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镇的镇长是先我一年调到这儿的郭宏达。书记暂时空缺,郭宏达以副书记身份代行职权。据传这个位置给郭宏达留着。我报到以后,郭宏达安排我分管农业。我对他说,我对农业不太在行。郭宏达笑了笑,说,正因为你不太在行,你才应该去熟悉。你要考虑得长远一些,也许将来组织上需要你主持全局工作。接着,他探过身来,拍拍我的手背,亲昵地说,咱们精诚合作,共同进步,你看如何。我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他又把身子朝我这边移了移,热悄洋溢地说,咱们是第二次共事了,说明咱们有缘份,你要支持我哟。我说,我会支持你的。郭宏达把一盒烟甩给我,说,这我就放心。接着又皱了皱眉道,你和陈彬闹矛盾的事,我心里也清楚。合作,你何必呢。我说,不是我要与他闹矛盾,是因为他做的事许多违反了组织原则和党的政策。郭宏达马上摆摆手说,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你来东阳工作,我很高兴。我听说你家就在东阳矿,家里有啥困难,你不便出面的。尽管给我说。我说,我没什么困难。我马上发现,郭宏达的眼睛暗淡了下去,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我没想到,没出半年,我便与郭宏达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一起共事三四年,我对他应该说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是个没原则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在城关镇时,他跟陈彬特别紧,而且自私,连办公室的办公用品都搬回了自己家里。在城关镇时口碑并不太好。我与他的关系一直很淡漠。
我搬回到镇政府大院以后,看门的黄老头悄悄地给我说,有人议论你,说你是“告状专业户”。我一惊,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刚一调来,许多人便对我敬而远之。使我处于一种孤独的境地。我不敢肯定,这话出自于郭宏达之口,但郭宏达对我的戒备提防是显而易见的。郭宏达的家也在县城,他现在也在镇政府内住。但他每天一吃过晚饭,便自己开车走了,而且回来得也很晚。有人说他到附近的另一个县城歌厅潇洒去了。我不得而知。但有关他的传说还是很多。有一次我下乡,一村干部提起郭宏达,便说,那是个“卡拉镇长”。我批评他说,不该这么议论领导干部。那个干部笑着说,又不是我说的,全镇的人都这么讲呀。
陈彬也经常来找郭宏达,都是下午。陈彬一来,郭宏达就陪着走了。当晚,回来一定在半夜以后。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东阳镇所辖的四十二个村落。许多村庄,我小时候便很熟悉,那时我们经常结伴到这些村玩耍。时隔二十多年。我发现许多村已面目全非。过去灰暗的土窑现在愈发显得衰败。但在这衰败之中,也有崛地而起的新式楼房。询问了一下,这些楼房房主多半是村干部和小煤窑窑主的。很多村的干群关系紧张。连一些村干部也承认,晚上经常遭到不知来自何处的袭击,扔石头,砸玻璃。
东阳镇是个大镇,除东阳村沿汾河边有些水浇地以外,全镇六万多亩地都是旱地。虽人均四亩多,但产量极低。一遇干旱就几近绝收。农户吃粮,大多靠在镇上买外地进来的粮食。每个村都有三四座小煤窑,但这些煤窑大多数承包给了个人。这些窑主为了节省工资,多雇佣四川等地的民工,并没有给当地村民带来就业机会。我把调查到的情况,写了一份书面报告,交给了郭宏达。我在报告中,提了三条建议,一是兴修水利,解决农户食用水和浇灌土地;二是因地制宜,发展养牧业和果林业;三是逐步收回外包小煤窑,真正成为村办企业,解决农村多余劳动力。
