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其实也不大,要是在城里早被各种声音淹没了,但是在老屋的夜里,这风便大得让人心悸。窗外的竹林以千军万马之势哗哗地响成一片,要是郑板桥这会儿坐在我这里,千古绝句就出来了:“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一枝一叶总关情”,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所有的人也都是不同的,但总有那么多人固执地希望对方和自己是完全一致的。我好像是在说我自己,在劝我自己,又在接受我自己。昨晚又在电话里和伟丰闹到不欢而散,用我妈妈的话说:“你本事是真大,路隔那么远也会吵闹。”不是我本事大,是现代科技本事大,本来可以用来思念的小别,被一个电话给搅得毫无情意更无诗意。
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一开始爸妈也同情我,无条件支持我,尽管也没做出过什么支持的举动。后来再多告状也不怎么悲伤着我的悲伤了,有一次我又喋喋不休诉说老公的种种不是,“好了,”妈妈居然打断我,我睁大眼睛静观这异样,“和你过日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怀疑她老人家是吃错什么药了。最近带着爸妈一起去上海,三天朝夕相处下来,好几次和爸爸一起演绎两个成语故事——千钧一发,一山容不得两虎。爸爸以少有的深沉姿态沉吟道:“伟丰修养也蛮好的,和你一起过了那么多年。”
我想理解我的也许只有窗外的那些竹子们了。我怎么会来到这样的一个小山村,住在这样一间百年老屋里,有这些乡里乡亲——当所有的事无法解释时只能用两个字:缘分。对于我的婚姻,用妈妈的话说是琼瑶的书看多了。琼瑶的确影响了我的择偶观、我的人生观,但我感谢她,是她用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在年轻的我的心中种下真善美,让我相信爱依靠爱,始终活在一种纯洁的感情中,对所有的人都以真诚出发。
遇见伟丰的那一年我二十岁,实际年龄也就十八岁。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在宁波一所学校进修,好友圆圆说来为我过生日。我于是等在南站,却错过了圆圆等到了伟丰。伟丰也站在南站准备坐火车去上海出差。我总是在想,他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天意不可违。我第一次来到这老屋时穿的就是第一次遇见他时的衣服,宝蓝色的薄呢裙摆式大衣。
十一月灿烂的阳光下,我和他在同一时间站在同一地点,在人来人往的南站广场,多少的人擦肩而过,我们的生命却从此交集。他当时是绞尽脑汁想和我搭句话,很没创意地问我几点了,那时南站正中央有一个几乎整面墙那么大的钟,我说:“那儿不是有钟吗?”他的脸唰一下红了,一双手不停地晃动着手里的旅行包,一副不知怎么下台好的样子。看这模样应该是初犯吧!我心里想。上几天看一则笑话,让我又想起这南站往事。说一男生在医院挂号时看到一个站在前面排队挂号的女生超美,一见钟情又不知怎么搭讪,苦思冥想后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让他抱憾三生的话:小姐,你有病吗?
