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儿子非常失望。走出法庭的时候,我记得我还瞪了他一眼。我的儿子似乎也觉得对我愧疚,可怜巴巴地在我屁股后面追了过来。他拖着我的袖子,惭愧的说,爸,我一个月看你一次。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过要记住,别改你的姓。
后来,我就想通了。再换八个孩子,他们也会选择鲍艳丽,而不会选择我的。大概,我是一个很拙劣的父亲,除了絮絮叨叨的说教,我什么都给不了他。而她们除了絮絮叨叨的说教,什么都喜欢。
我那时还很想对儿子说,一旦你妈出事了,就来找我可我没说。我不想让这个阴影过早地蒙上他的心灵。我总觉得鲍艳丽要出事。迟早。
鲍艳丽一直没出那方面的事,却结婚了,邵扬告诉我说,妈妈又给我找了一个爸爸。邵扬睁着和他妈一样的大眼睛直率的对我讲,我一直没叫过他爸,我不会叫他的,他这样来安慰我。他十二岁,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我在他这个年龄,已经开始读《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了。
鲍成告诉我,现在邵扬随他生括。他姐再婚以后,他就一直设法争取和邵扬一起生活,他有两个女儿,后来他老婆又怀过胎,超说是女婴便处理了。他很喜欢有个男孩。
我又对他重申了一次,邵扬和你生括,我放心,鲍成就又笑了一次。
趁邵扬出去解手的时间,我问鲍成,你姐是不是嫁给了姚副县长?鲍成点点头,马上又说,其实你们离了也好。我“哈哈哈”地笑了,说,当然是离了好,鲍成有些尴尬,脸红了又白,他吭哧着说,其实我一直不赞成你们离婚,这个,你知道。话又说回来,你要不离我姐也并不想离,是她告诉我的。她说,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又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我说,她怎么还以为我是个好人?
鲍成真诚地看着我,口气严肃地说,你太固执了。你好像还生括在五十年代。可现在是九十年代,社会已经变了,而你却不变。我说,我不是也变了吗,变进这里边来了。鲍成就叹一口气,低下了头。
我问鲍成,你还在城关镇当校长吗?鲍成摇摇头,说,我调到县一中了。教委让我到那儿搞三产。我“哦”了一声,说,你不该去的。鲍成干笑了两声,说,他们非要调我。我说,其实你自己很想去,是吧。鲍成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时我才发现鲍成的装束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记得他过去不修边幅,现在也西装革履了,而且打了一条鲜艳的领带。鲍成说,我知道他们调我的意思,我贷款方便。我忍不住说道,他们不应该再找你姐贷款了,他们是往她脖子上套枷索。鲍成愣在那里,很快又笑着说,看你说的,我们有贷有还么。我大声说,你姐手上的不良贷款有几千万元了。鲍成朝我眨眨眼,说,你还惦记着我姐呀,我站起来说,她还是邵扬的母亲么。我不想让邵扬有我这样一个父亲,再有一个前途叵测的母亲。鲍成不在意地捏捏手,说,你过虑了,你真是神经有些过敏。
我又颓然坐下。我想再说几句什么,可一下子又没有了说话韵兴致。鲍成也不再说话,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看来他有些烦躁,急欲想离开这里。
邵畅进来了。他敏锐的感觉到我们交谈的不快,看着我,又看着鲍成,说,你们吵架了?我和鲍成都脸红着朝他笑笑,说,我们没吵。邵扬这才大人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最听不得就是吵架声。我突然感到深探的愧疚,觉得很对不住儿子。他几乎是在吵闹声长大的,他还在腹胎中,我和鲍艳丽就开始了无休上的争吵。
邵扬幽幽地说,我妈和我新老爸也开始吵架,我真烦死了。我不由地对儿子充满了悲悯。我听见鲍成也轻叹了一声。鲍成苦笑着说,老姚家子女多,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孩子,都不懂事,不好处。不过,邵扬现在跟我过,不会和他发生冲突。我问邵扬的学习成绩,邵杨不好意思一笑,说,还行。鲍成也马上说,阳阳,我现在不比过去了,工作上很忙,你得自觉。要对得起你爸。邵扬很懂事地点点头。
这时,鲍成的皮包响起“蛐蛐”的叫声,鲍成急忙拉开包,拿出一个手机,起身到窗口打电话去了。邵扬坐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我把他轻轻拉近身边,我看到他大大的黑眼睛里突然涌出两粒晶莹的泪花。我掏出手帕要给他擦,却发现口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这才想起,我进来的时候,他们连手帕也给我收走了。我抬起袖子要给他擦泪,邵扬躲过了。他从口袋中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对我说,这是我平时攒下的零用钱,留给爸爸吧。我推开了,让他装起。我说,爸爸在这里不花钱的。给了钱我也花不了。邵扬还要坚持,我就从他手里抽了一张,装进口袋。邵扬突然动情地抱住了我,他伏在我身边,轻声对我说,爸,我爱你。我忍不住鼻子一酸,也掉下了眼泪。
