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喜回过头来,断然道:“不行,娶婆姨看丈母娘,她娘走了两家,根不正哩,她就是天仙,解放也不能要她。”
高银凤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想要人家,到时人家还不知道嫁不嫁你家哩,人家可是矿长的女子哩。”
邵士喜便“嘿嘿”地笑了,说:“这到是,解放还不知道能不能攀上人家哩,要是攀上,他的前程也就好说啦。”
手记之七
我这一生,唯一引以为荣的便是在学校时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除了在九岁那年因为出麻疹休学一个月,考过一次第二名,我一直是班里和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一个带六年级的数学老师为了检测我不可思议的智力,曾给我出过许多让我的算术老师也挠脑不止的怪题。这些让别的学生视为天谜的怪题,被我轻而易举地就解答了。
我的哥哥解放比我早上两年学,因为一直留级,最后与我成了同班同学。升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出于负责的考虑,让他再蹲一年,但到决定的时候,实在怕他这个哥哥太丢面子,才勉强同意他升级。为此,解放一直耿耿于怀,几年之后,解放成为红卫兵“井冈山兵团”司令时,他一提起这奇耻大辱,仍愤愤不平地去诅咒那些早已被他们打翻在地的老师,他还威胁过要扇我的耳光,在他红的发紫的时候,因为我当着他亲密战友的面,笑话过他一塌糊涂的考试卷。他的亲密战友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她是白永祥的女儿,一个象她娘一样风姿绰约的女子。她很崇拜邵解放,虽然邵解放曾是全班的最后一名学生。当时的她比解放好不到那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算术成绩始终就没有及格过。
他们都很忌讳我说学校生活。这是她们的疮疤。每当他们系着武装带,带着盒子枪,不可一世地跨入家门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揭他们的疮疤看一看。最后,不知他们怎么聪明了起来,也找我的疮疤。这比他们要扇我的耳光,并且耀武扬威地挥动盒子枪,更让我难堪。看来,他们并不是不聪明。
我的疮疤是,我经常是班里的众矢之的。我在班里人缘很差,以至到最后,我在班里只能形影相吊。老师们也从宠爱,渐渐变得冷漠,后来竞斜眼瞅我了。他们最后集体去教导处请愿,逼迫校方劝我转学。
我在学校生活的黄金时代,其实仅仅三年,由于我还没入学,就把解放的一年级课本学会了。我一入学,便让全班学生和班主任为之瞩目。班主任老师委我以重任,让我当了班长。四年级时,老师根据学校的意见,要民主选举班干部。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仍然遥遥领先,我还是落选了。投我票的同学只有两三个,而且还是我的同桌和我背后的两个,他们从心里大概也不想投我的票,只是碍于情面。事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无奈地摊摊手,对我说,你看看,我也没办法,同学们都不投你的票。我当时只有十一岁。却对此事非常冷静,没有伤心,也不准备伤心。老师说,你是咋搞得,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任老师,你应该知道怎么搞得。
夏天的时候,男同学们去汾河游泳。由于前一年,汾河淹死过一个游泳的男生,学校下令,谁也不许去汾河耍水。但是,学校的禁令并没有使男学生畏惧。他们还是成群结队一如既往地去汾河游泳。带头的就是我的哥哥解放。
一天下午,上语文课,全班的男生都昏昏欲睡,趴在课桌上打盹。任老师的课已上不下去,疾言厉色地质问,你们中午是不是都没有睡午觉。没有人回答她的提问。任老师就把邵解放叫了起来。任老师说,邵解放,你午睡了没有。我哥哥毫不犹豫地答道,午睡了。任老师说,既然午睡了,你怎么还打瞌睡。我哥哥说,没睡够。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连打盹的男学生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任老师火了,拿教鞭使劲地敲着教桌。任老师狠狠地盯着我哥,说,我看你根本没有午睡。我哥脖子一梗,硬声硬气地争辩道,我肯定睡了。任老师就把目光对准了我,说,邵合作,你说,邵解放中午睡觉了没有。我站起来,回头看了一下邵解放,我看见邵解放向我眨眼睛,目光充满卑微的讨好和乞求。我不能容忍自己说假话,我就对任老师说,他没有午睡,他去河里玩水去了。任老师大步从讲台上走了下去,挥起教鞭在邵解放手上敲了两下。我听见我哥疼得叫了一声。任老师怒气冲冲地说,你说,还有谁和你一块玩水。我听见我哥仍硬朗着回答,没有,只有我一个人。任老师说,你又撒谎。我哥说,我没撒谎。这时,下课铃响了。
