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爬上一列西去的货车,汽笛声把饥饿的人带向远方。在寸草难生的戈壁,在冰天雪地的天山,你结识了半个中国的逃难者,他们都是你雷打不散的垦荒伙伴。那时候,没有红砖亮瓦的工房,没有充足的饮用淡水,也没有烤羊肉串和手抓饭。下工后抖掉一身黄沙,用湿毛巾擦一擦身子;几块硬馍,一把小葱,半碟咸酱,已经算丰盛的晚餐了。
转年春天,妻子寄来一包草籽,一粒草籽是一句语言,千言万语是牵挂,千言万语是体贴,有七分赞许,也有三分抱怨。拓荒人像雪山般冷峻,像漠风般强悍,可是当你捧起那包草籽的瞬间,心头一阵酸楚,一阵剧烈的震颤。
种子忍不住焦渴,生命经受着奇寒奇热,你带领来自大半个中国的拓荒人,一锹一锹地挖,一车一车地运,坎儿井有半个长城那么长,平一亩耕地,要运走几百方石头,垫几百车黄土。你一声呐喊,急令冰峰化作跳跃的飞泉。
驼铃声远去了,大漠里的旱风湿润了,在炽热的烈日下,沙荒苍白的脸有了血色,渠水流着酝酿绿洲的全盘规划,金灿灿的稻谷,蓝宝石般的葡萄,都是成熟了的拓荒人的夙愿。香喷喷的烤羊肉手抓饭,比糖还甜的哈密瓜,使远方的客人流连忘返。
快把妻子儿女接来吧!拓荒的单身汉期盼有个家,期盼一家人团圆。就在那个金色的秋季,在那个送完公粮、剪罢羊毛的夜里,天空骤然坠落下一颗星斗,大漠发出一声让人落泪的哀叹,你那颗顽强的不向困难妥协的生命,顿时化作一块墓碑,戈壁滩竖起了又一座天山。为了生存,你西出阳关苦战荒原,为了生存,你微笑着离开了人间。
那闪光的水库,是你透明的永不干涸的思想;那攀附雪山的条条水渠,是你热血沸腾的脉管;良种繁殖场收获了你爱情的种子,葡萄园结满你一串串汗殊;伊犁马像你的生命在垦区奔驰,红元帅像你初来时那样腼腆。为了生存,为了一个民族的生存,拓荒人给后辈写了一篇精彩的新闻导语,谁来续写后面的文章?
(原载《中国作家》2004年第4期)阿依古丽的思念
太阳落山了,
夜幕笼罩了果园。
坐在静静的屋子里,
眼前映出了骑马的少年。
白云遮住了月亮,
满月看不见了。
骑马的少年出门远走,
英姿看不见了。
阿依古丽低沉地唱着这支歌,唱着这支让她心酸让她流泪的歌。一遍一遍地唱,一次一次地流泪,流成一条苦恋的河,流成一条咸水河。乌斯满江走得很远很匆忙很神秘,像一只鸟从笼子里飞出来,飞过了那片绿洲,飞过了戈壁,飞过了滔滔黄河。那鸟儿高高地展翅,只给地面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留给乡亲们一串嘀嘀咕咕的疑惑。
乌斯满江走过的路阿依古丽不敢再走,他唱过的歌子她没有勇气再唱,他用过的坎土镘她不敢触摸。凡是曾属于乌斯满江的东西都强烈地吸引着阿依古丽,凡是吸引阿依古丽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给她快乐,给她思念,给她折磨。女人想男人比男人想女人真诚。不是因为多情,不是因为软弱,女人比男人更怕感情饥饿,更怕孤独。阿依古丽把思念编成二十四条发辫,二十四条辫子却没有拴住一个恋人。
阿依古丽不知道展翅的鹰飞向何方,她只相信大河小河终要流向大海。“骑马的少年出门远走……”她断定他在追求一种崭新的生活。每天早晨她跪在葡萄园读绿色的回忆,每天黄昏她立在路口读流血的日落。乌斯满江给那柔情似的藤蔓压过土淌过水,像地下银河般的暗渠是他挖掘而成。喝一口渠水,渠水映着他的微笑,摘一串葡萄,沉甸甸却不是爱情的果实。阿依古丽开始编织噩梦,编织一个女人在热恋中的猜测,她动摇了,觉得夏天的风也凄凉。
