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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学校成立了红小兵团。

邢老师宣布第一批红小兵名单,只二十余人,不到班里学生的一半。然后,发个棱形红牌,用金丝线绣了“红小兵”三字。以前的少先队员戴红领巾,而红小兵们胳膊上佩带一个棱形臂章。

称呼也不相同,少先队称队员,红小兵则称战士。编制更不一样,少先队按大队、中队、小队来编,红小兵则仿军队按连、排、班来编。邢老师还宣布,红小兵们分六班、七班两个班,任命我为七班的班长。

没想到还能当个小官,我挺得意的。自从参加了组字活动后,胡宗义见我就亲热地拍一拍肩膀。我猜是他提醒邢老师培养我吧?也可能,邢老师嫌张保林、陈永强拉起一伙人,管不住他们,想培养几个听话的小干部吧?兀地,我心头闪出个不祥预感,张保林、陈永强他们成帮结伙的,我哪里惹得起他们!

放学后,我召集七班的红小兵开会,教室东面角落围坐一圈。我先领着大伙念过一段毛主席语录后,正要讲几句开场白,刚说两句,陈永强举手嚷:“报告班长,我上厕所……”

“刚才下课,你干吗不去呀?”我不满意地说,“现在正开会哩,不行,不行!”

陈永强白胖脸笑嘻嘻说:“那会儿,咱没尿呀!谁想到开会时来了尿啦……”他装模做样捂住肚子叫唤:“哎——哟,可憋得我够呛!嘿,你这班长,咋不让人上厕所呀!我憋不住啦……憋出毛病,你得负责!”还挤咕一下眼睛。

同学们一阵哄笑。我抓耳挠腮没办法。

“我走喽!我走喽!我得快走喽!”陈永强擅自离开座位。我只好冲他背影说,“快去快回呀,我们等你开会呢!”

陈永强刚走,刘金宝几个同学纷纷跳起,“报告,我要上厕所!”“哎哟,我也得上厕所!”“我也上厕所!”我才看出他们故意捣乱,必定是这伙人事先商量好的。我心里冒火,一挥手说:“不行,你们都不许上厕所,下课了才能去!”这一下炸了窝,几个男同学指着我鼻子嚷:“凭什么,让陈永强去,不让我们去!”“才当个小班长,那么霸道!”“我们偏要去!”这里乱成一团,我晕头转向跟他们吵,自个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邢老师在隔壁办公室听到了。他不耐烦地走来,大致了解事情经过,蹙起眉心说,“头一次开会就吵架,你们还算红小兵呐!方小野,你要学会团结同学嘛,他们上厕所就让他们去吧,快去快回……你们也要支持小班长的工作!”随便说几句,他又回到办公室。

邢老师的背影还未消失,刘金宝洋洋得意说,“听见没有,邢老师允许我们上厕所……是听你的,还是听老师的?”他领着几个同学大模大样走了。

我只好呆坐那儿。这时,西面角落的六班已经开完会了,他们搬椅子离开。可我们七班,会议还没开始呢。剩下五个女生,聚一块儿叽叽咕咕说悄悄话,肯定在抱怨我。女生群中,尖嘴利舌的赵玲冲我说:“嘿,班长,我提一条意见啊,今天这个会到底开不开呀?要是不开,早点儿散会吧!”

我一着急又结巴了:“他——他们,不,不回来……”

逗得这群女生咯咯笑成一团。艾蓝蹙起小鼻子说,“他们要是一天不回来,我们等他们一天啊?”其他女生们也说:“真是的!我们可等不起!”“得了,得了!散会吧,别浪费时间啦!”我还没醒过神儿,女生们也搬着椅子一个个离开了。

我也懒洋洋搬椅子回自己座位。一层淡黑的树影覆盖到课桌上,我怔怔坐那儿,一股厌烦的感觉浸透骨髓,对于周遭的一切,真是腻味透了,也疲惫透了……

过一会儿,邢老师派女生赵玲叫我去办公室。我猜,大概那些女生先告我状了。我进办公室,邢老师仰身斜靠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手中拈一根香烟,正翻看一张报纸。见我进屋,邢老师放下报纸,皱起眉头责备我:“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主持会议的?啊——连一个小班会也主持不好?”