相识的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他为我买了件贵重温暖的白色大衣,白大衣带给我出尘的美丽。大雪无痕中,我们和另两对也刚开始恋爱的朋友一起去了一个不染尘埃的神仙地——灵隐寺,在古老的寺庙里我们点燃一炷香,希望此生相依此情不渝。
多年以后,一起去灵隐寺的另外两对朋友劳燕分飞了,多年以后,其中一位朋友心急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依然记得,那一日那位心急的朋友看见女朋友走过来,紧张地把手中正燃烧的烟递给伟丰,伟丰镇定自若地接过烟若无其事地抽起来,那一幕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情。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在乎女友的感觉。多年以后,岁月拉松了誓言,那位心急的朋友曾憔悴地坐在我们老屋门口的树桩上叹息,一脸的无助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忧伤,我们爱莫能助,我们自顾不及。
多年以后,我们都忘了初见时的心情,但老屋是我们共同的归宿。多年以后,三兄弟另外分来新地基,一个住老屋,另两个可以分到位置较好的新地段,按当时的价格来算比老屋高出不知多少倍。作为兄长,伟丰有优先的选择权,第一次他郑重地询问我的意见,我毫不迟疑地选择老屋,他没有表示异议。
多年以后,我在屋前种上了芭蕉,在屋后种上了桃李,他在屋后荒芜了多年的土地上种满了各种菜蔬。桃李桑树,茅檐鸡犬,一切书中的景象走到眼前。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陶渊明,可以是李白杜甫可以是东坡弃疾——在这一片真我的天地里,我更可以是我自己。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男耕女织过流年,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梦想过好多遍。你浇水来我灌园,帮他一起打理菜园时,我把水浇入菜根的那一刻也滋润了自己的心田,那份久违的温柔被舒展的菜叶带回。他在耕耘菜园的同时也在耕耘彼此的心,每一次去菜园里割菜,看着绿得像翡翠一样的菜,涌上心头的是深深的安宁和感激。想起我坚决要老屋的那份任性,想起他沉默的应允,我想他一直都希望给予我想过的生活,希望能照顾好我异常敏感的心。
当年结婚后不久,碰到一位朋友,伟丰对我说,他名叫肖盈,怕我没听清,好心解释道:“就是那个自负盈亏的盈。”可是好心没好报,我斜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说是喜盈门的盈,笑盈盈的盈。自负盈亏?他爸爸当年取名是想着自负盈亏吗?”和我这样的老婆要和谐相处,对于一般人来说也的确有难度。反正随时可以吵,永远可以处于备战状态。
那天曼德拉去世,电视上全部是说曼德拉的,伟丰说这黑人死掉了。我拉下一整张脸警告道:“你给我注意点,你要说,那位了不起的人走了。”片刻后,战火居然没有点燃。我想,不管我们怎样的不同,但毕竟我们都尊重值得尊重的人,表达不同,心意相同!我在曼德拉身上感怀生命真的是用来燃烧的,伟人万丈光焰熄灭后的灰烬依然可以让我们取暖!最好的纪念是我们也燃烧,哪怕是微弱的火花也强过永远的受潮。爱过,就是燃烧过。
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一位他的朋友,夫妻双双在散步。我说这一对好恩爱。伟丰说,“他老婆和你一样缺一拍(缺心眼)的。”我欲知其详。伟丰于是从头道来,说那朋友开了个钢材门市部,有一次一个外地客户来他门市部谈生意,谈到得意时,朋友说:“这样的门市部我有好几个……”话还没说完,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入,是他老婆大人:“哪来好几个?不就这里一个!”“你说他老婆是不是和你一个样?”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看我,点了根烟不需要答案了。他说话节约,一般只谈正事,不像我会把一个话题漫无边际地聊开。听了他对我的这个评价,我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想着怪不得他谈生意什么的从来不会带上我,原来在他心中我是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形象啊!
不带就不带,本来我对生意什么的也从来不感兴趣。至于嫁给一个生意人,多半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因为爸爸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一辈子的口头禅是:吃不饱,饿不死。我极度不喜欢这种工作状态和人生态度,每天两点一线,过着不偏不倚的日子,每个明天似乎都是今天的重复。妈妈说她有个朋友,四个女儿都嫁给领工资的人,只因为女儿们有一个做生意的父亲,见多了父亲在生意场上的奔波跌宕,有了太多日子的“终日望君君不至”,于是女儿们发了心要找一个不同版本的老公。
结婚的时候,伟丰问我要不要把银行卡给我,我说不用了,我需要钱会跟你要的。结婚后不久他又问我,有个朋友要借一万块钱,借给他吗?我的回答是:“你有钱,朋友问你借,当然要借,再说钱不是我的,问我干吗?”从此以后,他什么事都不问我。
他话不多,朋友却超多,他待人接物不算热情,但对待朋友却真诚。隔三岔五有各种酒席,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潇潇洒洒地跟着去赴宴,因为礼金从来不用我付。但是白事我几乎从来不跟着去,有些是经年不见的朋友,一个电话打来说是某个长辈没了。我说:“那些朋友我没见过,更别说是他们家的长辈了,没有悲痛的心怎么能去凭吊呢,这完全是对逝者的不敬。而且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孔圣人说的。”他不管是谁说的,也不管我去不去,反正朋友电话打来他都是要去的,我搬出十个孔圣人来也没用。
有一次他倒是搬出孔圣人来压我了,在某个大吵三六九的日子,他说:“你这副样子,你的那些书怕是要哭了。”我一听就有点底气不足了。话说唯有读书能改变性格,如果我一直任由自己想发作时就发作,我的那些书们怕是真的像伟丰说的那样在哭了。他没有我那么情绪化,任何时候都不大惊小怪。几年前,我买了架钢琴,他看了眼钢琴对我说:“造纸厂的厂长要哭了!”一买十年了,钢琴盖上的灰尘尽管没用来写字,但最近几年基本上琴盖一年不会掀开两回。
有一次儿子在看电影《非诚勿扰》,我问他:“你理想中的爱情是怎样的?”
