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在滑如春冰密如水的宣纸上荡漾千年,渲染着文人墨客最恬美的记忆。山之高、水之深,山之广、水之渺,唯水墨可以皴可以泼;古人"眷恋庐衡,契阔荆巫"的幽情亦在水墨山水中流传至今。
唐时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山水是王家的山水;宋时天下是赵家的天下,山水是米家的山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清高、秀润、纯静的水墨心境,千古无人能出其右;而究竟是米家父子下笔像国中的山水,抑或是中国的山水像宋画,千年无人能说明。水墨写意,唯有身性修养至上者方能成就极致,古人以心写神,今人由技法入手,试图超越先人,实在是舍本逐木、椽木求鱼。
含道应物、澄怀味象,这等天人合一的境界,非我等能取舍;而泼墨即画这等炉火纯青的技艺,更非我辈能蹴就。不能用水墨渲染山水,唯有在山水中寻觅水墨了。
阴湿的天气,若能登高望远,能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景致。第一次领略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大约要回眸18年。一帮高中生奔着麻城八景之首"龟峰旭日"而去,迎接大伙的却是烟雨朦胧。夜宿林中陋室,树香沁鼻,枕着润湿的山影,仙子一样睡去。在凌晨的岑寂中,踏着断柯折枝,步上山去。蓊郁的水气从山谷中冉冉升起,像少男少女的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中嬉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从雾破云开的空隙,偷窥若隐若现的一峰半壑,只见得山在虚无之间。
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在长江上亦有得见。九五年行船至巫峡,一心里揣度着神女是否无恙,江阔云低处,骤雨敲打着甲板。待抬头,巫山已在云雨之中,黛黑的高峻的山势,被烟雾重锁着,压不住江面波动的水光;潋滟的波光一路摇晃着,直晃到船舱里。头角峥嵘的青山,把影子没入清洌的江水中,行船过去,剪水成花,十二峰剪切得斑斑驳驳;船过处,神女把墨样香浓的心绪泼入江心,为往来的瞻仰者,染一幅水墨山水图。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零二年冬天在杭州访友,幸逢罕见的雪天,从从容容地飘洒一整天。西子湖安静地睡了,雪入水中即入梦乡,不留痕迹。灵隐寺格外地端庄肃穆,兀自把塔尖用水墨渲染在空中,天空则是大片大片的留白。漫步在苏堤上,树影是线描的清瘦,远处有人裹着铅灰色的长衫逶逶迤迤地行着,风吹起宽大的下摆,有一刹那的恍惚,疑是东坡在踏雪寻梅。
看风景无所谓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风,吹过萧萧的树枝;影子,在水面上,随了阳光而俱长;鸟儿,栖息在最高的枝上;鸭子在芦苇中游来游去""触目所及,皆能成景。同样的风景,叫来吴道子、王维、米芾、石涛或者李可染,用同样的宣笔、徽墨、宣纸、端砚,渲染出来的水墨山水绝不雷同。
山水本是一面镜子,浅者见浅,深者见深,境由心造,未始照的不是哲学人生。水墨亦然。
西峰旧事早起,天阴,一手提着菜,一手端着安的早点,过马路。
一辆大型豪华客车呼啸而过,车尾两个大字--西峰。一时间,不觉有些怔了。当然不可能车自故乡来,但"西峰"二字,让人无端沉入故乡事。
故乡的西峰,任什么车也爬不上去。西峰是大别山海拔最高的山峰之一。侧峰羊肠小道,人迹罕至;主峰上根本无路可走,偶尔几个胆子奇大的孩子攀上,说山上找不到一个鸟巢,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有山就有水,西峰脚下的河叫"洗马河",相传因薛仁贵洗过马而得名。我家在河东,每天看到太阳从西峰落下,有时候缓缓下沉,有时候迅速坠落,总是会象歌里唱的那样猜想--山的那一边有没有住着神仙?
