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
我紧急约见周染颜。
穿越喧闹的商业街，我掀起日本料理店蓝色布帘子，就看到周染颜已然在等。大大小小的购物纸袋堆在她身旁，频繁出入商场使她脸上的妆有点油腻。她正点燃一支烟望向大门，看见我微笑招手。
“从实招来，你又打什么鬼主意？”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质问道。
“哎呀，不过去亲眼见见你所说的帅哥，有什么大不了。”她摁灭烟头，悠然地说。
说来也怪，我跟周染颜是很好的朋友，但彼此见面还真的极少谈及感情问题。即使有千言万语，也必得有极长的插科打诨作为铺垫才能进入正题。或许因为惺惺相惜，所以总有点保持警惕。
因此我问了一句，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钓男人，原也是她的保留节目，只是为什么又找上我，我有点郁闷，只好低头点菜。
鱼子寿司、鱿鱼酥、什锦天妇罗，清酒喝下去，我们渐渐找回话题。“徐慕，”她问我，“你觉得林轩怎么样？”“林轩有才华，但是没有长兴。要想留住他就不能对他太过于靠近，得不到他才会拼命追寻。”我说。“听说他刚跟女朋友分手？”“那你就得问他了，不过这可不是明智的选择。”“那么陈汨呢？”“陈汨？”我愣一下，“嘿，难不成你想通吃？”“随便一说，你别介意。”她没有说下去，低头笑吟吟吃菜，那表情意味深长。
之后周染颜果然按我所说发起攻势，她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林轩根本找不到机会去发现她的缺点，留下的自然都是美好的印象。而当他怀念她怀念到快要遗忘的时候，她就会再度出现，当然，这其中不乏我的功劳。
那时候林轩的心思已经根本不在社团，他虽然科班出身，却把精力都投在拍电影上。他想成为电影导演，一天到晚跟着电视系的学生瞎忙活。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这么接受陈汨，因为陈汨学的是电视编导，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很多便利。
周染颜自然投其所好，跟他聊影片聊剧本聊演员聊场景，烟雾缭绕在她的手指上，姿态撩拨。磕一下烟灰，眼神镇定地对答，没有丝毫慌乱。她能够轻松应付男人的所有话题，得心应手有如神助。这种态度，似早已等待多时，也似无声的邀请，不禁让林轩深为好奇，想知道这个女子脱去一件件华丽的外装，里面的内核会是怎样。
从此林轩就正式接纳周染颜，其标志是准许她加入他的拍摄计划。林轩觉得一个人好就恨不得昭示天下，如今对周染颜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恨不得她和他一起出席所有场合，然后把她隆重介绍给其他人，就像展示一件战利品。四人帮刚组建时，他们还有一搭没一搭来心理学办公室谈情说爱。我们原本约定至少一周碰一次面，结果没多久他们就擅自改成了一个月。再一个月之后，周染颜和林轩一起彻底消失了踪迹。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出现的时机非常重要，它会让人不自觉的和命运联系在一起。林轩认识周染颜不久，就获得了一次小的成功。那是一个音乐录影，后来那歌一炮走红，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听见翻来覆去的旋律。林轩顿时觉得周染颜是巨人的肩膀，但实际上她的上心不过是因为那监制是她很喜欢的音乐人，所以几乎天天跑到现场去膜拜。而林轩的成功也让周染颜看到前程似锦，尽管林轩的职位压根上不了制作人员名单。
周染颜一旦心情大好便会花招百出，这很对林轩的路。他高兴起来也相当泼洒，他带她去吃饭，昂贵的意大利餐厅里和她并坐共看一份菜单。他的眼光追随着她的视线停留，在她要开口之前抢先说出菜的名字。他们优雅安静地吃完一道又一道精致的菜式，但心里知道这其实是一场狂欢。吃完饭已是春风沉醉的晚上，CBD灯火辉煌，暖风扑面似乎世界已经大同。他拉她的手快步走过人群，向过道里卖艺人的铁罐里轻巧投进一枚硬币。回到公寓楼时他背起她飞快奔窜在狭窄的纵向空间，一直爬到顶楼。夜风中她靠在护栏上，还因为刚才的狂奔而不住笑着。她的头发不受控制地飞舞在空中，而下面就是万丈深沉夜色。这种带着一点危险的美点燃了寥落的星空，他过去放肆地亲吻她，直到黑暗完全笼罩下来，回头看去灯火已经褪去华彩，整个城市正带着意犹未尽的疲累步入沉睡。
