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不满地瞪了我爹一眼，说，你看看你，合作他爹，人家老徐寒冬腊月地跑出来，准是有啥事哩。我爹没理我娘，仍直盯盯地看着老徐，村里让你乱跑么？徐福抽了抽鼻子把长长的鼻涕抹在羊皮袄的袖子上，才说，他们不管我了。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能咋地哩呀。我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现在矿上阶级斗争抓得紧哩，我们去哪儿，都得革委会批呢。我娘倒了一碗热水，给徐福端过去，徐福迟疑了半天，才接到手里。他抬眼看看我爹，先是小心地呷了一口，接着咕咕咚咚地一口气喝了下去。我娘忙说，老徐，慢慢喝，你也不怕烫着。徐福痛苦地笑了一声，说，不烫，不烫，我几天都没喝热水了。
我爹给他扔了一颗烟，徐福接着烟，在鼻子土嗅了嗅，才点燃抽了起来。抽得有些猛，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地动山摇，胸腔里忽哧忽哧的，仿佛装煤的火车开了过来。我爹扫了他一跟，叹口气说，老徐，你不知道吧，我现在也让人家斗了。徐福痛苦地摇摇头，喘着粗气说，这世道，真不知道咋了。咱们这些受苦人，咋也都变成坏人。我爹忙说，老徐，这话你在咱家里说，也就算了，出去可千万不敢乱说。徐福点点头，说，我知道，我这几年可是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在外面，我就当哑巴。可是，他们还是要斗我，批我，你说，我一个孤寡老头，还能变了天，复了辟？
我娘卸下笼筐看着我爹，说，咱们吃饭吧。我爹白了我娘一眼，说，你要吃你吃吧。我娘白了我爹一眼说，你不是早就饿了么。然后又对我说，合作，扶你徐大爷上炕。徐福忙摆手，说，我吃过了，我一点都不饿。我娘就大声说，老徐，你做什么假，人不亲还土亲哩，快上炕吧。我拖着徐福上炕，徐福还是说什么也不肯上。我爹这才说，老徐，上来吧，还客气什么哩。徐福这才半推半就地上得炕来。但他仍不肯到炕里面，只扶着炕沿倚在桌边。他叹声叹气了半天，才说，你们看看，我穷得连点吃的也没给孩儿带。我娘说，带什么哩，你一个人活得惜惜惶惶的。徐福忍不住，就低声哽咽起来。我看着他悲伤地样子，眼眶里不由得有些发酸。我娘忙劝徐福说，吃哇吃哇。这世道，能凑合着过就不错了。
我娘给住在隔壁房里坐月子的白晓燕送饭去了，我爹这才问徐福说，老徐，你大老远的跑到矿上一定有什么事吧？徐福把口里的窝头咽了下去，眼里流出泪水，他看看我，这才喘着气说，士喜，我给你说实话，我来是想。看看我的儿子呀。自从他生下，我一眼没见过他哩。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就想看看他，死了我也就歇心了。我爹马上摇摇头说，你看你，甚时候来不行，非得现在来。白永祥现在又当官了，人家是革委会副主任，闹不好，人家要揪你的辫子，说你来搞破坏哩。徐福不吃饭了，又从炕沿挪到炕下。他泪水汪汪地说，我就想看儿子一眼，说几句话，我又抢不走。我爹也不吃了，他抹抹嘴说，老徐，我给你说，不要说你脑袋上还带着一顶帽子，就是没帽子，他也不能让你见哩。徐福绝望地瞪着干枯无神的眼眼，大张嘴愣在那里，“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我忙劝他，他这才收住哭声。他悲伤地擦着眼睛，说，士喜子，我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了，说不定我一会出去就跌在路上起不来了。咽气之前，我总得见我儿子一面，你告我，他在那儿住着，我这就蹲在他家门口，等他出来。我其它不说了，我只要看看人就成了。
我看着实在可怜，便说，我一会去叫他，让晓强来见你。徐福哆哆嗦嗦着正要向我表示感谢，我爹突然说话了。爹冷冷地看着我说，你真不懂事，白主任能让晓强出来。我说，白晓强又不是他亲儿子。我爹横了我一眼，说，虽不是亲生的，到底是白主任把他养活大的，再说哩，晓强人家愿意来？我为爹的冷漠很生气，便“啪”地掷下筷子说，我今天还非把白晓强叫来不可。我爹要拦我，我已经跳下炕快步跑了出去。
出门被风一浇，我发热的头脑立即清醒了一些。我包揽的这件事实在有些棘手。自从白晓燕住到我家生孩子，我们两家的关系十分紧张。白晓强怎么会来呢。不过，我马上想到了刘阳，我便拐弯来到刘阳家。
然而很不巧，刘鑫在，而且出乎我的意料，白晓强也在。我进去的时候，刘鑫正和白晓强说着什么，侧门似乎说得很投机，他们会心的笑着。他俩显然为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扫兴。我匆匆地和刘鑫打了个招乎，便叫白晓强和我出外面说话。白晓强十二分地不高兴，他冷冷地瞥我一眼，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说，这里不方便。白晓强看着刘鑫，又看着刘阳，颇有点挑衅地说，这是刘老师家，有什么不方便。你难道还有什么背人的事。我看见刘鑫的脸也阴沉着。刘阳来圆场说。白晓强。合作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然而，白晓强还是坐着没动。我十分生气，只好对他说，有个人要见你。他在我家等着你呢。白晓强惊得翻翻眼皮，但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他要见我，让他一会到我家。我说，去你家不方便。白晓强冷笑一声，说，既然不方便，就别见我好了。我不由得愤怒了，大声说，你怎么这样，他是你的父亲。你说，他去你家方便么。