很长时间,郭宏达没有给我答复。我在例行的镇务会上几次提出这样事,郭宏达都以时间匆忙,没有讨论。会后,我找到郭宏达,再次提出这个问题,郭宏达怪异地看着我,说,你刚来,还不了解情况,那里那么好办。我说,你可以交给我来办。郭宏达仰头笑了起来,说,合作同志,你真是理想主义者。你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也不了解农民。你以为是为他们办好事,可他们并不领你的情。现在贷款很难,你搞集资又容易引发不满情绪。还有那些小煤窑,都是很难缠的事。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我说,你可以全权交付给我办,我可以立军令状。
郭宏达烦躁地摆摆手,说,以后再谈吧,我实在不忍心你将来背黑锅呢。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突然发现,我己无事可干。也像别的副镇长一样,被动地坐在办公室里等人来汇报,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消磨时光。你不敢下乡,因为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也不需要你解决问题。村民向你反映困难,反映矛盾,你只能束手无策。如果你擅自答复,很快便被郭宏达推翻了。村干部来镇上办事,也直接找一把手,对我们这些副职似乎也不放在眼里。权力高度集中,不仅镇政府如此,大部分村也是如此。村支部书记高高在上,遇事很少召开会议民主协商。思考了很久,我将这个问题写成一篇论文,送到地区日报,呼吁加强党内民主建设。
报刊发出了我的文章,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署了真名。虽然文章中没有直接点明我所在的镇。但任何人都会如此联想。果然,郭宏达对人说,邵合作有野心,要夺权,想当一把手。
地区日报大概认为我反映的问题是一个普遍性的问题。特意开辟了专栏,就我的观点展开全区大讨论,并动员每个县的一把手写体会文章。我们县委书记的文章一直没有见报。事后我听县委的人讲,书记很生气。说这是逼我作检查么。他有一次来东阳镇检查工作,依次和镇级干部握手,快握到我时,他突然转身走开了。陈彬现在已是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我看见他随在书记身后,很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问心无愧,自然不怕议论,但大院内的人却更拉远了与我的距离,生怕与我接近,遭到郭宏达的打击报复。即使我偶尔下乡,村支书也大都打哈哈应付我,有的甚至避而不见。
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是个大雪飘飞的日子。这是近几年少有的大雪,大雪覆盖了灰蒙蒙的小镇。我正在办公室翻一份杂志,门突然被撞开了,随着声响进来一个满身雪片的中年女人,她一看见到我,便“扑通”跪在我的面前,不迭声地求告我说,青天大老爷,你可得给我做主呀。我急忙站起。扶她起来。她却是不起,仍然求告我说,邵镇长,求求你了。我似乎见过她,可又没有什么印象,忙说,你是那个村的。她说是姚家庄的。我这才想起来。我下乡时去过她家,看到她生活困难,小孩上不起学,曾捐助过五十元钱。我说,你起来说话。她却说,你答应救我,我才起来。我便说,我答应你。她这才起来,大概疲劳过度,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要摔倒,我把她扶在椅子上,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才断断续续说,她男人被村支书姚胖子打了,现在已抬到镇医院抢救。我说,你找郭镇长了吗?她说,找了,郭镇长不在。我这才想起郭宏达昨晚走了。
我说,你慢点讲。她就把发生在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她的男人名叫李二旦,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过去曾在村办小煤窑下井,砸坏了腰。大儿子去年又患白血病,去了几个大医院看了两年,人没治好,却欠下了一屁股债。昨天下午,村支书姚明义派人去他家里催教育集资款。李二旦拿不出来。姚明义让马上去借。李二旦说借不出来。姚明义说借不出来,你可以把猪卖了么。李二旦不愿意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姚明义就上去摔了他一个耳光。李二旦不服,也上前打了他一下,姚明义火了,让随他去的两个民兵上手。李二旦就被他们打得昏死过去。