他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强烈的意志已经上升到胸口，面对如此广阔的天空就如同面对未来的所有可能，让他们不由得先拿对方来贯彻自己的构想。那一晚周染颜仰望夜空，林轩英俊的脸仿佛星球的表面，碰撞过程中产生的火花让她看到自己也有着一样蓝色的世系。她觉得载着他们爱情的飞船已经发射，飞向那高远的夜空。她以为从此就不会有因为重力而产生的下坠感，永远保持一种飘忽的、略带无所适从的奇异感觉前行。
这是后来我从周染颜的日记中读到的内容，合上日记我陷入沉思。我不由得把自己做一个代入，试想如果是我的话该会是如何。地铁站里音乐录影斑斓的场景，我应该很难把这一切和最切身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而且热闹也确实和他没什么大关系，他只是幕后工作者甲，我一定会拿这开玩笑，而他会很不以为然，数落我爱慕虚荣。
我只做了该做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大概会这样轻描淡写。
我会在心里暗笑，但嘴上不露痕迹。他若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会认识他么？每每此时，我反倒不知道该摆什么样的表情，事情若本值五分，他语气里往往就已有了十分的自信与骄傲，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再给它增到十二分的必要。更何况我向来做事是不到有百分之九十把握时不会透露一个字，这一定让他觉得我吝啬字句，并且长时间内无所作为。
归根结底，就是我不肯糊涂，所以林轩更愿意把我当个合伙人一样对待。周染颜的不糊涂从来只出现在两段恋情中间，这却让林轩以为她是难得糊涂的得道高手。事实上，我们全都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汨
周染颜说她随便一问陈汨，让我别介意。我怎么会不介意？我当然介意，因为那时，陈汨尚是我的菜。
自从林轩爱上拍电影之后，社团办公室就常常只剩我和陈汨唱二人转。人心涣散社团自然门可罗雀，闲来无事陈汨就架起画架画画。他沉默坐在那里，石膏人像作品在他笔下迅速晕染开来。他画起来干净利落从不迟疑，流水般直至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漂亮的字体在角落像花一样绽放。
我从认识他起就主动尝试与他交谈，起头常常是我问十句他只答十个字，还夹杂着英文。“我在准备GRE。”他平淡地说，发音清晰又深沉。“打算移民。”
象形和声音迅速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家庭应该有些钱，但还没到可以一掷千金的地步，因此需要他自身的努力来配合。中产阶级的平静绝望在他身上有明显的痕迹，那种没落贵族的气质，潦倒又优雅，没有真正穷人身上的懈怠和粗俗。我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这个社团，他定是想用这份公益性来给自己的学校申请增光添彩。
他的冷淡让我很狼狈，一个女子寂寞的心思可以这样浅，连我自己都一眼看穿。而更糟糕的是，陈汨根本就无动于衷。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开头艰难，但一旦突破，就不可避免地往下出溜。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放起了音乐，那时暮色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薄釉，只有乐曲如水般阴凉流淌。“你的音乐，”陈汨突然开口，“跟我MP3里的一样。”
“都是很老的歌了。”我说。
正因此陈汨才觉得难得。珍视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并且享受这种感伤，这构成了他生命的哲学。家庭物质的宽裕给了他精神敏感的可能，深入探索消极深沉的东西他是一把好手，并通过对金钱的不屑来确保神圣领地的一尘不染。
他学习电视编导，时常构思鸿篇巨制，每一部都呕心沥血。当他的绝对和世界的相对相遇，造就了他的痛苦。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成一家之言的愿望必然伴随着声名和金钱作为衡量标准。他一想承认这些，那些被他深为鄙视的市侩的成功就相继成立，嫉妒点燃的仇视之火让他想选择一个都不宽恕，但这意味着连同他自己都要一起埋葬。