星期五是个吉利的日子,那天清晨,门前的杏树上落下一对歌唱的喜鹊。星期五是个大喜的好日子,从高高云端里降下一对洁白的天鹅。一封贴着花邮票的书信,一封从口外飞来的书信,带来她几个月的梦中渴望,带来那么多让她哭让她笑的许诺。乌斯满江在太阳升起的城市创业,在那里塑造和延伸新疆的美名。于是乡亲们又是好几天悄悄耳语,老爷爷老婆婆伸出大拇指评论他的人格。阿依古丽的歌从低音区爬到高音区,羞涩地兴奋地向妈妈夸耀自己的选择。妈妈做了一平锅阿依古丽最喜欢吃的烤包子,表示一家人对她的赞许和褒奖,表示母亲对女儿选择的认同。
乌斯满江到底去了哪儿,创怎样的事业,这个呀,阿依古丽说暂时保密。小姐妹们缠着她,她让小姐妹们注意最近几天的新闻联播。
(原载《中国作家》2004年第4期)海之角天之涯
在海瑞墓前
我来看你,不仅仅因为你是回回,也不是怀着普通的敬意。
我翻阅了一大摞厚厚的史书,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你海瑞给回回民族留下了为官的清白。
我来看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清官,也不只是怀着一般的崇拜。
我回眸上下五千年的足迹,从五帝夏商,到两周两汉,你海瑞是最值得中华民族信赖的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从北方的黑土地远道而来,千里迢迢飞渡南海,不仅仅为了在你墓前作一次虔诚的祈祷默哀,也不只是平常意义上的后人对先辈的缅怀。
我为我的民族感到骄傲,我为我的民族由衷地自豪,我的民族虽然很小,却有一副铮铮铁骨。从郑和到海瑞,从马骏到马本斋,他们蘸着赤热的鲜血,在史册上写下,做人和为官的正派。
鹿回头
一个久远的传说,一个让许多人落泪的故事。
一位神奇年轻的猎人,他的弓箭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飞射嘴,立射腿”。没有能逃过他利箭的飞禽走兽。
一天,他正在猎杀一头牝鹿,牝鹿以逃生的本能,飞也似的奔跑,不料眼前一片汪洋大海,前无去路,后有追杀。无可奈何之下,它转身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女,千娇百媚,同猎人拜了堂,成了亲。
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吗?
人们大凡都是站在强者的立场,歌颂猎人的勇敢,赞美猎人执著的追求,让强者如愿以偿。假如人们换一个角度,改变一下思维方式,站在弱者的立场,重新审视这个传说呢?
可怜无助的牝鹿,已经被猎人追逐得走投无路,追逐到生命的绝处。
为什么不跳入大海?是什么念头,让你在最后一刻放弃反抗,一变而为美丽的少女?是什么信念,让你嫁给本想置你于死地的仇人?
生与死怎么轻易就转化为恩爱?猎人和猎物本是生死对抗,怎么毫无情理地结成了夫妇?我甚至怀疑,这个穿着美丽外衣的故事,是刻意美化弱者对强暴的屈服。
五指山
是谁,曾经让你攥成铁一般的拳头?扮演一个拳师,与暴力为伍?
今天的五指山,五指伸向蓝天,向苍天招手,向苍天呼唤——从白色的云朵间汲取甘露,从太阳的辉煌中索取温暖,向闪烁的繁星讨一线光明,向手握利剑的雷公要一道闪电。让人间尽享七情六欲,让普天下人寿年丰。
五指山,伸展开五个指头。懂得感恩的大山,要与老天爷握一握手——感谢雨露滋润了挺拔直立的森林,感谢阳光晒红了向往爱情的红豆,感谢星光照亮了黎族的茅舍,感谢霹雳惊醒了久久沉睡的绿洲。
五指山,五指伸向云端,但愿握过祥云的手,永远不再攥成拳头。
贝
你从何处漂来,护送你漂流的,是疾风还是恶浪?是欺瞒还是信赖?