顺着河,距离我家三公里地有一块巨石,传说薛仁贵在那儿跨上马背,那儿的村子叫"上马石"。小时候听说书的讲起,眼前会出现一个身披盔甲、手握铜锤的英雄,雄纠纠气昂昂地跃马而去,后背上插着一面大旗,用锦线绣着"薛"字,在风中凛凛生威。稍大一些开始疑惑:那个姓薛的,在我们村洗完马,到上马石才跨上马背,用这种效率带兵,是不是太拖沓了?他真的是西峰那样永远屹立不倒的英雄么?
七十年代末,公社要在洗马河上游、西峰山脚下修一个大水库,我们一大队和邻近的二大队住满了来支援水利建设的民工。住在我家的是来自江汉平原边缘的歧亭人,讲话象平原一样平直;而我们的方言是卷着舌尖说的,婉转如山林鸟语,所以背后称他们"大舌头"。他们每天下午5:30开始吃一种黄黄的大米饭,那个时间,我奶奶还没开始生火;从学校回家,看着他们一人一钵,蹲在我家院子里,常常忍不住咽口水,那准是世界上最香最香的大米饭!奶奶移着小脚,把我拖进屋子,跺着三寸金莲教训我:"死丫头!猫一样馋!"年后,在大学食堂吃过一次那种黄米饭,味道一点都不好,下一顿就换米了,于是知道那是一种快要毒烂的大米蒸出来的。
水库修起来,孩子们最是兴奋。长长的大坝,高高地拦截在西峰和东峰之间,虽然没有人能吟"高峡出平湖"之类的诗句,但聚在大坝上,唱几句不成腔的山歌是常有的。顺着新修的公路,或者趟着河水,在坝底开始拾级而上;终于爬上大坝,仰首是洗过的蓝天,俯首是染过的绿水,西峰倒映在水中,朵朵白云轻轻萦绕在山尖,偶尔几条大鱼游过,乱了波平如镜的水面,也沸腾了我们年少的心。
我们的学校在大坝外侧、西峰脚下。学校每年都有勤工俭学活动,我们在西峰南侧的次峰上开垦一大片土地,种油麻"芝麻"、高梁,秋天里还要上山摘野桐梓。真正能够让我们不辞劳苦、一次又一次气喘吁吁地爬西峰的是毛栗"野生板栗"、杨桃"野生弥猴桃"、拐枣和野百合、兰草。那年代,西峰一年四季都生长着野果、野花,诱使我们滋生征服它的勇气和野性。
三年级时给油麻拔草,四年级一个捣蛋鬼抓了一条比手指还粗的油麻虫,丢进我衣领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偏偏怕各种蠕虫,我脱下衬衫就丢,光着身子站在油麻地里哭,大伙儿哄堂大笑。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龙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帮我穿好衣服,大家的笑声立即来了个急刹车,因为龙是大队长,年年考试都是第一名,他在学校里的威信仅次于老师。
龙的爸爸在外面工作,会给他带回一些我们没见过的文具和玩具,这也是大家羡慕他的一个原因。可是龙并不快乐。那年秋天,分组摘桐梓,正好龙带我们一组,在西峰山腰上,他突然问谁愿意爬西峰,大家全跟着他,拉着藤条和树枝,登上心里的最高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站在山顶上,豪气顿生,大家象疯子一样闹着,龙却独自流着眼泪。不久之后,龙离开了学校,到外地上学了,因为他的父母离婚了,龙妈妈在村里做缝纫活,不能保障龙和弟弟的未来。那是我们村里第一对离婚的夫妻,也是我们第一次知道夫妻亦不象西峰,不一定会山高水长。
后来我也离开了村子,到外面上学、工作,偶尔回乡,看一看西峰,仍然是一样的苍翠,可再也没有攀登的热情。外面有更高的山、更奇的峰,人生,总是在攀越更高更远的山峰中前行;西峰,只能是少年时代的高峰,永远留在故乡的旧事里。
生活在义堂总有人说:义堂那地方对你来说太小了。我在义堂工作生活十几年,这话也听了十几年,我知道说这话的人都是真心关心我的,所以每次都要很诚恳地感谢对方,并强调:我在义堂过得很好。
