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合作去东阳镇报了到,便回家去了。他家就在东阳镇。东阳矿在汾河西岸,镇政府在汾河东岸,二里路。邵合作走在东阳镇的大街上,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是回到故乡,回到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旧地,而是去了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以为汾河能勾起他童年的记忆,可汾河似乎也不复昨日的模样。汾河枯干了,裸露的河床上堆满了不堪入目的垃圾堆,随着风刮过来一阵阵呛鼻的腥臭。大街上的人也很陌生,他没有认出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他感到十分孤独。孤独得象是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终于,有一个小学同学,凝视了他许久。向他迟迟疑疑地伸过手来。
小学同学摇着他的手,说:“你当过大官了吧,合作。”
邵合作忙说:“没有,没有。”
小学同学松开了他的手,说:“我老得厉害,没想你也老得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染染发呢?”
邵合作说:“我不想染。”
小学同学说:“还是染了吧。”又说:你暂时不会走吧。那咱们有时间再聊。我还得帮老婆卖莱去呢。老婆单位散摊子了。
邵合作说:“那你赶快卖菜去吧。”
小学同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开始,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邵合作回到家,先见到的是跃进正背着身给她儿子擦屁股。邵合作突然觉得她的背影极像娘,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童年,他差一点便喊出娘来。跃进的腰身很厚,个子与她娘一样高大。邵合作看着她给儿子擦净屁股,慢慢回转身来。
跃进惊叫了一声:“哥,你咋回来了?”
邵合作说:“你的背身象咱娘哩。”
跃进手里还捏着那张手纸,说:“咱娘死了十二年了。”
邵合作说:“我记得呢。”
跃进举着手纸走近他,说:“你有一年没回来了吧。爹是念叨你,你这官当得也太有架子了。”
邵合作窘了,脸红到耳根,说:“我,我有什么架子?”
跃进把擦屁股纸随手一扔,说:“到家里说话吧,爹不在。爹办退休手续去了。”
邵合作边往家里走,边说:“爹到退休年龄了?”
跃进不满地“哼”了一声,说:“你看你,官不大,连爹多大了都不记得。爹六十一了。记住,你连爹的六十大寿都没回来。”
邵合作惭愧得低了头,说:“我真不记得。”
跃进说:你还是副镇长,没升升?我们都等着沾你的光哩。
邵合作忙说:“你千万别等着沾光。我不会有光让你们沾的。”
跃进说:“呶,呶,哥,看你说的,我们还没沾着呢,你就这么说。”
邵合作低了头说:“真的,我真没有光让你们沾。”
跃进把儿子朝邵合作身边推着,说:“喊二舅。你大了,还得你二舅给你找工作哩。”
跃进的儿子就扑过来。喊了声“二舅”。邵合作摸摸他的脑袋,说:“跃进,这是老几?”
跃进瞪起了眼,说:“二哥,你真官僚哩,连我几个孩都不记得了。这是老四。”
邵合作说:“你咋生了这么多?”
跃进说:“你以为我想生。我给人家周家生不出个儿子么。”
邵合作从上衣口袋摸出五十元钱,塞给小孩,说:“拿着,这是舅给你的。”
跃进就笑了起来,说:“二哥,看你,给他干啥,不用给。”然后对儿子说:“快,说谢谢。谢谢二舅。”
小孩嘟起了嘴,说:“谢,谢,二舅。”
邵合作又摸了摸他的光脑袋,心里想,我小时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小孩把钱给了跃进,跃进看着邵合作,把钱塞进了衣袋。
跃进说:“二哥,你还不知道吧。爹想娶咱三姨哩。你说,爹都这么老了,还想这些花事,让街坊邻居笑话死了。”