所以他强烈体会到抛弃感，并时常处于逃离状态，从国内逃到国外，从拍摄逃到编剧，从教室逃到这里，从别人逃向我。他让我和他一起上自习，给他的新作提供建议，在寒冷的冬天和他去看话剧，平静看完无甚趣味的表演再请他吃饭。火锅冒出的热气渲染着世俗的温暖，他很欢喜，拿起菜单认真点菜。
他对人的兴趣，要从外物一点一点缓慢开始以确保安全，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内心的黑暗世界里终老，实则认知都来源于与外部世界的接触。所以当我提出写一部以描写内心活动为主旨的作品建议给他时，被他斥为毫无意义。这些写写随笔就行了，他说。在他看来，剧本是一个神圣又宏大的词汇，必得要世界和历史做舞台背景，个人不过是浩瀚时间中的一粒沙，根本不配做主角。
于是他时刻保持着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玩失踪。他的光就像是风雨中飘摇的油灯，让你不自觉想给他个屋檐遮风挡雨，但给之前还必须察言观色然后巧言令色，让他不觉得这是施舍。这让我觉得有趣，仿佛在做一个个猜谜的游戏。那一阵我们天天在办公室里约会，林轩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淘回的破沙发，坐进去就很难再爬起来，我们就这么陷在时间的一个节点中，放肆谈论整个人生。陈汨充分发扬绅士风度，思绪弥漫至整个宇宙，就是漫游不到我身上。他谈起这些时眼神迷离，很少给我插话的时间。我只好沉默恭听圣训，大脑渐渐变成空白，几乎要睡过去。当我的意识恍恍惚惚再次集中，我似乎听见他在讲他过去的女朋友，语气云淡风轻，但里面暗含肃杀之气。我蓦地惊醒，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在这一切陈汨都没发觉，依旧进行着叙述，或者说忏悔。很显然，他没有原谅她，却又拿过去无可奈何。这让他选择自己背负这十字架，时刻保持着警惕，亲密的关系里再也不肯轻易交付。
我看着这受苦受难的圣徒坐在我旁边，搜肠刮肚想我该怎么回答？我乐意与你一起分担痛苦？这无疑助纣为虐让他继续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告诉他：过去的就过去了，她根本不值得你爱。那基本等于连同他一起否定。想来想去，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报以拘谨又同情的微笑。用无声的言语告诉他：我接受了你的人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个答案似乎令陈汨很满意，他笑了起来，我们互相看着，忽然都有了种隐秘的快乐。
我知道我拿下了这一局，未来许多天我都像中彩票一般，为一点点彩头而沾沾自喜。尽管我知道如果我猜错了，一切就会彻底归零，但我还是像个赌徒一般最后押上了自己，我为这种华丽的冒险行为疯狂着迷。
我真的喜欢陈汨吗？有时我觉得我是爱上了那种连带着自己都敏感的沉重感觉，以此来对抗生命之轻。就像看烟花，尽管享受在青苍的夜空轰然炸开一瞬间的壮丽灿烂，但烟雾飘散的时候总是感到空虚。这发生在我的一次短途旅行回程途中，在高速公路上，却没有一辆车，道路两旁点亮了一盏盏灯，蜿蜒的阵势辽阔宽广。突然冒出的一只烟花，将盛大与孤零的对峙演绎的那么诡异又那么熨帖。我一瞬间心下触动，发短信给他描述所见景致，他却突然回了一句：你爱不爱我？
我看见手机屏幕上期盼已久的爱，却忽然觉得那特别虚幻。那一刻，我竟然无法轻易给出答复，就像一瞬间不知道公路会把自己带向何方，只模糊觉得一切似乎该就此打住。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看看说这话时还有没有心跳。”
我终于输了，陈汨只给我这一次机会，在走出自己内心进行短暂喘息的瞬间，看到一点被抛弃的苗头，就重重关上门再不开启。他就像那焰火般昙花一现，然后便消失在夜空。从我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彻底销声匿迹，再见到他时已经时隔几月，学校后街，两侧排满了卖各种小吃的推车，隔着油腻的烟雾远远看见他和一个女生手拖着手走来。他依旧是原先的模样，但戴了一副眼镜，他仔细牵着的女生，白衣白裙一头如水的长发。所有的意象都平添着他一向痛恨的学院气。这是否预示着他开始走出内心接受现实，还是说他心中所想，从来都和现实一样，只等着一个人来点醒他这一点。
而我从来都小心翼翼不侵犯他内心的领地，原来这样高难度的求索，轻易就败给了他不自知造成的幻觉。好吧，我输得心服口服。就让我潇洒举手向他们致意吧，然而当他们走近，我定睛一看那女生，脑袋顿时轰的一声。
