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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监所里的“小自由”

“小自由”——相当于“总经理助理”的角色

我是个毛病很多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由散漫。我曾对法官说过:“如果法律上有自由散漫罪,你判我十年我绝不喊冤!”自由散漫是官场之大忌,所以我这一辈子当不了官,最高职务是当过车间里的小组长,带过18名学徒工。我算了算,论官品大概也应排在18品之后。就这,也因我的自由散漫而很快被撤了职。任职时间是18天零4小时。

生活中有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1986年2月18日,我突然被抓进了监狱。谁都知道监狱是剥夺自由的地方,可我入监不久,竟然赚了一个名曰“小自由”的差使!看来,“自由女神”是爱上我了!

“小自由”是个什么角色?很难给它准确定位,查遍天下七百二十行也找不到它。它是看守所由在押人犯担任的一种临时性职务。关押我的那个看守所据说是旧社会建的监狱,一共有8排房子用来关押人犯,每排都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里有2—6间号子。我所在的那一排就有6间号子,每间号子按10个计算,这一排就要关60个人。这是个保守数字,如果碰上“严打行动”,一间号房塞进20个人的时候也有。排里的公安看守员——俗称管理员,张管、李管、某某管,是两班倒,每班只有一个人,白天忙不过来,便从在押人犯中选一个人出来,协助管理员工作。这个人就被人犯们称为“小自由”。这是一个很受人犯们羡慕的差使。你看:每天早晨,当值管理员一上班,首先打开“小自由”所在的号子,“小自由”便像猫似的哧溜一声闪出号门,转身就闭上门,落下锁,管理员将一串钥匙交到“小自由”手中便走回值班室。这时,小院里只剩下“小自由”一个人。“小自由”伸伸懒腰,抬头看看天边绚丽的霞光,深深吸一口清新的晨风,吐出一夜间号子里的浊气,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走进全排人共用的厕所……这一系列活动,时间没有严格限制,5—10分钟都行。然后,“小自由”走到值班室门口,轻声问道:“×管,放风吧?”正在看报或吃早点的管理员头也不抬地“嗯”一声,“小自由”便拎着钥匙串去开号门。一般是按顺序开,但“小自由”也有不按顺序的自由。比方说,他所在的号子有人事先预约:先给咱号子放风噢,我拉肚子,憋不住了……他就会先打开那个号子。放风的时候,管理员一般是拉一把椅子坐在值班室门口(有时手里还掂个电警棍),但也有时根本不出值班室,放心地让“小自由”主持放风。放风就是把人犯放出号子,上厕所,洗衣服,在小院里晒晒太阳,都行。放风时间也没人拿着表掐算,每个号子10分钟左右,这“左右”便由“小自由”掌握。“小自由”喊一声:回去,回去,人犯们便恋恋不舍地回望着洒在小院里的阳光走回号子。“小自由”关上号门,又去开另一间。整个放风约一个小时多一点。“小自由”将号门全部上锁后,小院里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他可以在小院里散步,也可以坐在号房前看书,只要不走出小院的门(小院其实没有门,只是个出口,出口与长长的风道相接),你哪怕蹲在墙角、或沉浸在对昨日事业辉煌情场逐鹿的回忆中,笑出来哭出来都不要紧。如果号子里有人尿急尿频或闹肚子什么的,他会喊一声:“报告小自由……”你只需走到号门前打开门上那个一本杂志大小的风窗,问:“谁喊叫哩?”里面的人就会可怜巴巴地向你央求:“让我上个厕所吧,实在是……”“小自由”可以法外施恩,让你出来,也可以骂一句:“就你屁事多,不行。”然后“啪”一声关上风窗,继续蹲在太阳地里想自己的心事。这中间,如果有“跑风道”的——监所里的另一种特殊职务,任务是在前后通达的风道上传递信息,一般是由在这里服刑的犯人担任——或公安局的人拿着提审犯人的条子来,“小自由”看看条子,打开某一间号门,喊一声:“××,提审”,××就应声而出了。

“小自由”一个白天都在小院里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直到傍晚,才被管理员关进号子。

你说,这“小自由”是不是个美差?如果把这排的管理员比作一个企业的总经理,“小自由”就相当于总经理助理。牛着呐!

我的刑期是一年半,可我竟在看守所当了一年又三个月的“小自由”,混得不错吧?

想听听我这个“小自由”的故事吗?行。现在开“吹”。哎,把茶沏上嘛!