邵合作一怔,说:“三姨也是一个人了,他们在一块生活也有个照料。”
跃进“哼”了一声,说:“屁,照料个屁。三姨从年轻时就是个病秧子,谁照料谁呢。还有,三姨还有一个没成家的儿子。爹的退休工资还不全填了那个黑窟窿。”
邵合作说:“跃进,你不能这么说,三姨也不是外人。即便她不和爹结婚,她有困难也该帮助。”
跃进高声说:“不行,我说不行。我都和爹说过几次了。三姨进咱家门,我就再也不登这个门了。你们有地方搁脸,我可没地方搁。你说,爹都是当爷爷当姥爷的人了,还出这洋相。你回来得正好,你劝劝他吧。”
邵合作叹了一口气。
跃进忽然怪叫了一声,说:“我火上还坐着大米呢。我得回去看看,锅要烧露了。我先回去了。二哥,你一会到我那边吃饭。”
邵合作说:“我不去。”
跃进拖着儿子走了。
爹真是老了,邵合作从窗户玻璃上一看到爹那张老核桃似的脸,弓着的腰,就不由地有些辛酸。他去为爹开门,爹吓了一跳。
邵士喜仰着头,咕碌着眼珠,说:“你咋回来了?我梦见你娘了。你娘给我说,你要多给合作喝水。我说,合作快四十的人了,还不知道自个喝水。”
邵合作鼻子发酸,说:“过清明时,我没回来给娘和大哥上坟。”
邵士喜说:“上啥,有我们呢。你谋你的大事。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邵合作说:“我还是该给娘回来上坟。不过,以后我就有时间了,我回东阳镇工作了。”
邵士喜手中的烟头掉在了地上,说:“回来当书记?当书记好,听说地方政府,书记比镇长权大。”
邵合作的眼皮耷拉下来,说:“我没当书记。”
邵士喜捡起的烟头又掉了下去,说:“那是当镇长?当镇长也行。一步一步熬吧。”
邵合作的眼皮又跳了几下,说:“我还是当副镇长。”
邵士喜就觉得腿有些发软,顺势圪蹴在地上,他把烟卷揉碎,朝地下一砸,说:“你一定是犯错误了吧?要不咋发配到这脏地方。”
邵合作说:“这是正常调动。再说,我回来也能照顾你老人家。”
邵士喜悻悻地哼一声说:“我不用你照顾,我还走得动,跑得动。我谁也不用。合作呀,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呀。昨天,白永祥遇见我,还给我说,合作提副县长了吧。我说,差不离了。你看看,今天你就贬回来啦。我咋好意思再见白永祥的面呢。白永祥现在是不当矿长了,可是人家晓强又当矿长了。咱家这几年为啥别人不敢小瞧,就是你在外面当着个官,将来还有当县长的可能,这,这,别人以后问起来,我该和人们咋说呢。”
邵合作说:“该咋说咋说么。我又没犯错误。”
邵士喜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你没犯,可人家就朝你犯错误上想。城里待不下了,来这山沟沟里了。干了几年,还是副的,人家能不说。”
邵合作想换个话题,就说:“跃进说,三姨想和你一块过。”
邵士喜脸不由地红了,埋着头说:“你别听她瞎嚷嚷。我没心劲。你一回来,我更没心劲了。”
邵合作点了一颗姻给爹,说:“我觉得,你和三姨一块过。挺好。你别怕跃进她们吵。”
邵士喜摇摇头,说:我怕她们吵?我不是怕她们吵,我是没心劲了。我现在一点心劲也没有了。我活不了几年了,我就这么过呀。
邵合作说:“爹。你刚六十岁,后面的日子还长呢。”
邵士喜说:“长甚哩。我就剩一桩事了,甚时候浩浩娶过媳妇,我就可以蹬腿闭眼了。浩诰不成个人哩,学也不好好上。他老爷白永祥给他招了个工,可他班也不好好上,东游西串,和解放一个德性。我让他去找他妈,可听说晓燕又离婚了。由他吧。我这辈子就这受罪的命。我就盼你们活成个人,可是你们一个个不争气。”
邵合作把头低了下去。
邵士喜又说:“我原来就盼你了,把你当成咱家的脸面。可你总不听我的。总逞你那性子。溜勾子添屁眼走遍天下,直骨头寸步难行。你还没有明白?那朝那代都一样。彭德怀不比你本事大,最后咋的?”
邵合作觉得和爹说不清楚,便只盯着脚看。
邵士喜继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以为你是给国家办事哩,你以为你是忠心耿耿哩,可人家偏偏要说你这说你那。你不行,我知道。自己家的孩子自家最清楚。”
邵合作说:“爹,你别说了。”
邵士喜翻了他一眼,说:“我说,阳阳他妈咋没回来?”