我一肚子委屈,也稍微显露一些不满来,“陈永强一伙人捣乱,说是上厕所,一去不回头。他们讲,您同意让他们去的……”

邢老师耷拉下眼皮,极不乐意的样子,吸一口烟,板起面孔训斥我:“是啊——我同意让他们上厕所的。他们提出的是合理要求嘛!问题在于你,怎么掌握不住班里的同学们呀?是你的工作能力有问题呀!老师总不能给你事事做主呀……陈永强他们无组织无纪律,应该批评。你呢,也该学会领导艺术啊!”

我低下脑袋,搓弄衣角,心里滋味非常复杂。我预感自个儿是干不好这个小班长的,但是,又不愿意开口辞职,舍不得放弃这个小官儿……

红小兵团成立后开始军训。一个排,一个排分成一个个方队实行制式训练。胡宗义也穿一身旧军装,威风凛凛站那儿喊口令。他的口令韵调有些像唱歌,拉长嗓音喊:

“一排……走齐!一二——三四……一、二、一!向后——转——走!”

随他的口令,同学们嗒嗒的脚步也悠然一个向后转,干脆利落地转身迈步回来。队伍像切成一条线似的整齐,所有胳膊同一节奏摆动,所有脚步也同一节奏地迈动,大家还一块儿狂吼:“一二——三四!”

集体训练一小时后,休息十分钟,胡宗义又宣布:“各排分散开,以小班为单位,各小班长负责喊口令!”他随后为每个小班指定了训练区域,让各个小班长带领同学们分散训练。他观看一会儿,又回办公室了。

我也带领七班的红小兵训练,心怦怦乱跳,嘴巴发干。我的嗓音尖细,喊出口令,连自个儿也感觉不甚带劲儿:“稍息——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话音未落,那个尖嘴利舌的女生赵玲在队列里举手说:“报告小班长,你的口令喊错了……”

“怎么错啦?”我稀里糊涂问。

“你刚才喊了‘稍息’,还没喊‘立正’,就喊了‘向右看齐’……怎么回事?让我们稍息着向右看齐呀?”

她忍不住笑了,那群女生更是咯咯地笑弯腰。陈永强一伙也跟着起哄,一劲儿说风凉话。我只好嗫嚅地承认:“噢,我错了,改正就是。”

闹出一个笑话后,大家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们练齐步走时,故意挤挤撞撞,还叽叽咕咕乱笑,倒像是一群鸭子从池塘里摇摆走来。我接连提醒好几声:“别笑……严肃一点儿!严肃!”

他们好像没听见。以后,索性连口令都不听了。我连喊两声:“齐步走——齐步走!”他们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嘻嘻笑着。

我气坏了,语无伦次地挥舞手大嚷:“你们故意捣乱是不是?到底想干什么?告诉你们,别当我怕你们……”嚷一通,他们安静一些。我又喊了“齐步走”的口令,这一回,他们倒是按口令迈开了步子,但是你推我搡,嘎嘎乱笑,也根本不照口令的节奏踏步,而是故意加快脚步向前走,眼看他们快要撞上墙了,我才慌张喊一声:“立——定!”

他们装作没听见,直到鼻子尖碰在墙上,仍然踏着步子。陈永强、刘金宝几人,还使劲甩着胳膊,脑袋顶着墙壁,怪叫:“我的妈哟!咱走不过去呀,有一堵墙挡住啦,大班长呀,快发命令吧……怎么办呀?”女生们嘻嘻哈哈又笑个不住。

我气呼呼追上去,诘问他们:“我喊了两声‘立定’,你们干吗不停下,还故意往前走?”

他们七嘴八舌吵嚷:“我们怎么知道你喊了‘立定’?”“你干吗喊得声音那么小!”“我们听不见!”“我们还要问你呢,你干吗不及时喊口令,让大伙撞墙上!”“我们不练了!”