监所里盛开的太阳花

我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这问题还是别提了吧?说了也会“跑题”,反正诸位也从前一段的媒体上看到了,我的案子已经被法院认定为错案而纠正了,我现在又恢复了公职,回到报社继续我的记者生涯了。我现在可以说已经找回了失落多年的“大自由”,回过头来再看看我的那段“小自由”的日子,还是蛮有戏剧性的。

1986年3月中旬——我真的记不清哪一天了,我这臭记性——我接受了“公审”。公审结束后我很兴奋,因为我自认为我当庭驳倒了公诉人对我的指控,用一句诉讼上的行话叫:“公诉人当庭败诉。”但是那天我还是被囚车拉回了监所。当黑色的牢门咣当一声关闭之后,我的心就又有些发毛了。看来,公诉人当庭败诉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当庭获释,这牢房我还得继续蹲下去,可蹲到啥时是个头呢?吃“黑蛋子”(监所里的蒸馍是黑荞面做的,又黑又硬又小)我不怕;睡硬板床也不怕,咱自小啥苦没吃过。可关在号子里,失去自由是最让我这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受不了的。记得前苏联有个电影,内容我记不起了,片名却让我心动不已,叫《自由,这个甜蜜的字眼》。监狱囚禁了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此刻,身陷囹圄的我把啥都抛了也找不回自由啊!我这个号子关了十二三个人,简直是个犯罪博览会:偷人的、抢人的、骗人的、杀人的、“鞭梢子”犯贱糟蹋女人的、脑瓜子进水帮人窝赃的、倒文物的、看黄带的、跳“贴面舞”的、娶二奶的……五花八门,南腔北调,把个只有十来平米的号子搅得乌烟瘴气……

至此,你才知道什么叫监狱,你才知道自由的可贵和失去自由的悲哀!

第二天早晨,我们号子第一个放风。放风的时候我没有上厕所,我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在小院里享受一下春阳的抚慰,尽管那天的阳光是硬从云缝中挤出来的,很虚弱。

噢,忘了告诉你了,那几天排里没有“小自由”,原来的“小自由”判刑后甩走了。管理员姓张,50岁上下,宽肩厚背,面色黝黑,戴一副茶色眼镜,很少有笑脸,人犯背地里称他“黑张管”。我知道黑是指他的肤色脸色,人犯们都说,这老头心还是挺善的。黑张管挥挥手,我们这个号子里的人就朝号子里走。黑张管却突然对走在最后的我说:“你,先不要进去。”

我愣了一下,心想:我该没犯什么监规吧?

黑张管走进管理员值班室,不一会儿便拎着一把小手锄向我走来,他指着院子里两块用土埂圈起来的地说:“给,用这锄把地翻一下。春天了,这是花地。”

我虽然四五岁就离开了农村,对农活一窍不通,可用小锄翻一翻这两块加起来也不过30平米的花地,我想我还是能对付的。更重要的是,我这一天将要在院子里、在自由的空气和阳光下度过,这可等于放了一个月的风啊!

黑张管继续给其他号子放风。我蹲在花地上默默地干活,放风的人犯看见我时,个个啧啧连声:这差使,美!

这差使真美!所有号子都放完了风,我仍蹲在院子里享受阳光,一边干活一边想自己的心事,没有一点干扰。可惜,这地太小了,干到下午4点多,我已经将地齐齐翻了一遍。这时,黑张管从我身边走过,我忙站起来,对他说:“我干完了。你看行不?”

那老头眼睛根本就没朝花地上瞅,却低下头,用镜片后的那双眼狠狠地瞪着我:“嗯——我看书都把你读瓜(傻)了!谁给你限时间哩,啊?”说着,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问:“你是不是觉得外头没有号子里好?”

黑张管迈着军人式的步子走回了管教室。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用拳头在自己头上敲了一下:唉,我真是个呆子、呆子!

刹那间,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蓦然想起我被拉到看守所的那天晚上……那晚是看守所的一位年轻的副所长把我从大门口的值班室领到这一排的,这一排值班的就是这位黑脸的管理员。

副所长对管理员说:“这是新来的,记者、作家,写过不少好文章哩……”说完就走了。

我不知道,引我来的人为啥要说这番话。我是在朋友聚会欢庆新春佳节的宴席上被抓来的,从酒杯到手铐,从宴会到监狱,巨大的反差在我毫无心理准备下发生。我此刻的心情正处在极度的愤怒与惶然之中。作家是个什么鸟玩意儿?记者又值几个铜子?说这些不是扯淡么?