任老师把邵解放领到了办公室。方才在课堂上打盹的男学生,这时仿佛都睡醒了,一个个精神抖擞,他们一齐冲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有一个人高声说:“叛徒”。于是他们一齐喊,“叛徒”、“叛徒”、“叛徒”。我没有理他们,低下头看书。他们仍围在我身边不走,有一个人说,你是“内奸”,于是他们又一齐喊,“内奸”、“内奸”、“内奸”。我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这时,一个女学生来叫我,说任老师让我去一趟办公室。
我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我哥哥从里边走了出来,他气势汹汹地向我举起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说,我要扇死你。我心里“咯噔”一声,但我还是以无所畏惧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任老师在等我,从她脸上苍白的神色看,她一定气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弹跳似的发抖。见我进来,她急匆匆问我,你说,除了解放,还有谁去玩水。我说,除了邵解放,别的不知道。我看见任老师的手还在抖,心里很为她可怜。另外,作为班长,我觉得我也有责任帮助老师调查落实。我就说,我有个办法。可以知道谁去玩水,谁没有玩水。任老师立刻转怒为喜,说,你快讲。我说,我爹我娘怕邵解放玩水,每天他回去,就在他胳膊上划一道检查,有白印就证明他玩水了,没有白印,就说明他没有去玩。这个办法很好。邵解放很怕。任老师高兴得笑了。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任老师让全班男生站立起来。然后挨个在胳膊上测试。结果,全班男生,除我和另外一个男生,胳膊上全部都有白印。在这个确凿的证据面前,他们被迫承认中午去了汾河。任老师非常愤怒,当即将他们集中在教室后墙,面壁而立,深刻反省。
我又一次成了“犹大”。那天下午,我发现他们都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他们都对我充满了仇恨。我隐隐地感到他们在密谋什么,但我的心里非常坦然。那天,我下学很晚,作为班长,我要出墙报。当我走出校园,沿着铁道边的小路走入小树林时,忽然响起一声口哨,随之,我们班的二十几个男生全部从树丛后边钻了出来,他们一边大声喊着“叛徒,叛徒”,一边投掷石块,土坎拉,最后一拥而上,将我掀倒在地,向我脸上唾唾沫。我在最初的慌乱和惧怕过后,马上变得极为冷静,当他们将我打倒在地的时候,我看到在我右侧有一个男生,正忘乎所以地喊叫,没有防备,我猛地伸出手去,拖住他的脚,一下把他扯翻在地,然后拼命地在他头上脸上擂着,那些男生,都吓呆了。当他们醒过神来后,又一起扑了过来,我疯了似的拼命抵抗,如果说他们出于侮辱和戏弄,只不过是想教训我一顿,我则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玩命。我已毫不考虑会出什么后果,随便抓住什么,便向他们砸去。后来,我听见我哥邵解放在不远处说话了,走吧,走吧,合作和咱们玩命了。那些男生一溜烟地跑了。邵解放却走了过来,他示威似的向我挥挥拳头,说,给你点教训,谁让你多嘴多舌。我抹抹额头的血,轻蔑地望着他,邵解放又说,你如果回去告诉爹娘,我还要教训你,更狠地教训你。
我高傲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邵解放又追了上来,你到河里把脸洗了,你脸上都是血。我没理他,径自走着。他又赶上我,从书包里扯了一页作业本,讨好地说,我给你擦擦。我一挥手,将他的纸片打落在地。邵解放木木地楞在那里,口里不迭声地说着,你看,你这人,给脸不要,你看。我扭过头来,啐了一口,我说,你那是脸?你那是屁股。他又追了我两步,可怜巴巴地说,你回去可啥也别说。
我回去什么也没说,爹和娘都不在,爹上班还没回来,娘又抱着建国串门去了。我在我家那面拳头大的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的尊容,我的脸几乎不忍目睹,满面灰土,还有血迹,额头上有一个大大的肿包。把脸洗过,但肿包依旧赫然醒目。我哥邵解放在我后脚回来,他偷眼瞅瞅,见爹娘不在,便在锅里舀了一碗剩饭,然后谄媚地说,我就只吃这一碗,锅里的全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