周染颜。
周染颜
我印象中的周染颜，从来都浓妆艳抹，即使夜行，也得锦衣。只有个别时期她会安分做回一个素面朝天的人，比如说和程轶闹翻之后，她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来分神，只能寄托于学习，因此成绩扶摇直上，老师欣喜若狂。
那时的程轶的确从未见过周染颜这般女孩，她像是突然翻进拳击台的意外对手，让他饶有兴趣投入。他的树大茂盛，有足够的枝叶供很多鸟儿栖息，而当他还来不及确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哪一种鸟时，周染颜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并让他尝到甜头。
她会主动跟他邀约，放学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抑或在他没课时逃课拉他轧马路。她有着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可以在操场上绕上无数圈也不倦怠，让程轶在下午时分仰望洒下的金色阳光，觉得与她的路似乎真像眼前的跑道一样是个封闭的曲线永远没有终点。
但程轶终究没弄明白，周染颜并不是鸟，只需要依靠。她更像一株藤蔓，必须吸附，花才开的更为炽烈耀眼。为他妖娆，是需要他给同等或者更多的营养补给。一旦不能够接续，那原本的共生就会迅速转化为争夺。陪她逛街、哄她开心、给她买各种礼物，这些程轶惯常的招数在她面前渐渐穷尽，而她仍旧不能获得满足。她开始紧紧缠绕在附体周围，拼命吸附它，不给它任何其他的发展可能。程轶身边交情不浅的女孩被她一个一个逼走，偶有大胆的上门来讨说法，被她叉腰骂得落荒而逃。但程轶早已习惯既定的秩序，他不过想玩一场友谊赛，更何况他到头来发现，她也和一般选手也没太大差别，渴望陪伴，喜欢腻在一起。只是她过于强盛，甚至于她的孤独亦是如此。
程轶的疲惫我看在眼里。我再次在街上看到他们时，他的表情平淡敷衍仿佛是在例行公事，完全没了刚开始的热情。偶有女生再来以身试法，她依旧不依不饶，而他只是一声不响走开，这却促使她变本加厉，为一点蛛丝马迹大发雷霆，仿佛是上演烽火戏诸侯的把戏，只为博得喜爱的人的回头注视，而那脸上带的是不是微笑，已经不再重要。
她不可抑制地衰败下去，只是枯枝败叶还留在程轶身上，让他自始至终看着她身价不断跌落，直至泥土。那幅凄惨相让程轶无从去念及她的好，哪怕她是能读《追忆似水年华》的凤毛麟角，具备主动献身的勇气。她原本比程轶段数高太多，却不能用这才华为自己谋得幸福，如此也只能枯萎了。
程轶很快有了新的女朋友，风暴平息之后他回首，发现物是人非，谁不会为谁独守空房，只有我还在那里，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他曾经试图与我建立联系，约我出来会面，然而当我们在冷饮店碰头，还没坐定，周染颜就突然降临在我们面前，面无表情如同一尊石像，冰冷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扫射。
“你们很开心啊。”她先开口。
“你怎么来了。”程轶显然已经熟知她的作风，为再次搅了兴致而不耐。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么。”她瞪着他，“你们在聊什么，我也听听。”
“周染颜，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你别再来搅和行不行。”程轶忍不住发作道，“我和徐慕是朋友，一起聊天招谁惹谁了？”
“就招我惹我了。”她嫣然一笑，堵得程轶无话可说，继而转向我，“徐慕，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好朋友，原来好朋友就是帮着拆散对方的男朋友。我知道你们打算谈论谁，不就是我么，你们的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染颜，你够了！”程轶霍然而起，青筋都暴起来，“如果不是你横插一杠，现在我应该好好地和徐慕在一起，到底是谁拆散谁，你还敢倒打一耙！别他妈的不要脸！”
事情至此彻底失去控制，时间带被丧失理智的二人彻底揪断，不由分说抓来就当利箭投掷给对方。自始至终我都没说一句话，坐在那里像看一出闹剧。我是唯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但看着这纷扰，自己都觉得疲倦。