我在义堂真的很好。义堂是个小镇,东边是汉十高速和汉丹铁路,西边是俯河,中间还有316国道,出行非常方便。呆在小镇上的时候,忙完工作忙家务,忙完家务就能出去转悠。铁路线,府河边都是极佳的地方,风好水也好;还有河边那个杉林,脱上鞋子走几圈;偶尔也会蹬辆破单车,到好石桥的草地上躺一会儿。
北边好石桥那个有个石器时代的遗址,找了好多次,也许是给自己留一个常常去的理由,所以每次都没找着。往南找过黄香墓,听说曾经牌楼林立,如今只在路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碑。也到金店去,不过原来不知道那边有易棚散酒,更不知道过河就兑水的掌故,只是常在河边的皮影馆逗留,那儿住着皮影宗师陆春元的后人。
老街上有书和影碟出租的地方,我曾经是那儿的常客,租一切可读之书和一切可看之碟,老板都对我特别照顾,不用交押金,不限制书和碟的数量,新书新碟来了都给我留着。
菜场是每天必到的。有个卖肉的爹爹特别好,点哪儿割哪儿,遇到外地猪肉的时候还不卖给我,而且从来都不缺斤短两。有个卖鸡蛋的婆婆,一回卖给我二十个坏鸡蛋,第二天我对她说:"婆婆,你的鸡蛋是最好的,以后我就找你买了。"以后她一直给我土鸡蛋,而且再没有一个坏的。有个卖鱼的嫂子,常常给我留府河里最活跳的鱼,若是打到一斤左右的鳜鱼,别人出什么价都拿不走的。
我家的房门和厨房门基本不锁,上班的时候一个电话,送水的师傅直接就把水放到房间的饮水机上;换气送米的师傅直接送到厨房。地方小,低头不见抬头见,见着的时候再给他们钱,从来也没有扯过一笔糊涂帐。
虫子上学也很顺当,义堂的小学和初中都不差,因为学生少些,竞争没那么激烈。虫子一直能够得到老师充分的关注,上学很是轻松快乐。有偏远些的同学中午吃在学校食堂,虫子觉得很好玩,也加入其中,她多些时间跟同学玩儿,我多些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晚饭后,她可以跟附近的几个同学跳跳皮筋,不用关在水泥盒子里对着窗户发呆。
小镇生活相对平淡枯燥,刚毕业的那几年,守着爱情过来了,慢慢就适应了这种闲适。我自认是个有大方向也有小方向的人,人生往大里,终归平淡真实,往小里要快乐充实。在这里,我出门就能看到田园方土,进门能够读到天地人生,平淡有时,真实有时,快乐有时,充实有时。
偶尔也会觉得物质贫乏,那就跑一趟武汉,疯狂采购一回;偶尔也会觉得行程无趣,那就背上背包,带上孩子爬山涉水去。天地是天下人的天地,山水是天下人的山水,只要时间和经济允许,小镇上的人一样能够畅游天地山水间。
倘若心中有了更大的天地,象东坡,他说心安处是故乡,那么无论在何处,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义堂,义堂就是最好的天地,义堂就有最好的山水。
河西有落日,河东有明月01、季节早已变换江汉平原的夏天与冬天越来越长,挤占了春天与秋天的空间。立秋之后,狠狠地热了一阵,穿着短衫就走进季节的深处,若不是田野燃烧起金色的火焰,若不是人家的屋门口堆着大豆的桔梗,还真不知道季节早已变换。
不知道的时候,旁若无人地穿着短衫穿行街市,心里暗笑满大街的行人都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九月九日,露从今夜白,突然间就有夜色凉如水的感觉。十日开始,换上了长袖的套装,这个地方不给人穿衬衣的机会,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都匆促得叫人拿捏不住。
不能呆在屋子里,满目都是悲秋惜秋的愁肠百结的文字,谁的愁比谁更浓更淡,这种比较毫无意义,看得见的是彼此勾画的东西,看不见的是隐藏着的深浅。走出去,只有一个方向,向西,那儿有一条从不干涸的河流,从过去流向未来,从远方流向远方,是个让人生出象天一样长象地一样久的想象的地方。