白晓强顿时呆了。我看见刘鑫和刘阳也吐了一口气。屋里一时很静，只能听见我们四人沉重地喘息声。白晓强沉默了半响，终于开口了，他有些生气地说，他不是我父亲，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我还有另外一个父亲。我不无讥讽地对他说，全矿的人都知道你还有一个父亲，你的真正生身父亲，白永祥是你的养父，白晓强埋下头，我看见他的肩膀抖动着，后背上的棉袄也一颤一颤的。刘鑫咳嗽一声，轻声对我说，合作，别逼他了。他不想见就别见了。我听说过，他是个有历史问题的人，晓强认了他，会影响晓强前途的。而且，白主任知道了，也不好、我不禁有些动情的说，他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他只想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实在太可怜了、刘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晓强认了他这样一个父亲，总是……刘阳这时说话了，她看着白晓强轻声说，你还是见上一面好，我觉得不会对你造成多大影响。合作刚才说了，他已是一个大限将至的人，你就让他见见你吧。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刘鑫迟疑了一会，也说道，要不，你就见上他一面，这件事，咱们都不说，就谁也不知道了。再说，你现在姓白，履历表上父亲一栏也是白永祥，白主任现在又是革命干部了。
白晓强这才从炕沿上站起来，他颇有些怨恨地瞪我一眼，跟我走出门。我俩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我已懒得和他再说话，我们踩着厚厚的雪一步一跃地朝我家走，可是，当看到我家住得排房时，他突然停下了，他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喘着粗气说，我不去了。你就告他，我不在矿上。说完便转身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骂了他一句，白晓强，你真是个冷血动物。我看见他的后背神经质地颤抖着，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远了。
我茫然而空虚地站在在那里，愤怒而无奈地看着白强的身影淹没在黄昏的浓雾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徐福那张悲苦而渴望的神情，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徐福一定以为我会给他带来儿子，我一回去，他便立刻站了起来：满脸谄媚地向我笑着，我不忍看他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忙低下头说，对不起，大伯，晓强不在家，他出门了。要过好多天才能回来，徐福大为失望地后退一步，几乎要摔倒，他顺势蹴在地上，忽然捂着脸哭了。我对他说，你过一段时间再来吧。徐福悲凉地撞着头，哽咽着说，我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了。我爹也不由得有些感伤，他对徐福说，看你说的，为了儿子，你也得硬挺着活么。
徐福要走了，我示意爹留徐福住下，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他能去哪里呢。爹便说，老徐，要不就明日再走。徐福还执意要走。我说，这么晚了，你往哪里住呢。徐福抬起眼忧伤地看着我，说，我有地方住。合作，你是好孩子。我说，大伯，你今晚就和我睡吧。徐福摇摇头，还是出门走了。
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爹也只是站在门口和徐福道别。我把徐福送到排房外边，掏出我秋天割草赚一下的十元钱递给了他。徐福不要，我硬塞进了他的手里。徐福眼泪汪汪地看了我好久，佝着背，一路咳嗽着走了。
我没精打彩的回到家里，见爹在炕头低着头坐着。我不由得对他有些鄙夷，我嗓门很高地对他说，爹，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留下大伯住下呢。爹有些心虚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嗫嗫嚅嚅地说，我咋没留呢，你没听见我说让他住下么。我悻悻地瞪着爹，仍不满地说，你那也叫留呵，谁听不出来你是客气。说完，我就等爹发火，骂我。可爹头也没抬，好半天才低声说，我心里也是真想留他，可我现在也是带帽子的人，让革委会知道了，还不把我再抓起来。我不以为然，说，我看不会。我爹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年月，谁说得准呢。我还是有些看不起爹。
五天以后，附近村里的农民在一个靠近煤矿的山洞里发现一具死尸。经公安保卫人员核查身份，认定是我们矿五十年代初的徐福。我听到消息跑去看时，徐福已被掩埋。空空的山洞只有一堆灰烬，还有一个乞丐讨饭用的脏兮兮的布口袋。
我判断，他离开我家之后便住到了这间山洞。他大概还在等待他的儿子。他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一看他的亲生骨肉。可他还是带着天大的遗撼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