世界的国族认同问题回馈到第一世界。
上面在巴文中引述的,作为恒常危机指标的六个问题:(1)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2)“比较”怎么能够成为研究对象?(3)国别文学有典律,比较文学的典律是什么?(4)比较文学家如何选择比较的对象?(5)比较文学是一种学科吗?(6)或者它只是一个研究领域?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不存在于所谓的第三世界。巴斯奈特把世界做了新的三分:(1)旧世界,指欧洲;(2)新世界,指美洲和纽西兰;(3)第三世界,属于除了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之外的世界,当然包括中国。为了便利讨论,她不但三分天下,竟然把这三种世界分别同质化。谈到第三世界,我们不禁感慨。试问:既然我们的学科是文学,就传统的悠久,底蕴的深厚,中国文学难道没有超越旧世界?或至少与它分庭抗礼?除了在现代化的进程上与政治立场的取舍上,中国和第三世界有亲和性外,中国文学岂属于第三世界文学?既然新比较文学史讲求再脉络化,讲求个体文化的殊相,就万万不能把世界以旧的思维方式化约。
表面上看来,巴斯奈特和我在曾另文抨击过的魏斯坦因正好相反,魏氏所忧虑的两个危机:(1)比较文学在欧美之外的快速扩展,和(2)理论的强势,反倒成为巴氏认为学科的转捩点。对巴斯奈特而言,比较文学已名存实亡,取代比较文学的是文化研究、性别研究、翻译研究。她尤其乐道后殖民论述,认为这个辞汇代表的新跨文化批评,简直就是换一种说法的比较文学(页10)。巴斯奈特以一个相当严重的字眼儿“死亡”(“dead”,“demise”)来描写学科方向的改变。“危机”还有希望,“死亡”却一了百了,其耸人听闻可想而知。
若干年后,2000年,斯比瓦克在加州大学尔湾校区发表了韦勒克讲座,题目就叫做《一个学科的死亡》,三年后经过修正结集出版为一本小册子。在讨论斯比瓦克之前,我必须顺便提到比巴斯奈特的书要晚两年出版的一本文集,《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比较文学》(Bernheimer1995)。编者勃恩海默在序言中杜撰了一位求职困难的研究生,说她今天[1995年]面临的困境,与37年前韦勒克发出危机吶喊时,并无二致:“缺乏明确的主题以及特定的方法”(页2)。勃恩海默所提出的各项方案,充满了折衷主义色彩以及和文化研究妥协的立场(页43-45)。和巴斯奈特应和的则是近20年来甚嚣尘上,但令人生厌的身份认同政治(identitypolitics)。应邀撰稿的史坦福大学名牌教授玛丽·路易兹·普拉特(MaryLouisePratt)好一幅中央情报局的嘴脸,“有三个历史过程导致了比较文学目前的走向:全球化、民主化、去殖民化”(页59);最后一点包括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的对话,以及美国对欧洲文化的反殖民化运动(同上)。这本书竟然成为流行宝典,也一再地被斯匹瓦克引述。
说来也是巧合,韦勒克在1958年首先提出危机论述,42年之后,斯匹瓦克发表演讲“一个学科的死亡”的场合竟然是以韦勒克命名的讲座系列。从危机到死亡,她似乎在接着巴斯奈特,宣告比较文学寿终正寝。反讽的是,这个耸人听闻、颇为煽情的书名和内容并不符合,因为斯匹瓦克提出“新的”比较文学。既然如此,怎么说比较文学死了呢?
什么是新的比较文学?斯匹瓦克根据一个简单的二分逻辑来解释世界和比较文学:老的比较文学是北半球的,是欧美的(她用了Euro-US这个词,使它具有强烈的铜臭意味),这个欧美传统,用她的比喻来说,就是大都会的(Metropolitan);和它相对的,新的比较文学则是南半球的,草根的,或者她所喜欢用的被压迫的他/她者(subaltern)。这种新的文学应该全面处理后殖民问题(postcoloniality)。换言之这个学科有强烈的工具性,斯匹瓦克说:“正如同社会主义要坚持不断地把资本主义的资本压榨干净一样,新比较文学要坚持不断地颠覆和瓦解统治者的奴役新兴者”(页100)。她鼓吹学者调整研究方向,转注南半球弱势语种和被殖民者的文学,细读他们的作品(页72)。我禁不住要问:如何阅读?用甚么方法和策略来阅读?你用的细读方法难道不是在美国学院文学系,尤其是英文系,所学到的那一套后设语言:后新批评的意识型态论述?亦即:庸俗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精神分析+解构?口头上的反霸是斯匹瓦克作为印度出身的女性主义者一贯的立场;至于她在美国帝国主义的长春藤联盟哥伦比亚大学作为讲座教授,并不时巡视亚洲,包括港台和大陆,是否吃得脑满肠肥?这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打着红旗反红旗,是第三世界在第一世界执教的学者一贯的作风。
照理说全球化现象和老比较文学毫无关系,如巴斯奈特所说的,它应该属于新比较文学的课题。有趣的是,为了满足二元对立逻辑,斯匹瓦克必须制造出和全球化现象——她认为可以电脑为缩影——对立的另一个实体,这个实体她称之为地球性(planetarity);新比较文学理所当然地应该处理地球性的问题。根据这个逻辑,全球化现象的位置应该摆在哪里?我是否应该把它强加给老比较文学呢?斯匹瓦克的地球论述有强烈的原始主义与葛天氏之民思维,她竟然用了一次流行的字眼:环保主义(environmentalism),我们隐然呼吸到“绿色”空气!当然我们未必需要这么吹毛求疵,也不妨接受新比较文学的伦理学可以矫正全球化的流弊。但是我们的分析顺便披露了作者二元对立逻辑推理的漏洞。
和大多数目前当红的文化研究学者一样,巴斯奈特和斯匹瓦克津津乐道后殖民论述,并认为它取代了比较文学。这个领域的流行自然不在话下,研究生十之八九都选修这方面的课,写这方面的论文。殖民论述和后殖民论述有强烈的意识形态与价值取向,但是论者夸夸其谈,却没有想到,在没有文化研究之前,在没有文化之前,在没有人之前,生物界就有普遍的殖民现象,比方说这边食物少了,生物就迁移到另一边去。可是这些搞文化研究的从来没有想到殖民论述和后殖民论述背后是一个生物学的基础。殖民研究本来是物种生物学(populationbiology)和环境生物学(environmentalbiology)的课题,具有相当的科学客观实证性,初无道德与价值涵义。可悲的是:受到身份政治学和性别论述的影响,原来是生物学概念的殖民和环境问题,都被强加上了道德工具性,我在下一节要检讨目前当红的生态论述,正是这种诠释现象的牺牲品。巴斯两位女士完全没有考虑到生物学参照座标的问题。
四、生态论述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