“像爸爸妈妈那样的。”
“哦哟!惭愧惭愧!抬举抬举!”当妈的真不知该怎样表示这份不敢当!
“我幽默吧!”儿子发出一连串的干笑,夸张得有如上演一台话剧。
笑声中理想爱情的男主角穿了件背心来倒茶,我把刚才获得理想爱情人物加冕给他,男主角脸上露出的那份尴尬有如跑了一百米却被授予马拉松赛冠军的荣誉一样。
我看着这父子俩,惊觉光阴的速度。记得有一年冬天,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走在街上,有一个朋友远远地和他打了个招呼,问“儿子啊!”他郑重地停下来,想展示怀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生命,可朋友却急匆匆地走了。他失望之余加倍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似乎抱歉地说:“那个叔叔不礼貌,爸爸替他说声对不起哦!”我站在一边,寒风萧萧不觉冷。
儿子三四岁时,他常常出差,有一天黄昏我和儿子送他到车站,他坐上车,儿子一起坐到车上,车要启动时,我抱着儿子下车。儿子哭到惊天动地,用尽全身力气想挣脱我的怀抱要去追那辆渐行渐远的汽车。让心爱的人伤心是多么伤心的事啊!而被心爱的人所需要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车上的他一定是苦涩而又甜蜜的。这离别的车站在岁月中带给我恒久的温度。
儿子上小学刚认得字时,有一次我买了只电话机,电话机里有一张顾客调查表,问:你对价格有什么意见?觉得贵吗?为什么?儿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填写着:不贵,因为我爸爸有一百万。谁能否认岁月中父亲给予孩子的底气呢?
他在我面前是一副唱样板戏的腔调,在儿子面前的声音便转换了频道变成丝绸般柔和,适合到越剧团工作了。这么多年,频道一点没换错过。
他喜欢掏笋,闲暇时光总是扛把锄头满山遍野去找笋。有一次他告诉我水库后面的那座山上有一处高山流水的地方,但他没说高山流水觅知音,他说那个地方比较适合烧烤。那时节菜园里的土豆全面成熟,并大获丰收。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五月早晨,我邀请同事美珍、郑丽敏带孩子来挖土豆,美珍带了全副烧烤工具扛着土豆去高山流水处烧烤。
我们一行十多个人在伟丰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朝着那高山流水出发,路比想象中长好多,也比想象中要陡峭。崇山峻岭谈不上,但是茂林修竹倒是一路随行,走了二十多分钟有小朋友几乎累得打退堂鼓了,这时清流激湍的声音及时响起,让人振奋了精神。循声望去只见在一片山林中一块岩石占地为王,上有流水相伴,泉挂岩而成瀑,整个儿就是一个高度浓缩版的黄果树瀑布,一幅名副其实的高山流水的画面。大朋友们纷纷惊呼,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小朋友们也立马来了精神,投入到火热的烧烤中去。
我环顾四周,哑然失笑,这样一幅清风与流水和鸣,阳光与翠竹舞蹈的地方,怎么看都应该是抚琴抒情的好地方,应该是伯牙弹,子期听。可是啊,烧烤炉上食物的香味溢满山林,一群小孩子快乐的笑声和流水争相奏鸣,阳光与香味相融,这一幕看起来也不错哦!有高山有流水有那么一大群爱吃爱喝会玩的大朋友小朋友,真好。多年以后,我知道,高山流水适合弹琴也适合烧烤。
兴尽晚回归,山风从我身边吹过,斜光墟落里,一缕细细的炊烟在屋顶的那方天空写满了闲逸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