我憋一肚子火,听见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喊:“不练就不练了!我还不愿意练呢,不练就解散……给我滚蛋!”站在队列里的陈永强,当即逮住我的这句话,兴高采烈一挥手,“嘿——班长,可是你亲口说的呀,让我们解散回家……哈,哥们儿,还等什么呀!”

陈永强招呼一声,那群小兄弟们一哄而散。我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剩下几个女生,凑一块儿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赵玲叫一声:“还训练不训练啦?喂——我们也解散啦!”

我有气无力一点头。她们诧异瞧我一眼,几个女生手拉手跑出了操场。

我呆立操场上,像一个木头人。

没两个星期,邢老师又宣布免去我的红小兵班长职务。他顺带表扬我一通,说我能上能下,党叫干啥就干啥,这是学习了《为人民服务》后,发扬张思德精神的成果。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赞扬,更使我浑身不自在。同学们朝我投来的目光,也大都是轻蔑的,讥笑的,或是怜悯的。

突然,我心头燃起一股愤怒的火焰。什么张思德精神,什么能上能下,这不过是一种掩饰之词罢了,说穿了,我是个被别人蓄意赶下台的失败者,是一个窝囊废!我暗地下决心,嘿,既然调皮捣蛋的人吃香,那好嘛,我也不那么老实啦。

很快,陈永强就被任命为红小兵七班的班长,接替了我。头一回开会,我也套用他捣乱的老法子,举手嚷道:“报告班长,我要上厕所!”

围坐一圈的同学们哄笑了。我反而挺尴尬,嘟哝着:“我是要上厕所嘛。”陈永强还没发话,另几个他的哥们儿立即说:“不行,不能让他去!”“嘿,现在开会,不能随便离开会场。”

我强词夺理说,“嘿,开会总不能不让上厕所吧?过去也没有这个规矩呀!能让你们上厕所,我怎么就不能上啊!我憋一泡尿也挺难受啊!”

“没错,憋尿是挺难受的。”陈永强笑眯眯盯住我,慢吞吞说,“当然,开会也可以上厕所。不过嘛,嘿嘿,你自个儿去办公室向邢老师请假吧!他批准了,我没意见。”

我傻眼了。真去办公室向邢老师请假,他一眼会看穿我也是故意捣乱!刚才,他还表扬我呢,这一下子,他对我更没好印象啦!

陈永强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又逼一句:“你快去呀,到办公室请假吧……邢老师批准了,我肯定没意见!”

刘金宝也跟着喊:“去呀,去呀!你不是要上厕所吗?”

我窘迫地涨红脸,吞吞吐吐说,“那,那,我不去厕所啦,先憋着吧……还是开会吧。”

刘金宝他们几人仍然不放过我,连讽刺带挖苦说:“哟——闹半天,你不去厕所啦,这不是故意捣乱嘛!”“呵,你也会玩这一手啦?”“你不是憋着受不了吗?”“还张思德精神呢,假来劲儿!”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付这些同学的集体围攻。他们都是住一条胡同的,平时是铁哥们儿,得罪一个,就扑上来一群。几个女生咯咯笑着看热闹,艾蓝伏在赵玲耳边说悄悄话,还撇一撇嘴。陈永强挺得意,又为我解围:“方小野,你不去厕所啦?”他一眨眼,“行啦,行啦,咱们开会吧。”

唉,谁想到呢,自己连捣乱也不会,倒是出了一场丑。而且,陈永强从此记恨上我啦。上课时,我偶尔与同学讲一句话,他就瞪眼喊:“方小野,又说话,不守纪律!”我开会发言,他也是尽找碴儿,鸡蛋里挑骨头。学校安排劳动,如挖树坑、搬砖瓦等等,他专门派我去。三天两头,他还到邢老师那儿告我的状。

一天放学,陈永强在校门口叫住我,白胖脸皮笑肉不笑的,“嘿,假娘们儿呀,还跟我捣乱吗?”