你将继续漂流到何方,是大海抛弃了你,还是你背叛了大海?
大海给了你生命,尽管是极其渺小的生命。渺小不是过错。
大海教会你奔腾咆哮,教会你追波逐浪,教会你静静地谛听,谛听大海的涛声。大海把整个世界都给了你,你才有了生命的彩虹,你才有了生命的激情。
今夜,你静静地躺在沙滩上,沉浸在银色的月光中。
回首往日的辛劳奔波,憧憬未来的生活命运:或许一位闲适的内地游人,怀着珍藏的心情,将你永远带到远离大海的城市或乡村。或许一位天真的孩童,带着好奇,将你装进书包,永远搁在他的书桌上。
然而,只有我懂你,你真正的渴望,是祈盼来一次特大的涨潮,让潮水领你回归大海。
海底森林
大海边,生长着一种四季常青的乔木。
涨潮时,它们被海水吞食,沦为海底森林;退潮后,它们被大海吐到岸上,又成为陆地森林。
它们像一列忠诚卫士,在海底甘于寂寞,忍受默默无闻,在海岸忠于职守,尽终生值勤的责任。
多么可贵而又可敬的乔木,听任大海规律性的吞吐。
沉浮也罢,荣辱也罢,都是命运的一部分,都是生命的一种旋律。生长不可或缺。成熟不可或缺。
吞吐出没,都不妨碍海底森林对使命的坚贞:升降起落,也不曾扭曲海底森林不屈的精神。坚贞和不屈,都是力量和自信的一种象征。
向你们致敬,大海的守护神!
神秘的小岛
在我住的这间木屋的对面,有一个神秘的小岛。
夜里,忽闪忽闪的灯光,可是小岛的眼睛,注视我的窗口,总也不睡。
小岛忽而离我很近,小岛忽而离我很远,那是标尺测量不出的距离,是计程表掐算不了的里程。
思念有多远,它就有多远,心房有多近,它就有多近。
我曾经梦见小岛,它比想象的更为迷人。那是一个长长的梦,它一走进梦里,便不愿离去。我说小岛多情,小岛亦笑我多情,差不多整整一夜,我守望着小岛不眠的目光,小岛一定是看见了我的梦,才守护我的梦不愿离去。
如果不曾梦见,或许比梦见更好。
渔港
你是渔船朝思暮想的家,你是渔民们无时不牵挂的娘。
你在晨曦中祝福打鱼人一路平安,你在夕阳里祈祷风平浪静。
归来了,一条条沉甸甸的船驶来,你伸出浪的嘴唇,舔去船老大的汗珠,舔去渔民一路的辛劳。
归来了,渔船平平安安回家了,你忧虑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夕阳抖动起欢庆凯旋的红绸舞。
月夜,你伸开双臂,拥抱渔船,抚摸船舷,默默倾听它的叙说,怎样顶着狂风暴雨,怎样闯过惊涛险滩,才领略了无限风光,才换来鱼虾满仓。
你为渔船低吟了一整夜的催眠曲,像母亲舍不得孩子离开,但当黎明来临,你又鼓励它们远征,去搏击风浪,去捕捞鱼虾,去追赶旭日……
浪花
你可是闪电的化身?你可是昙花的姊妹?
冲过千重山万道岭,跨越无数暗礁险滩。闯过去,冲过去,怀着不可动摇的意志,抱定宁死不屈的决心。追求是永恒的动力,是你绵绵不断、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就为了那一秒钟的自由,就为了那一瞬间的怒放,多么不屈的生命,多么勇敢的消亡!
