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的神志已是不清,恍恍惚惚中,看见景仁来了。他的身上带着幽幽的香意,带着氤氲的烟雾,就好像他们仲春时节在湖边赏花,那数不尽的微花细朵簇拥着他们,她心中一阵迷醉,强支起身子,气息微弱道:“景仁,你来了?”
晋亲王却是怔了一怔。他咋见合欢,她病弱仿佛新荷,他疾步上前,命人赶紧去请医生,不料合欢眼波流转,声声唤他“景仁”。他又是一呆,却情不自禁浸润那如彩霞初绽的美丽眼神中。那眼神如此温柔,真让人想一生一世的沉溺下去。她虽然脸色惨白,但唇边微笑,却如玫瑰绽放,灿烂美艳。她不知他唤的“景仁”是谁,可这一刻,他但愿自己是景仁。
绿棠看到合欢神志不清,忙凑前道:“小姐,这是王爷。不是姑爷,你糊涂了。”合欢虚弱的摇头,道:“你又来骗我,就是景仁回来了。”她伸出双手,对着晋亲王柔声唤道:“景仁,他们都说你死了。我知道不会,你一定在等我,是不是?我们终会见面的。我一直相信,一直相信。你瞧,我终于等到了你。”
晋亲王倒甚是尴尬。他性格柔和,但也深知男女礼仪大防。此时合欢一心只以为他是景仁,那全心全意的依赖眼神,犹如碧宇澄清,无纤月阻挡,全是纯真与爱恋。晋亲王平时是最洒脱的,此时却不知该怎么做,却听得绿棠低低言道:“王爷莫见怪,小姐中毒之下神志迷糊了,她以为您是姑爷。小姐和姑爷失散已久,她每日梦里睡里念的都是姑爷。”说罢,绿棠便低声抽泣起来:“不知道这一次中毒,小姐是不是还能救过来?如果救不过来,她这一生都见不着姑爷了。她是要死的人了,您千万别怪罪于她。”
她这么一说,晋亲王同情心大起。他想,虽然与这位姑娘素昧平生,但人总有恻隐之心,她既把我当做失散已久的丈夫。我若狠下心不理她,她必然心中十分难过。如她就此不起,不是抱憾终身吗?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罪过。罢罢罢,人生就是大梦一场。昔日庄生梦蝶,不知自己是蝶还是蝴蝶是自己。人生说到底,也是由境而生真真幻幻,我如能给她一个安慰,让她带着甜蜜而去,不但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功德。
这样想着,晋亲王就毫不犹豫的扶住合欢,柔声道:“是我,我来了。你要支持住,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日子。”
合欢眼神迷迷蒙蒙,好像看着晋亲王,又好像看着不知名的远方的空山烟雨,气息微弱,声音几不可闻:“景仁,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别伤心。我已经伤心了很久很久,都恨不得死了。”
晋亲王握着她的手,只觉得那手十分冰凉,再看她额头汗珠滚滚,脸上无一丝血色,紧紧咬住嘴唇,显见得十分痛苦,心下很是不忍,温言道:“你告诉我,我不会伤心的。”
合欢清瘦的面颊上滚下两串泪珠,颤颤道:“我们的孩子没了。景仁,那一日追兵来至,我们的孩子就没了。我心里好恨,恨我怎么没能保护住他,恨我好没用。景仁,”她身子依依向他靠去,低低的说:“我一直撑着,一直撑着。我现在与你说了,我的心就定了。景仁,你骂我打我,我都是受的。我好笨好没用,是不是?”