我软弱地分辩:“谁——谁跟你捣乱啦?”

“你丫挺等着!”他倏地变脸,恶狠狠指着我鼻子说,“咱们还没完!你跟我捣乱,有你的好处!操的,有治住你的一天!”他扬长而去。

学校门口有一座影壁,中间嵌写着油漆剥落的巨大“福”字。这无疑是“四旧”。**********刚开始,人们用白灰涂抹了,漆写上一条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红小兵团成立后做出一条决议,利用原来影壁砌一座“忠”字台,上面画一幅毛主席画像。往后,所有人进校前先要朝毛主席像挥动红色语录,高呼三声:“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据说,又是胡宗义在革委会提出的这个主意。他还发出号召,为了使每一个红小兵能向毛主席献一回忠心,要通过大伙的义务劳动砌成这一座“忠”字台。

我们正在教室上第二节课,教算术的吕老师往黑板上写着分数的公式,才讲两句,胡宗义推门闯进来,急匆匆说:“该你们班砌‘忠’字台了……凡是红小兵,到教室外面集合!”

吕老师是个干瘦老头儿,有点儿不情愿说,“这,这个,我的算术课,才刚讲……”

他没说完,胡宗义两眼一瞪,插腰说:“什——么!砌‘忠’字台重要,还是算术课重要?”

顿时,老头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频频点头说:“‘忠’字台重要!当然是砌‘忠’字台重要!哦,我的意思是说……红小兵砌‘忠’字台,这个,一会儿我再补课……”

胡宗义从鼻孔哼一声,不屑地瞥他一眼,又环视一周挥手说:“走!红小兵们跟我去外边集合吧!”一下子,教室里的座位空了一半。

我们干了一节课。干的活儿,也只不过给砌“忠”字台的工人们递一递砖头,运送水泥与沙土,做一些辅助性劳动。没一会儿,每个同学衣服上沾满了泥点子,灰尘与汗水混到一起,每张脸也成了花脸。

大伙嘻嘻哈哈逗乐。他们跟刘金宝住一条胡同里,知道他妈是东北人,于伟模仿******口音说:“哎——呀!我的宝儿呀,这是咋整的呀?咋整成一张猫脸?”

同学们哄笑了。

刘金宝有些不好意思,故意转个话题:“这砖头真是越来越沉,我快接不住了……方小野,接着!”

接过那块砖,我也发牢骚:“我也接不住了。这节课够咱们受的!他们在课堂里舒舒服服上课,咱们这儿卖苦力……”

“方小野,你说什么?”刘金宝抓住我这句话,大嚷道,“好——啊!你敢说砌‘忠’字台是卖苦力!”

没想到,随口讲的话竟被同学挑出,成为反动话。我惊慌失措想辩解:“不,不,我不是这意思……”

周围几个同学立即无语,默默传递砖头。

陈永强和几个同学推一车黄沙过来,刘金宝冲他讨好地喊:“陈永强,你是班长,管不管了,方小野说反动话……”

陈永强马上转身,极感兴趣问:“他说什么反动话?”

“他说,砌‘忠’字台是卖苦力……”刘金宝又一指旁边几个同学,“他们也听见啦!”

“啊——你敢讲这种话!”陈永强眼珠瞪得像牛眼睛那么大,手指头朝我点点搠搠说,“简直太反动啦……我得给你告老师!”