你绽放的每一片珍珠般的花瓣,紧紧地抱住了太阳。
水手
一万个水手的汗水,一万个水手的泪水,腌咸了海水。
水手的脚印是浪花,是波涛捧出的祝福。水手用梦编织渔网,渔网从深海里打捞渔家的梦。
海风贴着水手的耳根,悄悄重复着母亲的叮咛。水手挂起风帆,长风破浪。船舱里盛满大海的馈赠,盛满水手爽朗的笑声。
大海的脾气很像水手的秉性。水手一生走过的路,铺满梨花,铺满贝壳,铺满彩虹。海鸥蘸着海水,在波涛上谱写一首《海魂》曲。
帆
披头散发的大海,狂啸惊呼的大海,蔑视一切生命的大海,唯独亲近帆,与帆一往情深。
大海用浪花装点帆,用波涛护送帆,嘱咐帆去乘风破浪。
帆以自己阔大的胸襟,把风和阳光一起揽入怀抱。帆用自己的充实饱满,让沉重的船只身轻如燕。
黎明时分,帆引领起锚的船只远航,日落之际,帆带着满载的船只回港。
海,像北方辽阔的草原,草原再大,也载不下帆无边的遐想……
帆,是大海的骄子,是一面水手心中永不言败的旗帜。
(原载《民族文学》2005年第6期)
祝福柴达木
生命
怎么也没有想到,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披着满身的疲惫,在日月山下,找到的竟是你的坟墓。一块永远沉默的碑石,正面刻着你的姓名,背面刻着你的生平。
日月山上的云朵如洁白的羊群,倒淌河的流水似幽咽如诉的古琴。它们向天诉说,向地诉说,向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游人诉说,你死得英勇,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日月山。
你救活的那个孩子,已经蹚过很长一段岁月之河,长得跟你一样健壮,成为了哈乙亥草原第一代大学生。我亲爱的战友啊,你献出生命的时刻,比他现在还年轻整整一岁。
你牺牲了……曾经是多么热爱生命!在无粮无水的战壕里,我们捉到过一只活泼可爱的小松鼠。在严酷的环境中,小松鼠给我们带来了一线生机,我怕小松鼠溜走,用钢盔扣着,你怕憋坏了小松鼠,偷偷背着我放了生。为此我跟你大吵一架,嘲笑你温情脉脉的小资情调。每每想起那一幕,我就眼含泪水,伤害了你善良美好的感情,我追悔莫及……
你牺牲了,你短暂的生命虽然打上了句号,你的精神却是不死的,它还在大草原上延续着,在那位藏族少年身上延续着。藏族少年成了大草原远近闻名的医生,也救治过十几个奄奄一息的生命,成了哈乙亥草原的保护神,受到藏族同胞的尊敬和爱戴。当我走遍草原上的每一座毡包,当我受到好客毡包的每一次盛情款待,当我和每一张笑脸相遇,接过他们手中洁白的哈达,我都似真似幻。我几乎怀疑那块碑石的真实性,那不幸究竟有几分可信?
当我一次次提到你的名字,一遍遍打听你生前的品行,老阿妈指着毡包外一颗闪烁的新星,少女捧出刚采撷的格桑花,孩子们又唱起你当年教唱的那支歌子,老支书捧出户口簿,簿子第一页工工整整写着你的名字。是的,你的生命是有限的,你的精神品行却像哈乙亥草原开不败的格桑花,在风中怒放,在雨中怒放,在阳光下怒放。
啊,一块沉默的碑石,怎么能够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
渴望绿色
夏日,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们来到察尔汗盐场。举目是无际的银白盐田,十几里见不到一丝绿色。当我们走近盐工宿舍时,一道意想不到的风景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寸草不生的盐田上,居然有一株枝繁叶茂、树影婆娑的杨树。这真是生命的一个奇迹,让我们惊叹不已。
迎着我们一行惊诧的目光,一位盐工说,眼前这棵杨树是从上百里外运来的,在厚厚的盐碱地,工人们铺上一层又一层塑料布,又从几十里以外运来肥沃的黄土,栽种上了这棵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