邵合作说:“她工作忙。”
邵士喜“哼”了一声,说:“你俩一定闹架了。”
邵合作默认了。
邵士喜就愤愤地说:“闹甚,我看都是你的原因,阳阳他妈是个好婆姨哩。”
邵合作说:“爹,你不知道。”
邵士喜晃着头说:“我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和人家好好过吧。”
邵合作说:“爹,镇上现在没房子,我暂时还得住在家里。”
邵士喜一怔,说:“你要住就住吧。家里可不宽敞,你最好还是在外面找个地方。你整天在排房出来进去的。人们会说闲话。人们会说,看看,邵家二小干了半天回家里来了。我这张老脸挂不住哩。”
邵合作的心不禁颤了一下,说:“爹,我在家住不了几天。”
邵士喜烦躁地摆摆手说:“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我总不能撵你出去。”
父子俩一时无话。
邵合作感到很累,想躺在炕上歇一会,可刚要躺下,又坐直,说:“爹,你上炕歇着吧。”
邵士喜说:“你歇着吧。饿了自家做着吃。我还得出去溜溜。”
邵士喜刚要出门,外面有人说:“邵师傅在家吧?”
邵士喜忙说:“在呢。刘老师呀,快进来吧。”
刘鑫就走了进来,他一看见邵合作,惊讶得收住了脚,说:“合作回来了?没想到。”
邵合作急忙起身迎接,说:“刘老师,炕上坐。”
刘鑫就擦着炕沿坐下。
邵合作说:“刘老师,你老了。”
刘鑫摸摸自已花白头发,苦笑了一声。
邵合作说:“我一直想见你,去过两次,你都不在。”
刘鑫说:“你爹退休了,我也退了。”
邵合作说:“刘老师还写小说吗?你写的小说我都找得看了,看得我直流泪。”
刘鑫说:“我早不写了。”
邵合作说:“刘老师,你还应该写下去。你的好几篇小说都很感人。”
刘鑫长叹一声,说:“合作,咱不说了。那都成为过去了。那阵,我还有些激情,当了多年右派,有感而发,现在形势好了,也没甚写的了。合作,你回来要住几天吧。”
邵士喜抢着说:“住几天?他回来就不走了。”
刘鑫惊得支起了眼睛,说:“咋回事呢?”
邵合作说:“我调回东阳镇了。”
刘鑫说:“当党委书记?”
邵合作说:“还当副镇长。”
邵士喜斜儿子一眼,说:“人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是往下窜溜哩。正好,刘老师,你劝劝他吧。你还教过他几天哩。”
刘鑫掉了门牙,笑出声来嗬嗬地响,他说:“我也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邵士喜说:“你是文化人,他听你的,开导开导他吧。”
刘鑫又苦笑着说:“合作不是小孩子了。他比我见的世面多。”刘鑫马上转移了话题,说:“老邵,我听说你办了休手续,怎么样,你也入股吧。老白的意思是让你当带班长。你井下经验丰富。”
邵士喜忙摆手,说:“这话,如果你昨天说,我还想想哩。今天,我就没心劲了。我不干了,我受了一辈子了,不想受了。”
刘鑫说:“老邵,你再考虑考虑。”
邵士喜没精打彩地说:“我不考虑了。”
刘鑫说:“老白说,马上就出煤了,一出煤钱就回来。”
邵合作问:“刘老师,你们是合资办小煤窑吧?”
刘鑫点点头,说:“退休了,没事做了。白永祥联合了几个人开小煤窑。你爹井下工怍几十年,回采掘进都拿得起。我们想聘他去。”
邵合作说:“刘老师,你怎么也搞起小煤窑了?你还应该搞你的创作。”
刘鑫干笑一声,说:现在谁还看小说?写小说,还不如搞点实际工作。你爹没告诉你,我又成家了,那女人带着三个孩子,都要到结婚的年龄,我得想法挣点钱呢。
邵合作陪着他叹了口气,说,“刘阳好吧?”