“我,我……”我嘴皮打颤,吐不出一个字。赶紧追上去,拽住他胳膊想解释几句,他不容分说,挣脱我的拉扯,直奔老师办公室。

没一会儿,陈永强回来了,板起面孔对我说:“我报告邢老师,他说,先让你在小班做检查,要是检查不深刻,还得全排做检查……嘿嘿,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一点头答应。

我脑袋朦朦胧胧的,同学们的说笑好像隔着很远。回教室上课,我也仿佛掉了魂,脑瓜里稀里糊涂转着一个念头:啊,我说了反动话!天啊,我怎么会说出反动话呢?我已经听说许多事例了,某些人不慎讲错一句话便酿成大祸。比如,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只是和同事聊天说一句:“江青是毛主席的第三个老婆。”被人汇报了,立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还有王伯伯说,他的同事用报纸擦手,上面印有毛主席像,也因此被拘押了……这种事情太多了!我虽然才是小学生,可我知道它的后果有多严重!我的后脊背一阵一阵发凉,额头出了不少虚汗,人好像在云雾里。

“爸爸,妈妈,我,我……”我的嘴唇皮止不住哆嗦,说不成句子。

他俩惊诧的目光盯住我。妈妈扶我坐沙发上,抚摩我满是虚汗的额头问:“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

“不,不!我,我……我说了反动话!”我哇哇大哭。

他俩大惊失色。妈妈惊问:“什么?你说了什么?”

我语不成声地啜泣,“反动……是反动话……”

爸爸急得直跺脚,“唉,你,你呀!到底是,讲了一些什么话呀?你说,你快说呀!”

妈妈冲他一摆手,“秉仁,先别跟孩子着急,让他慢慢讲,”她又掏出手绢给我擦泪水,“小野,你慢慢说,你讲了……什么话?”

“红小兵,今天第二节课……到校门口去‘忠’字台义务劳动,就是有毛主席像的‘忠’字台,干活时,我开一句玩笑,我说,我说……这劳动是卖苦力……同学汇报了!”

“哎——呀!”爸爸的眉头蹙成一团,“你怎么敢讲这个话!怎么能说砌‘忠’字台是卖苦力呀!”

妈妈又追问:“就是这句话吗?还说了别的吗?”

“就……一句话!有个同学告老师了。邢老师说让我在小班里做检查,要是不深刻,得到全排做检查……”

他俩互相望一眼,又低头想心事沉寂良久。我在一旁低声抽噎。爸爸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不耐烦瞪我一眼,“哭有什么用!你尽给我们惹麻烦了!这年头,怎么能胡说乱道呢!”浓厚的乳白烟雾遮住我,他忧虑地转脸对妈妈说:“汝茵,这事儿要重视呢。唉——咱们是孩子家长呀!我看,咱俩到学校去一趟……”

妈妈思忖片刻才说:“还是我一人去好。实在谈不拢了,你再去……你说呢?”

“也好。”

妈妈又问我:“小野,邢老师这会儿在学校吗?”

“在。这几天晚上,他们在学校学习……”

“那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妈,我走不动了……累极啦!”倒是实话。这时,我瘫软的身体像是一堆棉花。

“光会捅娄子。捅了娄子,又胆小得要命!”妈妈一撇嘴,提起了小包,走出大门。

我身子蜷缩得紧紧的,像一条大虾躺小床上。深灰色暮霭从窗外悄悄爬入,房间里阴暗又寒冷。我似睡非睡,脑筋似乎麻木了,又有个沉重铁块压着,头颅一阵阵刺痛,我不时恐惧地睁眼睛看一看……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回来了。

她进房间先把我推醒,又跟身旁爸爸讲一番她去学校的经过:“哦,其实,邢老师挺通情达理的。他说,他也明白告小野状的那个同学是为了打击报复,不过小野的这句话确实影响不好……所以,写一份比较合乎实际的检讨就可以了。反正是孩子,说错话改正嘛。他还让小野写过检讨后,先送给他看一看。”

“唔,比较合乎实际的检讨——”爸爸捧腮沉吟着,抬头冲我说,“吃饭以后,小野,你先写个草稿吧!”

匆匆吃过晚饭,我躲回房间写检查。找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我首先承认说了一句“反动话”,随后给自己扣一堆政治帽子,“是对毛主席最大不忠”,“受了修正主义路线毒害”等等,还检查了错误的根源是资产阶级思想。

终于写完了,又拿给爸爸看。他越看脸色越阴沉,把稿子往桌上一扔,生气地说:“这不是把反革命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哪儿有这么笨的!”

