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鑫叔叔快回来了,我对她说。刘阳惊异地喊出了声,她兴奋地跳下炕沿,问我说,真的吗?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她突然爆发的激动一时使我慌恐不安。我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只是我的一种臆想。然而,刘阳却完全为我这种凭空设想的推断兴奋得两眼发光。方才的不快和忧郁一扫而光。她几乎按撩不住自己的激动,手脚利簿地开始收拾起屋子。当她用条帚清扫我脚下那些雪片般的纸屑时,禁不住哼起了歌。那是一首当时非常流行的藏族歌曲。欢快的曲调,使一向沉闷的刘阳突然变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轻盈,活泼。
单纯的刘阳竟然没有问我这个消息从何而来,使我避免了一次语无论次的搪塞,其实,我的推测并不是空穴来风。在不断地有“五类分子”释放回来的背景中,刘鑫的放归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在刘鑫回来的前两天,我在他家门口不远处看到了白晓强。在昏暗的暮色之中,自晓强犹豫不定地在那阴影中踟躇徘徊。我直直地迎着他走过去,他很快认出了我,转身要避开。我喊住了他。他心神不定地站住,扶了扶眼镜。我定定地瞪着他,他心虚地低下头。我说:你给刘阳写信了?他张皇地后退一步,紧接着却口气蛮横地说,我写信没写信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厉声说,你太卑鄙了,知不知道她才十五岁。他冷笑一声说,你吃醋了吧。我真想上去煽他一个巴掌。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无耻。他转身要走,可走了一步又返过身来,向我挥了挥拳头说,你少管闲事,你看着吧,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说完飞快的走了。我从地下拾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他的背影砸过去。
立秋之后的那场暴雨刚刚过去,刘鑫回到了矿上。在矿区武斗最激烈的那段时间,得势的“东方红”组织将这些,“残渣余孽”全部遣送到离矿区五十里的一个小山村。矿上在那儿买了二百多亩荒地,办了个农场,牛鬼蛇神全部被集中在那里“劳动改造”。刚刚过去的那场暴雨把他们居住的窑洞和他们整修的梯田全部冲垮了,他们只好撤了回来。
从劳改农场回来的刘鑫,形神恍惚,头发稀疏,脸上充满被生活拖垮的凄然之色。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把唐诗宋词倒背如流、神采变奕的刘鑫了,心中不禁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去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炕头躺着,刘阳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炕头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看见我进去,刘阳求救似的看着我,凄楚地对我说,我爸他不想吃饭。我走近他,把碗端起来递过去,我说,刘叔,你就是为了刘阳,也应该把饭吃下去呀。他身子动了一下,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大声咳嗽了几声,才眼睛潮湿地说,刘阳每天吃玉茭面窝窝,把白面都省下来给我吃,我实在吃不下去。我说,你应该理解刘阳的一片孝心呢。他这才端起了碗,吃了几口,忽然对我说,合作、我得谢谢你,刘阳说你帮了她很多忙、我说,我其实也没做什么。这时,窑洞外面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激昂的音乐。我看见刘鑫猛然抖了一下,把碗放在了炕头。喇叭里开始播放一篇很长的“社论”。播音员语调铿锵,声嘶力竭,仿佛在向敌对国朗读一份宣战书。“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罢休。刘鑫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抖动着,我发现他脸色一片苍白。
别听它了,你快吃饭吧。我对刘鑫说。刘鑫却坐在那儿凝然不动,继续倾听那冗长的社论。
刘鑫把碗递给刘阳,说,我不吃了,吃饱了。刘阳看着碗里里大半剩饭,说,爸,你才吃一点点呢。刘鑫固执地摇摇头,说,你端走吧。
广播结束了。刘鑫还呆呆地竖着耳朵,仿佛一只警觉灵敏随时准备逃命的兔子。
看着他木然的样子,我禁不住说道,刘叔,这文化大革命真得十分必要吗?刘鑫像被烫了一下,猛然立直了腰。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我又重复了一次。他当即脸色骤变,吃惊地瞪着我,口气严厉地对我说,合作,你瞎说什么。我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说,矿上武斗死了那么多人,井口也不出煤了,每天打来打去,国家究竟要做什么。刘鑫马上打断我的话,眼睛惊恐而气忿,他嘴巴发抖地对我说,合作,真太胆大了,竟敢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你真是太不懂事了。我很不服气,又说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他警惕地看看窗外,低声而坚决的说,你不要再说了、你快回家去吧。
转眼之间他从一个失神疲惫的老人,变成了一个严厉暴躁的长辈。刘阳埋怨的叫了他一声。他没理她,仍悻悻地瞪着我,我马上走了出去。刘阳随后追了出来,刚要对我说什么,他却在屋里大声喊着,阳阳,你给我回来。
刘阳是第二天晚上来找我的,她显然是背着她的父亲。她走得气喘吁吁,满脸桃红,一见我的面就忍不住愧疚地说,你别生我爸的气,他是让运动整怕了。我说,我不生他的气。刘阳就宽慰的笑了一笑,然后又说,我爸其实也是为你好。他后来说他怕你将来犯错误。我冷冷地看她一眼,说,你爸肯定不让我去找你了吧。刘阳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呜咽了起来。我说,你别哭了,我不怪他。
刘阳慢慢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说,你别生他的气。我爸已成了惊弓之鸟,外面稍微有些响动,他便睡不着觉。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刘阳家。到是刘阳常常背着她爸来找我。但她总是来去匆匆,而且言词闪烁。我心里非常明白,被-连串不辛摧残的刘鑫不愿意再让刘阳接触我这个思想偏激的朋友了。不公正的命运已使他变得多疑、敏感和小心翼翼。我曾在远处多次看到他萎缩着脖子,驼着腰颤颤惊惊地在马路上穿过。他永远低着头,像趴在洞口张望外面动静的狐狸,稍有风吹草动,便倏地缩了回去。
邵解放死后不久,“七二三”布告下达,枪炮轰鸣的武斗终于结束。井口恢复生产,学校也开始“复课闹革命”。