刘鑫的脸便变了色,搪塞着说:“好,好。”起身要走,说:“邵师傅,你再想想呵。”
邵合作把他送出门,说:“刘老师,我觉得你还应该继续写下去。许多人都想看你写的小说。”
刘鑫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今日天真热呢。”
回到家,邵合作对爹说:“真想不到,刘老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邵士喜眼瞪着他,说:“谁象你,书呆子一个。”
邵合作又嘟哝了一句,说:“真没想到,人都想钱想疯了。”
一个星期后,邵合作还在家里住着。邵士喜就在吃饭的时候说:“合作,我和你说,这几天老有人问我,说你家合作咋地了,怎么住着不回去了。还有人说,合作是不是从县里贬下来了。我没法和他们说了,你看看。”
邵合作正吃着饭,一下没有了食欲。他把碗往桌上一墩,说:“爹,你别说了,镇上已经给我腾出一间房,我明日就住过去。”
邵士喜嘟嘟噜噜喝着汤。喝完了用手背抹了抹嘴,说:“合作,我和你说,爹不是要撵你,爹怎么能撵你呢。你娘不在了,这个世上除了我疼你,还有谁疼你呢?我是想让你长点志气,想让你明白一点世理。人活脸,树活皮。人活在世上,就活得一张脸呢。”
邵合作说:我知道。
邵士说:“不知道。你知道,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了。”说着,眼圈就红了,有泪水在眼圈里转。缓了一会,他又说:“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和你娘说,咱家的孩子就看合作了,就靠合作撑脸面了。可是,你看你,说话办事就考虑你自己。你咋就不想想这个家呢。”
邵合作说:“我一直想着这个家哩。”
邵士喜长叹了口气说:“你想住就在家再住几天,我想回老家走一趟哩。”
邵合作说:“你回去干啥?”
邵士喜说:“也不干啥。我想回去迁坟哩。”
邵合作说:“你怎么想起迁坟来了?”
邵士喜说:“我早想迁呢。昨晚我又做梦了,梦见你爷爷了。你爷爷说,我睡在这个地方难受哩。这个地方阴,水把我的炕都淹了,你们也不管我。”
邵合作就说:“爹,你咋相信这呢,睡觉做梦,那都是瞎思乱想,不能信以为真。”
邵士喜横了一眼儿子,说:“你可别这么说,灵着哩,我早想给你爷爷奶奶重迁坟哩。埋他们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动,就那么瞎乎选了块地方。那个地方,我当时就觉得不好。后来果然应了,先是解放死了,后来,你抓进去了,再后来你娘又死了。你出来后,家道好不容易有了变化,可现在你看看,你又让贬到这儿来了。咱家的运气之所以好转不过来,就是咱的坟地不好。”
邵合作想笑却没敢笑出来,就说:“爹,不是那么回事。”
邵士喜把碗朝桌上使劲一墩,说:“就那么回事。现在,我要选块好地,将来我死了,你们就把我和你娘送回去。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这个事,你们兄弟姐妹们,有钱就出点钱,没钱我也不向你们要。”
邵合作说:“爹,你不用弄这事了,你还是回去看我三姨吧。能行,你们就在一块过。”
邵士喜一时语塞,腮帮抖动了几下,说:“你一回来,我就死了那份心了。跃进哭着闹着反对,我还起那个意?论说孝道,你比他们强。我再也不想那事了。我现在着急的就是你们,着急的是咱邵家的风水,我革命了几十年,现在才知道风水还是最要紧的。毛主席为啥能当皇帝?人们说他家坟地好着呢。上上坟。白永祥家为啥一辈辈当矿长?白永祥和人说了,阴阳先生说他家的坟地好,坟地修在了龙脉的眼珠上。”
邵合作哭笑不得,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桌上,说:“这是我这月的工资,我可不是帮你迁坟买地。我是让你回去看亲戚用的。”
邵士喜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钱,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装回去吧。你婆姨知道了,要和你吵的。我当老人的,不能让你们吵闹。”
邵合作说:“她不会说我的。她还让我多孝敬你老人家。”
邵士喜这才把钱装起来,说:“我迁坟不是为我,我老了,说不定那天就蹬腿闭跟了。我是为你们办哩。”
跃进这时披头散发的跑了进来,她脸色煞白,鼻涕直流,一进门就软软地靠在了墙上。她哭着说:“爹,二哥,出事了。建国他在井下……”
邵士喜腿一抖,出溜着滑在地上,他呆呆地仰望着窑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嚎哭了起来。他边哭边用劲敲打着自己的头,说:“怨我呀,都怨我。我还是晚了一步,我早回去迁坟,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啊,呜呜呜……”
手记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