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小瞧了这平平常常的一棵树,它复活了几万盐工对大自然的渴望和怀念哪。夹杂在一伙外地人赞叹的口音中,杨树迎风摇曳,舒展开片片绿叶,仿佛在说,远方的客人不必惊异,只要你们在这块盐田过上十天半月,就会理解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一棵普普通通人们常见的杨树,让出生在盐碱地的孩子们,除了单调的白色又认识了一种颜色——生命的绿色。每一片绿叶,都像一只张开的绿耳朵,倾听着孩子们的心声,每一片绿叶都化作一只小精灵,出现在孩子们甜美的睡梦中。
一棵树,如一条流淌的月光河,给盐田抹上了一道温柔的底色,似一缕和煦的春风,吹进了盐工们干渴的心扉,一棵树,枝干中流动的叶脉,宛若一条生命的河流。一棵树,让枯燥的生活有了一道滋润的风景,使艰辛的劳动变得舒心透亮,一棵树,给盐田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一棵树,仅仅是一棵树吗?不!它寄托了劳动者对生活的无比热爱、无限向往。就因为有了这样一棵树,盐场上空的阳光才格外明媚、亮丽。
或许在遥远的生命之初,大自然的生趣正是由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树构成的,伴随着爱心和春风,伴随着人类对大自然的依恋,荒野才有了生机,大地才萌发了绿意。
盐场人对绿色的渴望,对绿色的思念,对绿色的情感,是盐场以外的人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
察尔汗的盐田是纯白的,察尔汗盐工的梦却濡染着绿色——
祝福柴达木
“早晨好!”
我向沐浴在橙黄色风沙中的柴达木致意。柴达木呼声大作,呼啸而来的风沙,仿佛用铜管演奏着一支最隆重的迎宾曲。从欢迎到欢送,仅仅一昼夜时间,难忘的二十四小时,留给我的是终生记忆。我心灵之窗摄下昨天、今天、明天,摄下一个全景的柴达木。即将分别了,我环顾四野,恋恋不舍,心底涌动着万语千言——
柴达木,你不是理想的天堂,只是登上天堂的一阶梯子。你敞开宽阔的胸膛,接纳和包容那些不幸的人,那些不幸的人乐意跟着你开垦荒凉。在沙发和暖房里高谈阔论者,注定听不到你的掌声。你不是共和国的骄子,不是独占鳌头的状元,但你复活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历史热情。
锡铁山已从千年的沉睡中缓缓醒来,却不曾铸造黑体铅字,也不曾发布一条耀眼的新闻。察尔汗已是名副其实的盐的王国,水是咸的,风是咸的,连空气也是咸的,只是藏在盐层最深处的农作物的营养素,还有待于进一步提炼,潜在的财富仍然是有待于开发的广阔领域。
柴达木,你丢失了一种颜色,那颜色隐藏得很深也很久。德令哈草原显然是你的绿洲梦,是你迎宾的门脸,也是你过于朴素的一个补充。但从一株白杨的嫩枝上,从一片绿叶中,我发现了你深情的目光和渴望。
不要说,丢失的岁月找不回来,丢失的颜色永远空白。柴达木是一个历史舞台,是青海乃至共和国沧桑变化的一个见证。不要说,你在山清水秀的河山中显得过于单色,过于苍白,只要你具备了一种精神气质,只要你抱定不屈不挠的信念,你就会成为一名开拓者,成为草原上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大雁从遥远的圣地飞来,噙来一粒神奇的种子,献给21世纪的柴达木。
(原载《山东文学》2005年第1期)信仰
剖腹观音
剑川的石宝山,有一尊剖腹观音。游人沿山道拾级而上,只见那高高的莲花台上,端坐着慈祥的白度母,手托着从自己胸膛里掏出的那颗血淋淋的心。