我听得冒出一身汗。镇医院离镇政府很近,我急忙让李二旦的婆姨领我去医院。寒冬腊月,医院人很少,显得冷冷清清。我在一间潮湿阴暗的病房看到昏迷不醒的李二旦。李二旦的弟弟一见我便流下泪来,说医院不给手术,说住院费没给够。我让他去喊院长来。院长很快跑来了,一见我在,忙堆起了一脸的笑容。我对他说,马上给李二旦手术。他的笑容便一下消退了去,摇摇头说,邵镇长,我们不敢开这个口呀。现在医院连工资也快发不出了,都看病不给钱。让我们医院的三十多号人咋活呢。我说,你先手术,其余问题再说。院长还是站着不动。我说,你怎么还不快去准备。院长这才迟迟疑疑地往外走。我急忙摸了摸口袋,发现还有刚开的工资,除了给家里留下的,还剩二百多元钱。我把院长喊住,把钱塞在他的手里,说。这算押金吧。院长忙苦笑着说,我们那能拿你的钱哩。我说,就算我替病人出的。
李二旦断了三根肋骨,下身也被踢肿了。我感到事情严重,便赶回镇政府。郭宏达还没有回来。我问办公室刘主任,郭镇长到底在哪?刘宪扬摇摇头。说郭镇长手机没开,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我说。你陪我去姚家庄调查一下吧。刘宪扬急忙摆手,退出两步说,实在对不起,我还有别的事。我知道他心存顾忌,怕郭宏达说他跟我搅在一起。我不再难为他,说你给我派个车吧,姚家庄十几里路。刘宪扬苦笑着说,车都派出去了。我知道他是鬼话。但我不想戳穿他。
我冒着雪,走了十几里来到姚家庄。村支书没找见,家里人说去道迁村喝喜酒去了。我便根据李二旦婆姨提供的名字找到了那两个打人的民兵。这两个民兵知道我是副镇长,不敢抵赖,在我的追问下,马上交待了殴打李二旦的经过。为了防止他们翻供,来之前我特意带了过去我学英语买的小型录音机。然后,我等村支书姚明义。姚明义大概得到了消息,赶回来要与两个民兵共守同盟。但他已经晚了,我已录了音。姚明义见我有录音机。气得脸色发紫,但他又一口咬定是李二旦先动得手,而且声明他完全出于工作的需要,是郭镇长命令他月底必须收齐集资款。他说到最后,竟然哭了起来。我说,不论什么原因,打人就是错误的。他又说,是李二旦先动手的。我说,你别讲了,可以找到三个证人证明是你先动得手。姚明义说,李二旦的公路集资款还没交呢,他是个死球货,不拿他开刀,工作就没办法往下干。我说,你打人是错误的。你把医药费先送医院去吧。姚明义不送,他说他要去找郭镇长。
郭宏达第三天才回到镇上。陪同他回到镇上的还有一名县委副书记。县委正式发文件,任命郭宏达为东阳镇党委书记,暂兼镇长。郭宏达志得意满,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但是,当我汇报了姚明义殴打李二旦的事后,他却愀然变色。我知道这件事会扫他的兴。但我不能不汇报,并把我的处理意见陈述了一遍。我说:这件事的性质是严重的,应当严肃处理,第一,应给予姚明义党内警告;第二,姚明义应该负责李二旦的医药费、疗养费。根据医院诊断,李二旦已丧失劳动能力,村委会应赔偿李二旦经济损失。
我还没有说完,郭宏达便不耐烦了,说,邵镇长,你小题大作了吧。我说,这怎么能说是小题大作呢,这件事性质很严重。干部动手打村民,听说过去发生过好几起,如果我们不严肃处理,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郭宏达摆摆手,又摸摸圆圆的肚皮说,好了,这事你交给我吧。姚明义还是个不错的干部,对工作很负责,偶尔有点失误也是难免的,我马上说,据村民反映,姚明义已经多次打人。郭宏达突然怪异地看了我一跟,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他掏出烟,慢慢点燃,抽了一口说,合作,咱们暂时别说这件事了。作为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有几句话我想给你说一说。我莫明奇妙,看着他诡异莫测的眼神,暂时从李二旦事件的冲动中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