鲍成电话打完了,看着邵扬,又看看我,苦笑一声说,你看,本来我想让邵扬多呆一会,可有一个客户非要我赶回去。邵扬马上说,三舅,你先回,我陪我爸住一天。鲍成为难地看着我,我就对他说,医院不会让你住的。你和你舅回吧。鲍成也很快说,阳阳,回吧。以后我再领你来。邵扬这才站起来。
邵扬走出门,又立刻返了回来,他像大人似的拍拍我的肩,说,爸,你多保重。我的鼻子又突然酸了。
邵扬走了,我的心空落落的。我奔跑着赶到铁门口,然而护士却把铁门关了。我还是从铁栅栏的空隙,看到了邵扬消瘦的身影。我手扶着铁栅栏,又一次强烈地感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和无奈。
“南霸天”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悲天悯人的望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说,你写的东西我都看了。你呀,本来是一个很有作为的人,只是太偏激了。你应该好好调试一下自己的心理。我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朝自己的床位走去。“南霸天”在我身后喊道,邵合作,你别忘了吃药。我没理他。护土发药的时候,我把药往嘴里一扔,转身,又把药吐在了手里。我仍然认为自己没病。
精神病院发给病人的主要药物,都是安定一类的药片,功能就是镇静安眠。长期用药的结果,就是人失去了兴奋激动的感情,变得麻木痴呆。住院不久,我就发现了这一点。一个与我同期住院的由于失恋而神经失常的病人,连服一周以后,很快就忘记了失恋的痛苦,而且忘记了他恋人的姓名,把刘晓庆、巩俐当作了他的女朋友。于是,我停止了服药。我不想在我出院那一天,成为精神上的植物人。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平静了很久的心情,由于儿子的探访,涌起了如潮的波动。我的脑海,一次次地浮现出儿子白晰漂亮的脸庞。邵扬像她的母亲,只有粗黑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似我。我曾经视他为我的生命。可是,命运却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了。如果说,我曾经有过失去理智,变得痴狂的时候,就是在儿子离开我一周以后。那天,我砸了玻璃,砸了镜框,还砸了自己那台黑白电视。那天晚上,我太想我的儿子了。当我们夫妻破裂,已无法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把感情全部投入到儿子身上。可是,儿子,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寄托也没有了。
砸东西的后果,不仅没有使我的心情得到平静,得到缓解,反而授予了镇上那几个人以口实。他们义正言词地在全镇的干部大会上,指责我向上级反映问题是心理变态精神紊乱的表现,从此,我被宣布为一个精神病患者。
只有我知道,我的精神并没有崩溃。没有失去了儿子的人,是无法理解一个人失去爱子的痛苦。
在我十七岁那年,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件至今仍难以忘记的事情。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雪下得很大,风也刮得很大。在我们全家准备吃饭的时候,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他身披一件羊皮袄,头上裹着一块肮脏的白毛巾。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都料定他是一个讨饭的叫花子。我们都用眼睛瞪着他,谁也没有说活。老头站了半天,抬着眼看了我们一眼,忽然声音悲怆地说,士喜子,我是徐福呀。我爹这才惊讶地叫了一声。但他还是没有从炕上下来。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徐福半天,才略带抱怨地说,老徐,你咋来了呢?我娘也惊叫出声来,忙道,呀呀呀,你不说话打死我们也不敢认你哩,快上炕坐,炕上暖和哩。
徐福没敢上炕,就势坐在地上,悲酸地抽动着发红的鼻子,他咕咕哝哝地咳嗽几声,才大喘着气说,你们看看,我没几天活头了。我赶忙过去搀他,让他上炕,他死活不肯上去。我只好拿了一个小凳子让他坐。我爹盘腿坐在炕沿上仍然没有动,他有些冷漠地看着徐福,好久才说,老徐,这寒冬腊月的,你咋来了呢?徐福凄苦地抬头看了看,才说,我坐不起车,一路走来的。我爹又惊奇地“呀”了一声,说:你看看,这大冬天的,跑甚,有啥事,等天暖和了再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