或许正是有了周染颜这个对照，我早早就对爱情不抱任何期望，如此也就有了她对我的经典评价。徐慕，你喜欢的人从来都不真实，那都是你内心的幻觉，你只爱你自己。她说，但这也是对的，因为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这是我听过的最为厌世的话，不过周染颜却仍旧不肯善罢甘休，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投入这狂野世界的赌局中去。这一次她突然杀回马枪，并以这种姿态出现，着实令我措手不及。那天最终我慌乱地躲到了一旁，他们两个从我身边走过，谁也没注意到我。
那时作为社长的林轩已经面临毕业，社团正处在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毫无疑问陈汨是想坐上这头把交椅，毕竟他付出最多，理应有所回报。我也实则对头衔没有任何兴趣。而周染颜到底是想干嘛，我突然之间倒有点摸不准。林轩参与那部知名的音乐作品拍摄，此时该是最风光的时候，以周染颜给男性的估价方法，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突然罢手。而找上陈汨这件事，我真的很想问，难道这世界上就没别的男人了么？
但这次，我真的没了勇气去约见她。我害怕她嘴里冒出任何我本不屑睥睨的理由，哪怕她装的多么卑微，我装的多么高傲，但——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我知道陈汨已经开始为他的留学申请材料做各种准备，包括参加一些知名的影像大赛。不知道周染颜是不是又开始显现她的神通广大，总而言之他们销声匿迹许多天，我只在周染颜的博客上略微了解到他们的动向。果然，她和陈汨一起踏上了拍摄的旅程，传回的剧照上鲜艳的色彩强烈刺激着我的视觉神经。我想我明白了陈汨的选择，如今他走到人生关键的一点，他要的是有个人陪伴。但我不行，他必须给我理由，而且需要说服我他的理由也可以解答我自己的答案。
然后，就获得了大奖。
再然后，周染颜就像她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机，打不通。电话，没人接。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我跑到她的学校去询问，答曰她已经出国学习。她学的是语言，的确有可以出国深造一年的机会，只是名额有限，需要争取。
最后，我收到了她姗姗来迟的短信，简短的几个字：我要出国了，谢谢，再见！
好一个周染颜！她仅用“谢谢”答复了陈汨，因为他心甘情愿在参赛者一栏中也写上了她的名字，还有林轩，在悄没声提供给校方的文件中把社长一职让给了她，而这一切，成就了她的“出国”二字。最后，她又用“再见”为这一切纷扰画上了冰冷的句号。
陈汨在这之后陷入了狂乱，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彻底放弃了留学的想法。“我不想出国了。”他跟我说，“没意义。”冲这一点我得感谢周染颜，因为她让陈汨明白了一个我一直没忍心问他的问题：你对国内不满意而打算去国外，但在国外又碰上不顺心的事时你又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只是心理社团，我看是真的要解散了。
徐慕
我再次见到陈汨时已经是毕业后的一年，他那时早已回家去工作。是我主动去找的他，我需要交割一些事情，并且给自己一个交代。
到达时已经是下班时间，我混迹在下班的人群里，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也许像是一个沉默的路人，自己尚未找到确切路途却经常被人问路，于是带着一点慌乱的微笑告诉他们，我不认得路，那一瞬间，我的嘴脸变成面目可憎的外乡人。
天气很冷，我哆哆嗦嗦走进一家快餐店，然后打电话给陈汨。他听到我的声音时的反应仿佛我是天外来客。也对，我没做任何预告就前来，他当然会是一副抵御外星人入侵的架势。
挂了电话我环顾四周，到处是热火朝天的进食景象。坐在我后面的人正在大谈欧洲宗教改革，前面的在讲《非诚勿扰》里的女嘉宾。这才是他们真正咽下去的东西吧，谈资在胃里消化，转变成归属感。
我要了咖啡，一个人慢慢喝，渐渐找回人世的温暖感觉。喝到第三杯，陈汨来了，和寒风，还有一个女人一起推门进来。