02、河堤上的花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这种玫红的朵儿叫作地雷花。在这之前,喜欢静静地看它们一朵一朵次第开放,阳光下开得满树摇红。然后在黄昏时凋落,风不急,花也不乱,可以嗅到花香,也可以看到黄牛或者水牛,还有牧者,一个或多个,老人或小孩,在夕阳中,踩着落花,不声不响。
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知道它的名字叫作地雷花,就再也不敢靠近,只能遥遥相望。望着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唯恐目光流露出太多的激越,触响了它,惊雷一样开了又谢,散落一河鲜艳的忧伤与彷徨。
站在九月里回望,岁月亦如花,冬天里的孕育,春天里的萌芽,夏天里的滋长,在秋天里开出地雷花。玫瑰样的红色,燃烧着;喇叭样的花瓣,倾诉着。一次相遇,一段情感。
03、脚下的水流脚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
第一次看一河流水,是夏天,麻花的辫子,天蓝的裙子,塑料的平底凉鞋贴着水泥桥面,没有回音,只有骤雨后漫卷着黄沙的河水,低吼着,一路向南。
南面河心停着一只挖沙船,那一带的水域显得更宽,几个半大的孩子从昏浊的水中露出黑色的脑袋,一忽儿游到船舷边,跳上去,裤头都没有套一条,光着的身子是与河水相近的颜色。
这一幕,已经是十多年前,十多年里,河边人家的一只小黄狗长成老黄狗,天天守在水边,河水汪汪,黄狗也汪汪。十多年里,麻花辫子短了又长,长了又短,油黑的头发棕了又黄,黄了又红,再也不穿天蓝的裙子,只穿优雅的细跟的鞋子。
流水的心情随水流,在流水上方行走,凉风习习吹皱一河清波,听不见水声,只有脚步的声音,敲打出急促的节奏,在岁月的深处回荡。
04、陌生的村庄这个村庄住着一个老妇人,就在河边那幢临水的房子里。
做女孩的时候,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做女人的时候,她是某个男人隐藏的秘密;做母亲的时候,她仍然单身;做奶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人。尽管她唯一的儿子做了某市的市长,但她永远守着这一片故土,和一个秘密,并且,终身守口如瓶。
这个陌生的村庄里,一个女人背负着爱情,和爱情的遗产,渡过几十年的孤独又贫困的光阴。那座临水的房子,被暮色染成浓黑的缩影,唯有穿越窗户的灯光,倒映在河水中,闪耀着细碎的光亮。
从古至今,总会有一个女人,在某个村庄,守候一生,为一个男人,或者很多女人,来实现爱情理想。这样想着,这个村庄突然间变得无比熟悉。
05、要过一座桥河是喧哗的阻隔,桥是静穆的连接。
河把土地硬生生地分为两岸,东西、南北、左右,制造出一种对峙,必须跨越的对峙。
于是就有了桥,竹木的小桥架在流水的人家门前,砖石的老桥铺设在古老的运河上,钢筋水泥大桥飞跨大江大河,更有美仑美奂的大理石桥,安睡在皇家的园林里。有什么样的河,就诞生什么样的桥,桥是一种智慧、一种哲理。
桥乐于承载,除了承载空间,它还承载时间,承载历史,承载爱情。二十四桥明月夜,驿外断桥边,卢沟桥事变,大渡桥的铁索,廊桥遗梦一场。
想起老家的那条举水河,没有桥的时候,坐在父亲的肩头,一步一步向河心趟,河水流得湍急,父亲的肩膀却平稳。
父亲的肩膀,是记忆中永恒的不朽的桥。
06、长成一棵树桂花的香从林中逃逸出来,散落的一丝一缕都这样香甜,更别说被密林包围那丝丝缕缕了。秋天的夜晚,站在桂树下,被浮动的清香包围,总会生出些诗情画意来,想想王维的桂魄,想想诗人头上的桂冠,间或仰首,看吴刚有没有挥动利斧划桂。
年少的时候,做过一回吴刚,在花香里刻ZLX,用一颗心圈着。那样的铭刻也没有永存,岁月流逝,树皮龟裂,那个X最终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