她微笑着,慈眉善目,安详地坐在玫瑰色的晨曦里,那样坦然,那样端庄。游人虔敬地驻足凝视,无不为之一震。那一瞬间,仿佛全世界都充满了真诚、坦白和信赖。我敢说,即使是一个无神论者,当他看见这动人心魄的一幕,也会忘情地发出赞叹,产生由衷的敬意。
她以世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坦诚,敞开胸膛,把那颗人们裹得很严实的心,掏出来,捧在手上,任凭各种眼神审视,任凭各种心态猜度,不惧风霜雨雪,不惧烈日炎光。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坦荡!在鱼龙混杂的尘世间,勇敢地掏出生命的全部,掏出灵魂的全部,无一丝掩饰,无半点遮蔽,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她坚信自己的光明磊落,也从不怀疑僧俗众生的襟怀。看着她那平静而坦然的眼神,无论持何种信仰的人,即便是不信任何天主和菩萨的人,也会顿时感到心灵净化了许多。
那么多南来北往的香客,从遥远的地方来到石宝山,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论男女,都怀着一种神圣,一腔热爱,为剖腹观音上一炷虔诚的香火,陶醉在她的坦诚与美德中。如果说人们的跪拜也含着某种祈求,某种渴望,那便是期盼这个世界,少一些欺瞒,少一些狡诈,少一些哄骗,多一些坦率和真诚。
她就这样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义无反顾,再没有收回。任凭风吹雨淋,霜杀雪打,哪怕是黄蜂蜇刺,毒蛇吐液,宁可遭受无端的伤害,遭受千年万代的沙湮尘埋,她都无怨无悔。
日复一日,莲花台上的白度母,用纤纤玉手托着一颗流血的心,托着一个至死不变的信念。
登炳灵寺169窟
登上去,登上去,登上去……
登上位于炳灵寺巅峰的169窟,就可能一步跨进天堂。
炳灵寺位于甘肃省的麦基山。炳灵寺是藏语“十万佛”的译音,唐代称龙兴寺,北宋谓灵岩寺,《水经注》中写作唐述窟。寺内的169窟规模最大,常年都是铁将军把门,游人不得入内。有幸当地文化局的一位领导带我们参观,寺院管理人员网开一面,破例允许我们几个远道而来的游客,一览169窟的神秘。
我们背对着太阳,向上攀登。遥远的天空,静谧的天空,驮在我们暖洋洋的脊背上。我们扶拦而上,回廊曲折,狭窄的木梯,只能盛载我三分之二的旅游鞋,身体失重,好几次凭着握紧扶手,才免于陷落的危险。低头俯瞰,一尊尊石佛,微笑的额头、嘴角和眼神,是那般慈祥、善良、庄重,一缕缕宁静温热的阳光,给我们的期盼和想象注入了许多的幻想。
或许天堂总是立于高不可攀的极处,169窟才居于炳灵寺至高无上的位置。慕名而来的我们,鸦雀无声,怀着极大的虔诚,去朝拜去瞻仰至高至圣的佛法。登上去,登上去,白云同天堂靠得很近,最危险的峭壁,往往深藏叹为观止的景观。
这是一次艰难的攀登,是一次受到优惠的款待,我们深信,只要登上去,一定会得到回报,169窟必有不同凡响的珍藏。
然而,期望愈高,失望愈深。窟内除了一些佛龛和脱落多处的壁画以外,几乎别无它物。深深的失望,让大家陡然间一齐跌进了疲惫的深渊,一点力气也不复存在。
佛法何在?我记起一位大师说过:“佛法原来就在日常生活中,在行住坐卧中,在吃饭喝茶中,在言语相问中,在所作所为中。饥来吃饭寒添衣,困时睡眠热吹风,一切任其自然,恰到好处。”
从栈道一样的木梯爬下来,心中猛然产生一个顿悟:人们对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总以为是最好的,而对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掉以轻心,甚至随意放弃;对分内的东西,不懂得珍贵爱惜,而对分外的东西,常常垂涎三尺,朝思暮想。假如那169窟敞开参观,或许我们就没有兴趣爬那“栈道”了。