我微笑站起身来，跟他打招呼时仔细打量他一番。他有点胖，鉴于他现在的工作是由他家安排的，这似乎是过的不错的标志。还有那个女人，在同一部门工作的女友，微微波浪的长发，脸上有妆，裹着件大众式的一块一块的羽绒服，看见我展开标志性笑容，明艳但是疏离，如同面对客户的客套。我与她握手，但无意熟识。我揣测她就像城市中大多白领一般，容貌身材品位皆为中等偏上，低层民众无福消受，顶尖精英她也高攀不上，于是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于社会有益无害，是和谐的中坚模范力量。
席间他依旧和女友聊工作上的人事，姿态熟练老道，我知道他是用此来不给自己停顿思考的机会，思考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是否是来做一个刽子手，抹杀他已然到手的平稳幸福。但他实在是多虑了，我深知这样的人是公认的正义之师，我师出无名又势单力薄，从何下手？
不过这顿饭或许已经吃得太长，看着他们绷着的样子，我实在别扭。“陈汨，”我放下筷子终于开口，“我来这边旅行，顺道来看望你，明天就走。”
这话让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内疚。吃完饭他女友顺从地先回了家，那配合透露出老夫老妻的风范。“徐慕，”他看着女友走远，在我还没来得及张口时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让我们先把时间倒退回半年前某日的凌晨两点，那时的陈汨独自一人走上幽深的坂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店铺门口亮着颓败的灯光。一家门脸窄小的酒馆，入口处是一段下行弯曲的昏暗楼梯。刹那间一种诡异的感觉深深攫住他，他无法控制自己不下去探个究竟的欲望，但步伐又被狂跳的心脏所阻止。终于他只是默默凝视了一会儿，转身悄然离开。
来时的路口透露出不夜的灯火，这二战前艺妓时常出没的神乐坂，如今已是著名的酒吧街。深夜街头时常见到成群结队的上班族放纵笑着前行，又有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挽着中老年男子走过，姿态妖娆。他与他们擦身而过，语言如潮水般涌到心头，却又不知道该找谁发泄。百感交集的关头，他蓦然间觉得渺小孤立。也许在那时，他开始明白我那条短信的含义：陈汨，我竟然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烟花。
陈汨获得大奖的影片虽然最终没能为他的成绩单增光添彩，但给了他去日本进行为期半个月的交流访问机会。他的影片在电影节上展映，一个专门为学生设立的单元，更具备学院派风格而非商业化。陈汨的故事亦很对路，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失散在时光的急流里，再次相见已经长大成人互不相认。只那男子莫名对她就有好感，但她终究只是偶尔出现在咖啡馆短暂歇息的过客，错过之后就再也难以拾起，直至最后他一人默默怀念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人老去。
情节波澜不兴，但这种淡亦有打动人之处。放映结束后还有学习文学的女生主动与他接近，热烈探讨故事继续发展下去的可能。她对他文字的执着探索，让他深深感动。他与她一同出席主办方举办的研讨会、召开的舞会，出双入对配合默契，甚至于她在他所住酒店停留的一夜亦是如此。这已是他在这个国家的最后一晚，明日午时就要搭航班离开。清晨她独自起来穿好衣服，镇定留一个电邮给他，然后微笑与他道别，关上门的刹那一切归于静寂。
当他有了这些经历垫底，再次回到国内时，他的平静绝望被一扫而光。他开始有了激情去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他按地址频繁给那日本女子发电邮，她一次也没有回复。她消失的这么彻底干净，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更让他为之倾倒。他开始寻找一个人，一个指南针，而不再是一个毫无工具意义的玩偶。
他开始频繁留意周围出没的女生，主动邀约出来进行考核，然而不幸的是，她们大多只坐在一锅羊蝎子对面，和他热烈探讨日本的明星剧集与药妆，或者主动讲述着自己的过去，为随时被接收而时刻做好了准备。
这其中包括我，唯一不同的是我提出吃日本料理，并且没在席间做我的自白书。我对陈汨的一套已经深谙于心，他如果追求负负得正，我们是正还是负自己说了不算，而且他不能容忍另一个负来告诉他该怎么做，因为这并不安全。