“复课闹革命”以后,矿学校设置了高中,由于师源匮乏,便“废物利用”,在矿上的文化人中选用了几个有历史问题的“五类分子”。刘鑫就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刘鑫给我们上第一堂课时的情景。
刘鑫被校长带进我们教室的时候、我回头看见他佝促萎缩的样子。他佝着背,双臂搭拉着的神情,就像被带进批斗会场,准备接受革命群从批判时一样。校长介绍了几句便走了。刘鑫站在讲台一时手足无措,他那时已经谢顶,前额光秃秃的,沁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我还清楚地看见他按在桌上的手臂在发抖。同学们都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不知谁笑了一声,接着像传染似地,许多人发出了窃窃地笑声。刘鑫更加紧张,他茫然地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脸胀地通红。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几乎是痛苦地说,我没有当过老师,也没上过课,今后,我和革命的同学一齐学习,一齐进步。大家接受我的教育,我也接受大家的教育。现在我们开始上课吧。
也许是他的卑微和悲怆感动了学生。他的第一节课讲得是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他几乎是照本宣科,只是在讲到司马迁时,他很有些动情。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历史上有这样一位伟大的史学家,而且是遭受宫刑的文学家。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充满感情的一句话,司马迁是一个伟大的人,即使身遭酷刑,仍含着屈辱写下这部伟大的《史记》。他不容易呀。
刘鑫不善于管理,我后来想,他大概也不敢管理。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矿工子弟,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大都有造反精神,即便威严的校长,都敢写他的大字报,刘鑫这样一个没有改造好的“五类分子”,他们就更不放在眼里了。果然,不久就有学生在背后喊刘鑫“老右”,我的邻居,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乔柱,有一次在黑板上,恶作剧地画了一个神情酷像刘鑫的“右派”图像。尽管我很快将它擦掉,刘鑫的威信在班里还是一落千文。他的语文课,有时就成了“游戏课”。他在台上讲,学生们在台下讲,玩各自喜欢的游戏。我为刘鑫悲哀,也为同学们悲哀。我看见刘鑫脸无奈的痛苦的神色,我听见他胸腔里那一声声悲怆的叹息。我始终觉得,他这时的尴尬和苦闷,并不亚于接受群众批判时的悲愤。
他愈发得瘦了,嘴上起火疮,两眼无神,脸色灰冥。然而,刘鑫对我却仍如往常一样严厉。他很少与我说话,即便我去找他请教,他也只是于巴巴的讲几句,便把脸转过去。直到有一天他将我的作文扯碎,我对他也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怨恨。
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鲁迅写的《藤野先生》。课文学完以后,刘鑫布置每人写一篇作文,题目是“读《藤野先生》之后”。许多同学并不把他的布置当一回事,有不交作文本的,也有随便写几句应付了事的,我却认认真真写了八九页。
我在作文的开头先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段原文:
“万岁”他们都拍手鼓掌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声都特别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她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我在作文里列举了我亲眼目睹过的两件事情。一件是邵解放他们攻打“办公大楼”,另一件是人们围观“东方红”组织战败后扔下的两具尸体。我说,我也听见了人们拍掌欢呼的声音,听见他们喊着“万岁”的冲杀声。我说,我也觉得这种欢呼声的“刺耳”。
作文交上去的第二天下午,刘鑫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尽管办公室没有别的老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了。然后一脸严肃地瞪着我,很生气地批评我说,你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我问他,我错在什么地方。他吭吭了几声,愤怒地说,全错了,观点极端的错误。你怎么能进行这样的类比呢。鲁迅先生生活在什么时代?现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怎么能与鲁迅那个时代相比呢。我沉默了一会,抬头辩解说,人们的思想是可以类比的。革命群众互相残杀,残杀之后还要喝彩,这也是一种愚昧和悲哀。他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阴沉。他谨慎地拉开门向外面看了看又把门关上,走近我,叹了一口气,说,邵合作,你太爱钻牛角了。这样,很不好啊。你不要忘了,你爹现在头上还带着“帽子”呢。他摇摇头,坐了下来,长久的看着我,又说,合作,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过去,我很喜欢你,你聪明,爱学习,爱动脑筋,这很好,但你要朝正道上去,不要走极端,那不好。我不愿意看到你将来也落得我这样的下场。他讲得语重心长,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呵爱。我不由的感动了。
他探过手去,将我的作文拿起,猛地将那几页扯下,我大吃一惊,想伸手去拿,他却极快地撕成碎片,扔进了火炉。我困惑地望着他,他却冷冷地对我说,你愿意重写也行,不想写了也行。接着又说,我为他们担忧,可更为你担忧。他们不学习,厌恶学习,是一种不幸。你偏激认真,好认死理,也是一种不幸,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可是我没有错。他眼睛瞪着我,重重地拍了一下办公桌,说,邵合作,你真是冥顽不化。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刘鑫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爹。我爹对鲁迅一无所知,但他知道什么叫“反动”。我爹对我大发雷霆,并将他搜抄到的我为数不多藏书,全部扯碎,扔进灶火里。我想从他的手中抢书,冷不防他重重地甩了我一个耳光,他斥骂我说,我看你是个真正的败家子,我养活你,还不如养条狗让我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