但黑脸的管理员显然意会到了什么,他缓缓地对我说:“一会儿进号子,好好待着。放心,我们不会把你和盲流们一般对待的!”

黑脸老汉的话果真出了奇效,我狂躁的情绪很快平息下来。心中隐隐约约地浮出一缕观念:看来,知识和文化在这种地方也会起作用呀……

现在我理解了黑张管让我锄地的真实意图:老汉是为了让我多享受些自由的空气而精心设计的这个“活动”啊!

我觉得眼眶有些发潮。但我强令自己不许流泪!这是我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就给自己下的“戒严令”——严禁一滴泪水洒落监所。要哭,等出狱后到荒滩野地里哭个黄河长江水倒流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蹲下来,从刚刚翻过的土里捡起一块块小土坷垃,用锄背敲成细粉……晚上,张管将小锄收回时,笑了笑,说了句:“还没有瓜严噢?明天继续干。”便将我送进号子。

第二天,张管又把小锄交给我。

就这样,两块不足30平米的花地被我务弄了一个星期。后来,号子里的人犯开始了糊火柴盒,黑张管就让我留在外面,负责给各个号子派活,发糊盒的原材料,检验糊好的成品,我成了身兼调度员、材料员、质检员几职的人。号子里的老盲流们说:“你这叫小自由,这差使只有管理员最信任的人才能干。老兄你混得好!”

我虽然酷爱自由,但自由前面加个小字却总觉得有些腻歪,好像我是戏曲舞台上的小三花脸。

老盲流神色冷峻地提醒我:“为啥叫小自由?就是你的自由只能在这个小院之内,千万不可跨出小院门半步。你瞅见么,岗楼上有拿枪的哨兵,你敢跨出半步,当兵的就敢朝你开枪。记住了么?”

哦,小自由,你的自由也真的是够小了!

但再小也是自由,是自由就应当珍惜,何况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何况,煌煌阳光、浩浩春风即使在这样的小院里也同样温情脉脉地抚慰着我这伤痕累累的心灵。

于是,我干得很认真,很卖力。我们排糊的火柴盒很少有让火柴厂退回来的。排里的几位管理员对我越来越信任。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我在小院看到大墙外升起一片浓浓的绿色,白杨树的叶儿在风中哗哗作响,柳树袅娜的枝条如诗如梦……而我亲手翻过的两块花地上,一簇簇红的、黄的、金色的小花蓬蓬勃勃地绽开了。那花很矮,很小,几乎是与花地的土埂一般齐,但那颜色却十分艳丽而浓烈。

我问张管:这是什么花?

张管说:太阳花!

噢,太阳花,好气派的名字!

可这被世人称为“黑暗牢房”的地方,为什么要种太阳花呢?

这里面有什么生命的启示么?

我在这蓬勃怒放的太阳花前想了很久很久——以一个失去自由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死囚牢、越狱者和“小自由”

当上“小自由”后,我的“居住”条件也相应得到改善,就像当官的职务升迁后要调房子一样,我被调到了死囚牢。

别大惊小怪的,死囚牢其实是监所里最好的号子。那里面关的是被一审法院判了死刑又等待二审裁定的重犯。这些人手戴铁铐脚戴大镣,连行动的自由也差不多丧失殆尽,所以得从其他人犯中选一些相对可靠的人来看护他们,帮他们料理一些简单的生活,同时也监视着防止他们寻死觅活或狗急跳墙闹出乱子来,这种人就叫“陪号”。虽然是陪吃陪喝陪住,但与现在的“********”性质完全不同。死囚牢比其他号子宽敞,通风也好,基本上一人一块床板,每天的伙食标准也比其他人犯高两毛钱。能被选做陪号的多半是涉嫌经济犯罪的人,以干部为最。

我调进死囚牢,这样,我白天在小院里当小自由,晚上在号子里当陪号(陪号晚上要轮流值班的),在人犯中我算是待遇最高的一个了。

死囚牢里的故事太多了,每个死刑犯都是一本书。这个留待以后再讲,现在讲一个与我“职务”有关的故事。

1986年的夏天,是6月还是7月,记不清了,反正那天是10号。10号是监所里规定的,人犯家属送东西的日子。人犯们把这一天称为“清明节”,因为家属只能在外面给亲属送些换洗衣服之类的东西,不能会面。东西是管理员们在前面查验过后,由在监所服刑的“劳动号”用三轮车送到各排,再由“小自由”按单子转给各个号子里的人犯。每个月的这一天我就特别忙,又要招呼放风又要收转东西,搞得晕头转向。那天上午10时左右,我给每个号子都放完了风,突然听见3号牢房内有人扯着公鸭嗓子喊:“报告管理员……”黑张管这会儿不在,我打开风窗问道:“喊叫啥哩?”