攀登并不永远表示向上,向上也不意味着就能登上天堂。愚昧有时也坐在高位上扬扬得意,就像低劣或粗俗的商品,可能包装得格外堂皇高贵。
“神圣”可以随着高位增高,智慧却往往在底层熠熠生辉。
登上去,登上去,登上去……
登到巅峰处,也可能爬进天堂,也可能跌入地狱……
归来
两位花甲老人,自日月山动身,怀着人类最虔诚的信仰,一步叩一个长头,从一座大山叩向另一座大山,从后藏叩到前藏,终于在一个黎明时分,同早霞一起登上了布达拉宫。
经受了四个季节的洗礼,了却了一生的夙愿;怀着平生最喜悦的满足,两位花甲老人,冒着暴风雪归来了,在日月山下,在倒淌河边,深鞠一躬。他们再也流不出炽热的泪水,拖着沉重的双腿和疲惫的身躯,揣着那颗净化了的心,悄无声息地回到那间昏暗而简陋的泥屋。
此行是一次最虔诚的朝拜,最神圣的朝拜,一次让灵魂皈依的朝拜。几十年的信仰,几代人的信仰,就在他们恭恭敬敬站在佛祖面前,抛出大把大把钞票的一瞬间,心灵感到了十分熨帖恬静,感觉到:一个人只要是灵魂有了寄托,哪怕肢体器官萎缩了,僵硬了,也会从疾患或麻木中振作起来,生长出新的活力。两位花甲老人,庆幸自己做了一件此生最值得做的,最引以为荣的事情。
这么多年,当他们生活不顺心的时候,当牛群羊群躁动不安的时候,总以为那是一种命运的缺失,是灵魂深处欠下了什么债务,整个生活日渐陷入暗淡,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然而,佛祖是宽容大量、大慈大悲的,是有耐心的,这多年来,佛始终护佑两位老人的身板,护佑他们圈里的牛羊。
大年三十,暴风雪席卷了大地,冰封雪冻,人像掉进了冰窖。左邻右舍忙着包饺子剁肉,菜刀欢快地碰响砧板,邻家娃子嚷嚷笑着放鞭炮,一阵炸雷,从地面冲向高空,火花映红了半边天。
三十晚上,羊油灯下,两位老人,一人披一条旧坎肩,围一条褪色的围巾,对坐在燃着羊粪的火盆边,听着屋外的鞭炮声,默默无语,只有彼此的目光在交流。
一碗青稞酒,半盆糌粑替代了过年的鸡鸭鱼肉。他们的物质生活虽然极端贫困,但精神生活却异常富有,心灵显得充实而宁静。两位花甲老人,是有信仰的老人。他们的信仰建立在雪山上、峭岩上,坚不可摧,不像有的人把信仰当做一种时尚,漂流在浪花上,没有根基。
泥屋内一贫如洗,两位老人没有丝毫的愁苦,却陶醉在信仰的满足之中。
朝圣归来,恰逢年头岁尾,两颗净化了的心,生出了春天的嫩芽。
信仰
深灰色的砖墙。深灰色的寺庙。
佛山祖庙一大早就敞开了山门。那些海外归来的游子,那些会议期间休息的官员,那些裤角沾着泥巴的农夫,那些穿着时尚的青年……如过江之鲫,进进出出,形成了一股股人潮,也搅动了我的思潮。
墙壁上的砖雕,镌刻着历史,镌刻着文明,镌刻着一个民族精湛的艺术,同时也承载着善男信女的梦。一尊尊管得了众生却管不了自己的神像,听任缕缕青烟熏黑脸膛,呛得流泪,却沉默无语。或许正是因为这缕缕缭绕的青烟,才使寺庙更显出几分神秘,几分缥缈,几分虚无。
那些富有的香客,大把大把地扔钱,填满功德箱,施舍而很少跪拜。那些穷苦的信徒们,磕头如捣蒜,谦恭已极,虔诚已极,跪拜却掏不出票子。
佛祖无言地静观人世间的这一切,不知有几分欣喜,几分懊恼。其实,无论何种信仰,归根到底,总是寄托着信仰者的某种企望。没有企望的信仰,不求回报的叩拜,不是作秀,便是追风赶时髦。
这座祖庙门首刻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廿七铺奉此为祖”,下联是“亿万年唯我独尊”。
写此对联的人,是真的要把祖庙奉为庙宇的“宗庙”呢,还是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狂妄?