我委屈又惊慌,手指头捻着衣角说:“该,该……该怎么写呀?”

“拿一张纸来,我说,你记!”他一摆手说,“写检讨嘛,要注意分寸!闹不好,岂不是自找麻烦吗?”他拿来《毛主席语录》,说我选用的那条语录不合适,得另换一段。翻呀翻,总算找到一段:“我们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我们能够去掉不良作风,保持优良作风。”然后,他又把“讲了一句反动话”改成了“讲了一句错误的话”,在检查思想根源时加几句:“这主要是由于我平时缺乏劳动锻炼,身上充满了‘娇、骄’二气,不能认识砌‘忠’字台劳动所包含的深刻政治意义,才犯了这个错误……”

他口授,我记录。爸爸的模样挺苦恼,额头皱纹显出深深一个“川”字,一会儿说:“不,这句话不合适,改掉!”一会儿又说:“噢,还是加上吧。”折腾两个钟头,总算完成了那篇稿。他让我又念一遍,后来拿过去又字斟句酌修改几句,满面疲惫叹口气道:“唉——就这样吧!我想,这个检查应该是能通过吧?”

“忠”字台很快砌好了。

上边覆盖金黄色琉璃瓦顶,下面座基是大理石,中间嵌了有机玻璃,里头一张毛主席穿军装检阅红卫兵的画像,搞得威严堂皇。砌好“忠”字台后十天,胡宗义派两名红小兵,一边一个守卫在“忠”字台两旁,同学们走进学校大门,先要分成一拨子一拨子来到“忠”字台跟前,毕恭毕敬挥动《毛主席语录》,三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此时,同学们极其肃静,人人本分老实,无人敢喧哗起哄了。谁都明白,这是忠不忠的政治问题,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触犯呀!“忠”字台两边各守卫一名红小兵,身穿绿军装,戴军帽,腰扎皮带,胸前别一枚毛主席像章,立正姿势站着,必须是排长、班长一级的,才能有此殊荣。张保林和陈永强几人都当过守卫。

很奇怪,每回我走到“忠”字台前,总会产生一股忐忑不安的情绪。那里边似乎凝结了一种威压,正隐隐约约压过来,压过来……

这种阴森森威压又仿佛与学校旧式大宅院的格局是一致的。我瞥一眼修筑得巍峨气派的高高屋宇,脚踩凸凹不平旧青砖地,抚摩长满苔藓的墙壁,这时候,耸耸鼻子,又嗅到空气中某种霉朽味道。

书房里,一个高中生站在书柜前翻书呢。

我挺惊讶,这书柜从来紧锁的,还在玻璃上糊一层白纸。**********运动开始后,爸爸不向任何人借书了,更不允许别人在书柜前翻书的。

打量一下那个高中生。他穿一套深黄色将校呢军服,耸起的肩膀还有着肩章的搭扣。可他模样文质彬彬的,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正在专注地一本一本仔细翻阅着书。爸爸妈妈也进屋了,妈妈拉过我,指着那人说:“小野,这是果果哥哥……”又对他说:“果果,这是我的孩子,方小野。”

果果回头冲我微微一笑。我好奇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董瑛阿姨尽上我家来,向妈妈倾诉他们的苦闷。果果最让她和于伯伯头疼。他与一群高干子弟混一块儿参加了联动,在外面打群架,经常喝得醉醺醺回家,有时候整夜也不回家。他还偷了家里东西变卖,卖了钱分给自己哥们儿。两月前,因为加入联动的罪名,他和一些高干子弟被抓到卫戍区关押一月,最近刚放出来。果然,他剃个光头,只长出短头发茬子。

他的举止并不粗野,其实很优雅、潇洒和大方。他转身对爸爸说:“方叔叔,您家的好书真多!”

爸爸一笑,得意地说:“破四旧时,大伙拼命地烧书,或者当废纸卖掉了。我把书全留下了,也是冒一定风险哩……我实在舍不得毁掉它们!”