号子里的人说:“号子里少了一个人!”

啊!我忙打开门,数了数,果然少了一个人!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关上号门就朝厕所跑,因为院子里除了号房和厕所,整个是空旷的。厕所里没人!这一下我慌了神,撒丫子就朝院门外跑,一只脚迈出小院出口没等落地,我蓦然惊醒了:我是“小自由”,我的脚是不能踏出小院半步的,不远的高墙上有黑森森的枪口呢!我迅速将迈出的脚收回来,身子靠在出口的水泥墙上,用一只眼——只能用一只眼,两只眼出来,头就“越线”了——向风道的尽头探望。我盼着张管快从前面赶回来。大约三分钟后,黑张管回来了(事后他说那天他替号子的一个有病的人犯到前面给来送东西的亲属传一句话,让送点什么药来……)我赶忙向他报告,说三室少了个人。张管一愣,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哟,把他的……”调头就朝前面跑。看样子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也许刚才他曾与越狱者擦肩而过却没有引起注意……

整个看守所立即进入紧急状态,所长牵着警犬来了,一群持枪的武警封锁了所有道口……我这个“小自由”在大白天也被关进了号子。

那个失踪的人犯当真是在光天化日下越狱了。这是这个监所有史以来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个白天脱逃者。怎么可能呢?很多人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但我却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越狱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他是头一天下午才被关进来的。他从河南山区刚到古城不久,在亲戚家开的一个小杂货铺值更守夜。据说他是因在小店里强奸了一个晚上来买货的小女孩才被抓来的。号子里的盲流们昨晚照例将他“修理”了一顿,又吓唬他说他是犯了杀头的罪……那小子害怕了,第二天正赶上“探视日”,他看到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很乱,于是便趁放风的时机摇摇晃晃地走了。我想他走得一定很从容,因为这个山里娃根本不知道监所是防范森严的地方,是绝不可能让人犯随便进出的,这就叫“无知者无畏”。也正是因了这种“无畏”与从容,使所有的岗哨和管理人员在见到他时,大脑进入一片空白……

我想,这件事只能有这一种解释。

当晚8时许,我所在的死囚号门被打开了,看守所所长对我说:“你能认清那个逃犯么?走,跟我们出去一趟。”我慌忙摆手:“不行,那小子昨天才来,我怕辨认不清。”号子里有一个人呼地站起来:“报告所长,我能认清。”

那个自告勇奋的家伙便跟着所长走了,直到半夜一点多,他才被送回号子。

我骂他:“你小子真他妈傻大胆!我都认不清人,你咋能认清?”

那小子显得很兴奋,他说:“我傻?咱俩还不知谁傻呢!你想想,抓逃犯是他公安局的事,抓着了他有功,抓不着他倒霉,有咱屁事?咱何不趁机跟他们到外面逛逛?哎呀,我****娘,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满街都是女人的花裙子,白大腿,俺今个算是给眼过了个生日!咱跟着警察跑,他得管我抽烟呢!刚才又在夜市上撮了一顿,光啤酒我就喝了三瓶,真过瘾!”

那时我有些担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小自由”会不会被“撤职”呢?逃犯毕竟是从我眼皮底下逃走的啊!