祖庙,我想其本意是说“祭祖之庙”,不会有对联说的那层含义。如果像对联说的那样“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神灵和供奉神灵的殿堂也就失之骄横了。其实祖庙的尊号并没有错,更不该对神佛横加责备。神像和庙宇都是人造的。贪婪、自私、傲慢的人间,岂是神佛做得了主的!
大佛寺
说起大佛,我国东西南北各方几乎都有国宝级的大佛,且各具特色。乐山大佛是石佛,正定大佛是铜佛,承德大佛是木佛,新昌大佛是贴金佛,唯独义县大佛是泥佛。
义县的“大佛寺”是奉国寺的俗称,建于辽开泰九年,即北宋天禧四年(1020)。它同山西晋祠、北京天宁寺、苏州虎丘云岩寺、泉州开元寺都属于同一时期的建筑。
第一次观光大佛寺是在1948年冬天。
我们是义县解放后第一批进驻县城的部队,当时锦州还没攻打下来,严峻而紧张的战事,使人没有闲心游览名胜,只是草草在寺院内转了一圈,印象不深。没想到,四十年后我到义县任职,这才认认真真地观赏了这座古寺。
大佛寺的殿内有七尊大佛,佛像果然身高手阔,大佛右手平托,掌心朝上,拇指轻捏食指,其余三指平伸开来,手掌约有辗盘大小,足以坐四个孩童打扑克牌。
义县大佛寺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殿内的佛像,照一般规矩,佛祖释迦牟尼理应居中,以显其主宰地位。然而义县大佛寺的佛祖,却颇有些民主精神,很少唯我独尊的霸气。七尊佛像由东向西依次排列,第一位是迦叶,第二位是拘留孙,第三位是尸弃如来,第四位(居中)是毗耶娑如来,第五位是毗瑟如来,第六位是拘那含牟尼,第七位最西面的才是释迦牟尼。七尊佛像平起平坐,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一把手”并不在形式上给予突出的位置,有点像当今按姓氏笔画,或按年龄大小、或按到职先后排列名次的意思。
不自我张扬,才是真正的高明;不自以为是,才是名副其实的圣贤。
义县大佛寺有一块令人称奇叫绝的“佛”字大匾,匾高两丈,宽一丈多,“佛”字居中。这个“佛”字写得结构严谨,尤其最后那一竖,更显得遒劲洒脱,浑然天成。相传这佛字是闾山盛清宫道士赵千所写。本来佛、道两家不相来往,可大佛寺与盛清宫却打破门户之见,素有交往,赵千也成了大佛寺的常客。一日赵千又来拜访大佛寺长老,见一群人围着一块巨匾犯难,不知怎能写好匾上的“佛”字。赵千看了多时,猛然拨开众人,自告奋勇要写这个“佛”字。他先让人们搭好一个两丈高的脚手架,又选了一支最大号的“提斗”,当他登上脚手架后,手握润饱了墨汁的如椽大笔,甩开臂膀书写起来,写到最后一竖时,只见他运好丹田气,自下往上运气,不等收笔,突然身子一歪,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众人随着赵千的一声“闪开”,再看那个“佛”字恰好写完。
这或许是后人杜撰的一个传说,但在我听来,却从中悟出一点道道:只有顺其自然的,才可能是最好的。
我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造访过许多深山古刹,之所以对义县的大佛寺情有独钟,固然因为我所在的部队解放了义县,我又在义县任过职,但更因为那寺里的七尊大佛,七尊泥塑的平起平坐的大佛。
(原载《石狮日报》2006年3月24日、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