于是我明了。我把话都留给他说，让他谈接下去的发展目标，如同一次高端访谈，充分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说他预备考研究生，用未来几年的清闲时间学习日语，然后出国深造。祝你好运，听完之后我说，若考研究生，你没问题。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没做任何评论，大家冷暖自知。那时我放弃了保研的机会，这震惊了整个学院。我想这就是陈汨重新找我的原因。在他看来，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为和我的一样，是英勇的冒险，尽管说后来我工作找的并不顺利，他发现考研究生也并非他所想那样简单。
那时我观察出陈汨有一丝死灰复燃的迹象，但他碍于自尊没有说出口，我也就跟着装傻充愣了。自从周染颜把陈汨甩了一走了之之后，我开始反思我自己，我凭什么都要接管她的烂尾楼盘呢？更何况周染颜这一课给他上的够彻底，我觉得我已经不用给他继续再教育了。
是，我还是没摆脱我古怪的自尊心，我甩了的是你活该，把我甩了的我充分相信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可以长时间准备，比如说程轶，我不动声色观察了他多年，终于让他觉得我当时的高傲冷漠事出有因——不因我幼稚的矜持，而因你压根不是我对手。再比如陈汨，我开始在别人身上练习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再加上点自认高瞻远瞩者一般都具有的批判精神，他果然觉得棋逢对手。
但我选择与他下这盘棋，已经不意味着我要跟他公开对决。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只是断断续续落下一些子，制造了个暧昧不清的氛围。于是这一次轮到陈汨琢磨不透我的想法了，但他又想赶快弄清，以免错失良机。那一段他频繁跟我联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又赠我书籍又请我吃饭，席间还亲自给我布菜。我像个大爷一样被供着养着，心理生理双重舒坦。人一吃饱思维就容易变得迟钝，以此为借口我就更加懒得给他任何明确信息了。
但这样总不可能无休止下去，我本想让陈汨自己开窍，结果终止符来得比他的觉悟要早。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出来了，他居然没考上。构建的理想帝国瞬间崩塌，自然也不需要个倾国倾城入主宫殿了。面对废墟陈汨开始恐慌，他一头扎进宿舍，每天守着电脑发简历。那一阵他像艺人赶通告般四处奔波，在他仰望过雄伟的写字楼、进过身份可疑的公寓楼，甚至爬过还没装修好的毛坯房仍旧未果之后，毕业典礼上我与他相遇，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时，他告诉我他打算回家去。
“哦，不打算折腾了？”我笑道。
他没说话，显然被我这句话弄得很郁闷。
“一路走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着离去。
讲到这里也足够接上当天的状况。陈汨如今的工作是一家国企的编辑，这次不需要再虚构什么国家做背景了，国家意志直接上了前台，他反倒成了幕后工作者。工作怎么样？我也曾假惺惺地关怀他，得到的答复是三个字：装孙子。他还是会不自觉透露出一丝愤世嫉俗，只不过几秒之后就为自己还有的可装而沾沾自喜起来。
告别的时候我们拥抱，他把我紧紧按在怀里几秒钟，脸上黯然。转身时我忽然觉得他是在放我一条生路，否则现在在他身边的没准是我，以他现任女友姿态出现。这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有多少机会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计算未来的亏空于是从现在就让他分期付款，并依据支付能力来选择给一些不给一些。而当我变成如此，是不是还会选择停留在他身边，他又是否会心甘情愿接受我呢？也许所有身临其境的人都会有这种思考，所以会更加拼命抓住眼前所有的不放，哪怕那是鸡肋，也好过两手空空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吧。
就是这样了。徐慕，我的故事已经完了。他说。大路上我们挥手告别，我却忽然想起我们故事的开始，那天在社团办公室放出的音乐，唱的正是：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在唱；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