“亏得没烧!还是您眼光长远……”他顺手抽出一本书,狂喜叫喊一声,“啊,还有《白痴》!我早想看这本书了,到处问人借,也没借着。”

“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过他的什么书?”

“看过一本《穷人》,还有《死屋手记》,读他的书特别有劲儿,让人心里发颤!”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文学天才,”爸爸颔首微笑,“不过,咱们国家的文艺界领导人对他评价不高,认为他的作品是颓废和病态的。所以,他的书印数不多。”

“咳,两码事儿,颓废就不能是天才啦?”果果捧起《白痴》又翻了几页,注目在小说扉页后那幅作者画像上。他带些腼腆地跟爸爸说,“方叔叔,能不能借我带回家去看看……”

爸爸犹豫一下,旋即答应了,“好吧,我破个例,你拿回去看吧。不过,只能先借上册,两星期看得完吗?”

“能看完,能看完。”

“还了上册,再借下册。”爸爸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以后,我不借任何人书了,这回对你算是头一次破例。你借回去就自己看,千万别再转借别人呀。”

“一言为定!我决不转借。”

两星期后,果果如约还回《白痴》上册。这是星期天上午,他走路摇摇晃晃,满脸通红,浑身带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坐沙发上,与爸爸妈妈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妈妈关心地问他,要不要到床上躺一会儿?他摇摇头,忽然打一个嗝,又猛一下子捂住嘴巴,推门冲到院子里,扶住枣树弯腰哇哇大口呕吐。爸爸和妈妈也跟过去,待他呕吐尽了,爸爸搀扶他回屋里。妈妈拿来一个热毛巾把儿,递给他擦脸,还换了一杯热茶。

果果抹一把脸,啜一口热茶。他微微喘息,仰面斜靠沙发上,不好意思嘟哝:“方叔叔……林阿姨……真对不起哇!”

“不要紧的!”爸爸的忧虑目光注视着他,“唉,果果呀,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和几个好朋友……喝过量了!”

“果果呀,你是大孩子了,别再让你爸爸妈妈操心啦,”妈妈忍不住劝解他几句,“昨天,你妈妈提起你,跟我哭了半天……你可别再跟那群小流氓一块儿混啦!”

“林姨,您不知道,我那些朋友根本不是流氓,我们以前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果果抬头激动地长吁一口气,“华沙的父亲跟爸爸是老战友!他在一个国家当大使,几个月前突然被召回国,刚下飞机就给投进秦城监狱,说是因为他给刘少奇当过翻译!还有华沙妈妈也被抓进卫戍区,家里全抄封啦。华沙带一个妹妹到处流浪,夜里睡在火车站!”果果的眸子涌满泪水,哽咽着说:“他的妹妹才八岁,忍饥挨饿的。我们只好从家里偷些东西变卖,多少接济他俩一点儿。反正我们不偷老百姓的,不取不义之财!”

妈妈眼圈也红了,喃喃说,“太可怜了,真可怜呀……这些孩子们!”她又说,“你干吗不跟爸爸妈妈讲明白呀?听说,前两天,你又从家里偷出一件狐皮大衣卖了,惹得你爸爸妈妈大发脾气……”

“哼,哼!跟他们讲明白?林姨,您又不知道了……”果果脸上浮现出很漠然的神情,取下眼镜,用手绢揩拭着镜片,冷冷一笑,“爸爸妈妈是明哲保身。他们不让我跟华沙他们来往,怕沾包!过去,他们跟华沙的爸爸妈妈关系可好啦。如今,我想让华沙和他妹妹在我家住几天,他们都不干。”他忿忿拍着沙发扶手,“哼,真是人情比纸还薄!”

爸爸妈妈默然无语。少顷,爸爸才叹息一声道:“唉,果果呀,也不能怨你爸爸妈妈,他们也有难处!”

妈妈附和说,“这年头嘛,他们也是自身难保呀。”

果果摇摇头,似乎把世态炎凉全看透了,不再说什么。他又向爸爸借了《白痴》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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