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熟了。父亲打来电话说,该回去吃桃了,这个星期不回去,桃就都要熟透了。
我不喜吃熟透的桃,那种桃像是给没了牙的老太太吃的,没有嚼头。父亲一年到头很少给我打电话,但这些日子桃熟,父亲给我打过两回电话了。我知道,他们是想我回家了。
就在我根本没有注意的时光里,父亲已经老了。头发全白,身板没有从前硬朗。由于耳朵不便,别人的谈话他听不见,大大显出了迟钝。
在电话里我大声地和父亲说话。我说是的,这个星期我一定回家去。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几年没有在家住过一晚了。上学之后,我慢慢长大,也慢慢地与这个家疏远。我现在理解——对大人来说,孩子长大其实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会离你越来越远,情感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你去了另一个世界,你们永远不会再有像他的孩童时一样的亲密。
我是在暮色里回到那个小山村的,在家门口,母亲刚把几筐蜜桃整理干净。见我回家,母亲喜不自禁,从筐里挑了最红的桃洗了擦干递到我手里,说快吃,可好吃呢。我吃着桃,问父亲呢。母亲说,还在桃园里摘桃,明天要趁早拿去城里卖的。
我走到桃园里去,桃园里杂草丛生,桃树上挂满了一颗颗的桃,白得好看,顶尖带红。我在枝叶间四处张望,没有望见父亲的身影。我在杂草间小心地走着,往树上找寻,只有桃子和绿的树叶。小时候我和同伴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一回也是在这样暮色四合的野外,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那时我知道了孤独和无助是怎样的滋味。后来天开始下雨了,我又湿又冷,踩着泥泞回家去,在路上父亲迎面走来,我趴上他的背,躲在他宽大温暖的蓑衣里回了家。父亲,我多想再趴在你的背上,感受你身体的温度和爱呀。我真怕,我怕有一天,我会找不到你呢。
我大声呼唤,担心父亲听不见。看见是我,父亲在一棵桃树上高兴地叫我。父亲把一只竹篮用钩子挂在枝头,伸手挑着把一颗颗成熟的桃摘下放进篮里。我便站在树下,和父亲聊天,父亲的听力已经很差,尤其在空旷的地里,声音像被棉花一样的空气吸收了,无法震动他的耳膜。我说一句话,父亲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歪过头来,用另一只稍好的耳朵费力聆听。一句话我不得不重复两三次。我不再说话,在树下走着,仰头看那些桃,这时父亲说,小心脚下的竹茬。
前年父亲摘桃时就被一根砍过后留在地里的竹茬戳伤了脚。那年我还在家乡的县城工作。父亲伤了脚,原是不想上医院来看的,只在村里赤脚医生处简单包扎了一下。第三天,脚背已经肿得老高,痛得无法睡着和下地,这才打了我的电话。我急得不行,不知伤势。我赶到医院时,父亲母亲已经在医院门口了,父亲把一只手臂挂在母亲肩上,用一条腿跳着走路。
我要背父亲去看医生和拍片。父亲晃了晃手臂,说他可以走。我已经在他前面半蹲下了,母亲也帮我说话,他只好就范。我知道父亲可能担心我身瘦吃不了力。父亲趴到我背上,我站稳马步,一鼓劲起身,才吃了一惊,原来父亲比我心中要轻得多。我背着父亲一层层地爬楼,拍片、检查、诊断。那是我第一次背父亲,也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和父亲挨得那样近。父亲用一只手绕在我胸前,我两手从后面托住父亲双腿。我不知道那时背上的父亲在想什么,我是想起了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趴在父亲背上的,感受着他的温度。而这一刻,我也体会着他的温度,我也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瘦。
医生把父亲放平在一张床上,用一件闪着寒光的镊子夹着棉球,从脚心探进伤口。父亲一只手盖住眼睛,另一只手被我握在手里,仍痛得忍不住呻吟起来。母亲眼睛红了,不敢看,走出诊室去。我安慰父亲,很快就会好了。
一个月后,父亲的脚伤终于痊愈。后来母亲向我转述父亲的话说,好在有儿在旁呀。而那时,我已经到离家更远的市里上班了。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又生上一层愧疚:在他们最需要儿女们的时候,我反倒离他们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天色暗下来了。父亲把篮里的桃子都倒进筐,用手拍打着一棵树干,说,这些桃树已经老了,不用几年就要败了。像是自言自语,他又说,不过另外的十来棵新树,明年就要挂果了。我听到这话,忍不住要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