晋亲王不料她说出这样的伤心事,很是同情,但一时也没了主张,心想:“我该如何安慰于她?这失子之痛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我说的再多,恐怕也不能安慰她半分。”
合欢见晋亲王呆呆的坐着,唇边闪过一丝苦笑,道:“我知你不会谅解于我。可是你这样冷冷的,我心里更加难受。”说着,她身子突然委顿,软倒在晋亲王怀里,“哇”的一口,吐了一大口鲜血,晋亲王的月白色青龙袍子上染了半身,艳艳的,仿佛一枝横斜的桃花。
晋亲王束手无措,只能扶住合欢,看她接连吐了几口鲜血,随即便脸色苍白如纸,昏迷了过去。他一向镇定,此时却失了主张,心脏狂跳,仿佛遇到什么极大的难关一样,焦急的叫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正在此时,太医拎着医箱匆匆的赶来,见了亲王先要行礼。晋亲王一挥手,道“罢罢,你先给这位姑娘诊治,人命关天。”
太医道了诺,便上前搭脉,沉吟半日,又翻了合欢的眼皮,道:“这位姑娘是中了雀红粉之毒,好在中毒不多,所以只在肌肤之中。我这儿有通犀丸,先给姑娘服下,看看情形如何。”
说着,太医用银筷撬开合欢的嘴,然后取出一颗碧色的药丸,用水灌服下去。过了半晌,虽然合欢还未醒来,但是气息已转平静。太医脸有焦虑之色,对晋亲王道:“王爷,卑职药是用下去了。这药应对寻常人中雀红之毒颇有效验,但这位姑娘体质十分虚弱,卑职也无法保证她的性命是否能够保全。”
晋亲王皱眉道:“我知道,你已尽力。”又唤道:“阿敏。”一位机灵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恭敬道:“王爷,何事吩咐。”
晋亲王环顾四周,叹道:“这个地方环境如此之糟,就是一个汉子呆久了也觉得憋闷难受,何况她一个病歪歪的弱女子。你让他们抬个软榻进来,把她安置在东面的明光小阁里养病。”
阿敏忙应了是,不一会儿,就带着几个人抬来一个莲青色隐字褔纹的软榻,晋亲王亲自把合欢抱到榻上,合欢犹在昏沉中,一无所知。绿棠轻巧的给合欢盖上淡碧色薄被,随后感激的对晋亲王行了一个大礼:“亲王仁厚,奴婢不知如何报答。”她语带哽咽,道:“如果小姐能够活命,我们主仆情愿为您一生一世做牛做马。”
晋亲王洒脱一笑:“这么好的姑娘,我怎么舍得为我做牛做马?何况我府中牛马很多,就不劳你了。至于你们小姐能否转危为安,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不过天佑善人,你放心吧。”
绿棠感激淋漓,便护着合欢向明光小阁而去。
这时,陈公公,王公公和玉簪姑姑都赶来了。这事情惊动了晋亲王,可是非同小可。陈公公一脸是汗,忙着解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晋亲王只是低头喝着香茗,并不言语。见他脸上漠无表情,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了,只听见陈公公略带惶急的喘气声,在这安静的连一个针掉下来都能听见的屋子里,格外的清晰。
晋亲王沉默了半日,方道:“到底怀疑她拿了什么东西?还没审呢,就先给人下了毒灭口。陈公公,你拿给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贵重东西?”
陈公公支吾半日,说不出话来。这白玉环本不是他的,是查抄景府时,从合欢的闺房里搜出来的,本应该查没官中。但世上的官员,能有几人逃得过“贪贿”二字,那一批批的珍宝,早就中饱私囊。这个白玉环,也是经过几次转手,方到了陈公公的手里。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白玉环的出典,但终不是明路上的来物,所以让他拿出来给晋亲王看,他也有些心怯。
晋亲王淡淡的横了他一眼,道:“倒是什么稀世珍宝,公公不肯拿出来给本王一瞧吗?”
陈公公背上全是冷汗,挤出满脸谄媚的笑容,道:“哪里哪里?小的哪敢呢?”说着便从怀中掏出白玉环,恭敬的递给阿敏。阿敏捧给晋亲王,晋亲王接了,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只觉得眼熟,却又忘了在哪里见过。他本是潇潇洒洒的率性男子,哪会在这些器物上用心?
这时,玉簪小声道:“合欢姑娘出身大家,岂会起这个贪念?”
“喔?”晋亲王看着玉簪,好奇的问:“刚才那位姑娘叫合欢?出身哪户大家?”
玉簪低头顺眉,答道:“听说合欢姑娘是景相国的儿媳妇。”
晋亲王吃了一大惊。景柏是前朝老臣,被弑的皇帝慕容鸿的老师,晋亲王年幼时就常常在宫中见到他,虽不是十分亲热交好,但也很佩服他的人品。这番景家惨遭变故,他还大大叹息一番。却没想到刚才自己救下的女子却是景家的儿媳妇,更是同情她的遭遇。而在那同情中,更多了几分怜爱。
晋亲王沉吟片刻,道:“此事甚为复杂,已不是一件小小的偷盗案了。陈公公,这个玉环得放在我这儿几天,等到这件事情调查清楚水落石出,我再完璧归赵,你看可行吗?”
陈公公焉能说出“不”字,虽然心中很是舍不得,但只能勉强着满脸堆笑,道:“王爷既说了,且有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