但是没事。第二天我照样还是第一个被放出来,继续当我的“小自由”。

站在院子里,我自己先笑了:你不就是个在押人犯么?你还当了真了。嘁,谁会把你这个“小自由”往秤盘上放哟,谁会把麦秸棒当拐棍拄啊……

长夜里的诗情和晨雾中的断喝

应当说,我在监所的日子是受到特殊照顾的,整个看守所从所长到管理人员都对我不薄,没有人给我办难堪,甚至没有人训斥我——尽管我也常常因大不咧咧的毛病而犯些小错误。别以为我有什么“关系”或后台,我什么都没有,却有文化,我能写东西,这就是我得到人们尊重的资本。不仅是管理人员,连号子里的包括江洋大盗在内的各色人犯也对我毕恭毕敬。号子里称王称霸的是“红头儿”,但“红头儿”们也从不惹我。有人调侃我是“超级红头儿”,我说我不是。“红头儿”靠拳头征服人,我用笔赢得人们的尊重。我曾先后给几十个人犯写过上诉状、答辩书、法庭陈述,收到的效果是他们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我也帮所里的干部们写过诸如考试答卷之类的文章。所里搞摄影的干部拍下照片,请我给写说明词,我看上的,顺便写个条子,让他送到某某报社找我的朋友帮他发表……这一切,都为我赢得了声誉。一位老看守见我为人犯们写的上诉改判率很高,便跟我开玩笑说:“我看得赶忙把你放了。你在这不是跟我们公检法作对哩嘛!”

我苦笑着摇头:“可我为自己写的状子却屁都不顶!”

表面平静的我内心却刻满痛苦与焦虑。

我不明白,为什么法检两院在明知道我没有犯罪的情况下,却死活要给我定罪课刑?我不知道我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中箭落马,我竟不知射手是谁?箭从何方来?我自信我是个激情洋溢的人,从十几岁开始写诗作文,我的作品说不上多么精彩,但也绝没有亵渎文学之神圣!我一腔热血,钟情于文学事业,忠诚于人民,此情天日可鉴!我年方不惑,正是一个男人生命的黄金时段,却无端地打入“冷宫”,“出师未捷身先去,常使男儿泪沾襟”。命运,真的是会捉弄人么?

但是我不能沉沦!我在庭审时曾利用“被告陈述”的机会,慷慨激昂地说道:

我是个工人出身的作家。我不会忘记是党和人民将我拉扯成为一名作家、记者。无论命运之舟将我载向何方,我将永远为人民而歌唱。这是我永恒的信念。即使风浪打翻我生命的小舟,这信念也会化作彩贝,在彼岸的沙滩上闪烁!

“我相信自己,相信法律,相信历史!”

台下有不少人为我鼓掌,但我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小子真嚣张!

掌声也罢,骂声也罢,我相信我是在倾诉我真实的心声。

……

我的“小自由”身份使我有了比较多独处的机会。我常常一个人待在小院里放飞我的思绪。我望着早晨的流云,黄昏的落日,大墙外的一抹新绿,号房上的一片落叶,风道上的一阵清风,岗楼上的一缕灯光……而沉思。思索生命的意义,然后,构筑我诗的意境。不仅仅是为了写诗,我是要让我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由的渴望在思索中汩汩流淌,永不止息!

是夜,我用值班的时间,坐在黄昏的灯光下,在那些杀人犯、强奸犯、江洋大盗沉睡的鼾声中,在他们因翻身而抖出的哗哗啦啦的铁镣声中,将我白天的思索写下来……我相信,这些写在死囚牢的作品将是我的一笔珍稀宝贵的财富。我在人生的苦海中捡拾贝壳……

好啦,关于我在监所当“小自由”的故事就说到这吧。你问我对“小自由”这个非驴非马的“职务”有什么看法?说真的,我在监所时倒真没有多少想法,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因为它能给我带来比其他人多一些的“自由”,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是,有一件事,曾使我心灵为之一震,并且成了我此生难忘的记忆——

那是个初冬的清晨,雾很大,直到监所管理员上班,将我放了出来,小院里还弥漫着飘袅的雾气。我正准备给号子里的人放风,突然听到院门外风道上有人喊:“小自由!”

我知道这是劳动号在喊我——再说一遍,劳动号就是判过刑后,留在看守所服刑的犯人——他大概是要通知我去领糊火柴盒的材料。

我刚一转身,就见黑脸张管从管教室一个虎步跨了出来,用手指着劳动号,怒气冲冲地喝道:“你叫谁哩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小自由’是你叫的吗?人家是什么人,你是啥货?人家多大年纪,你多大?没教养……”

劳动号站在风道上,顿时呆若木鸡……

其实那一刻我也惊呆了。我万万没想到,这位冷面黑脸的老张管竟然对别人称我“小自由”这么愤怒!连我自己都早已麻木了,老汉却认为这是对我人格的亵渎。他在用他的权力维护我——一个落难的小知识分子的尊严。

老张管余怒未息地踅回了管教室。

我在缥缥缈缈的晨雾中,向着管教室方向弯下了我那从不在世俗权势面前弯下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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