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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嘿方小野……叫你呐,方小野!”张保林冲我招手。

“干吗呀?”

“跟我来吧。反正,有人找你。”

“谁找我呀?”我莫名其妙追问。

“你怎么那么嗦!你溜溜儿跟我走就是呗!”

我紧跟他后面,走进传达室旁的一间小屋,门前钉一块小木牌:“保卫组值班室”。新近,胡宗义提议成立了红小兵团保卫组,有猴七、张保林、陈永强等七八个同学参加,他们都是打架能手。保卫组的任务是看管牛鬼蛇神,晚上轮流来学校值夜班。开批斗会时,他们穿军装,系皮带,撅着斗争对象的胳膊,很是威风凛凛。

小房间乱七八糟,堆放许多大字报纸、糨糊、红布横幅标语。猴七合衣躺硬板床上呼呼大睡,张保林伸手推醒他,笑嘻嘻说:“嘿,我替你把方小野叫来啦,有什么事,跟他讲呗!”

“那你就出去吧。”猴七一歪头,轰走张保林。他慵懒地斜倚床上,大模大样一挥手道,“你坐。”

我拘谨地坐一张木椅上。旁边桌子放半碗粥,咬剩的半个馒头。

“这么回事,我找你借两块钱——”他张开血盆大口,打个长长的哈欠,又揉一揉眼睛,“我急需用钱。现在,你手头没有两块钱吧?”

“没……没有。”我心一下缩紧了。

“那你明天给我拿来吧。”

“不……不是……我,”我满头虚汗,不知如何应付他才好,憋出一句,“可是,我没钱呀!”

“问你家里要哇!”猴七轻松说一句,翻身起床探着脚找鞋子,“就这事儿,行啦啊——这么说定啦!”

走出小屋,我头晕目眩,两脚像踩到棉花上,衬衫冰凉地贴后脊梁上,唉,我该怎么办?

“不像话,太不像话!”爸爸气呼呼地拍着桌面砰砰响,“啊——这成一个什么世界!”

妈妈紧锁眉头,忧虑地注视我。“唉,怎么办呢?咱们想想办法!”

我蜷缩着身体靠小沙发上。我有预感,一场灾祸可能来临。今天放学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如何从爸妈手里骗来钱,总算想出个理由,就说学校让同学们为“忠”字台捐款。可是,我心里有鬼,闪烁的眼神,吞吐的语言,让妈妈疑惑了。她声色俱厉追问我,并声称要给邢老师打电话,问有无此事情。我没辙儿了,只好吐露实情。

“汝茵呀,是不是啊——”爸爸掏出手绢擦拭镜片,“你到学校去一趟,再找一下邢老师呀?”

“这样吧,”妈妈思忖片刻道,“还是我写个纸条,叫小野交给邢老师。让他处理好喽。”

“好吧。”爸爸重新戴上眼镜,叹息道,“唉——解放前的上海,就有些流氓阿飞在街上店铺收保护费。你若是不给,就会敲碎玻璃,门上还会被抹上屎。解放以后,政府把他们都抓进监牢了!没想到,**********又冒出这些新流氓……”

“你直接交条子给邢老师,”妈妈忿忿地说,“如果邢老师管不了,我们再找学校领导!我才不相信——这些小流氓那么横行霸道,没有王法啦!”

我也不向爸妈解释了。我明白,他俩还一心一意相信靠学校领导和老师能够处理这事。但是,自从那天我目睹张保林、陈永强一伙与邢老师捣乱,也就看清楚了,如今学校与**********前完全不同了,无论是老师,还是革委会主任,或是工宣队,在猴七这拨人心目中没有任何权威可言。

我有点儿悲哀,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疲乏,面前出现幻觉:一张巨大蜘蛛网正爬过来一个大蜘蛛,狰狞地吐出许多细密的毒丝,把飞来的昆虫粘到网上。其中一只蓝色小蝴蝶落入网里,扑扇着翅膀,挣扎呀挣扎,都不管用。越来越多的毒丝缠绕住了它……

第二天上午,我去办公室把妈妈写的纸条交邢老师。他看完果然勃然大怒,让张保林叫猴七来。

猴七进门瞧见我,立刻明白了。他冷冷盯我一眼。猴七根本没把邢老师放眼里,一只手插在臀部,傲慢地昂头,全身重量放到后面右腿上。前面的左脚轻松地打拍子,嘴里哼着歌。

他斜睨邢老师一眼,“干吗?什么——事呀?”

邢老师呼哧喘气,瞪圆眼睛,面色铁青怒问:“你是不是问方小野要两块钱?啊——你为什么要敲诈勒索?啊——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啊?”

“我没有问方小野要——两块钱,”他特意拉长了“要”字,慢条斯理说,“我是问他借——两块钱!”

“唔——借?”邢老师脸转向我,“方小野,是吗?”

我慌乱点头,也没搞清楚什么意思。

“不借就不借呗,凭什么说我敲诈勒索?”猴七反而振振有辞了。

“你别想蒙我!哼,借和要有什么两样!”邢老师粗声呵斥,“告诉你,我记着这事儿!你要是敢欺负方小野,我找你算账!”

猴七翻个白眼说:“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邢老师又狠瞪他一眼,一挥手,让我们走出办公室。到门外,猴七闪电般瞥我一眼,瞳仁深处闪烁着寒光,鼻孔哼一声:“哼——操!”

我的心一阵颤栗。哦,那个蜘蛛向我逼近……

一天,两天,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我在校园里碰见猴七几回,他两眼直视走过,好像不认识我。我却隐约有一种预感,肯定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一星期后,上午第一节课下课,许多同学往厕所跑,门口拥挤了人群。我也往前挤,被一个同学推一把,“你挤什么呀!”我闪一个趔趄,恰巧撞一人身上,他尖叫一声:“哎哟!踩我脚喽——”

抬头一看,是猴七。他狞笑凑过来。

我喉咙像是哽住,艰难吐几个字:“我……不……不……故意的……”

没说完,一只胳膊就被拧过去。猴七狠狠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下意识躲闪一下,又一巴掌劈脸抽来。我的脑袋轰一声,似乎里边空了,只剩下空气。天旋地转。另一男生也反拧着我胳膊,否则我就摔倒了。

眼前一片淡红烟雾。他们一伙又拖我到男厕所外面,围拢许多同学观看。有两个男生反拧我胳膊,猴七猛抽过来的巴掌,如一只只黑色兀鹰,在我面前闪电似飞旋。

骤然,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一哄而散。

我最后一个进教室。屋里一片乱哄哄议论,我迈步进去,教室忽然变得极寂静。同学们目光集聚向我。我才觉出脑袋针刺般疼痛,太阳穴一蹦一跳。舔一下嘴唇,我尝到又咸又腥的味道,吐一口唾液,里面有红色血沫……我趴到课桌上。

邢老师很快就知道了。他叫我去办公室,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他嘴角肌肉一牵一动,牙齿咬住下唇,手指捻着纸团,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内心肯定非常愤怒的。当我的面,他让另一同学叫来了猴七,劈头一句:“你说,你为什么打方小野——啊?”

猴七双手抱肩,一仰脑袋答:“他踩了我的脚。”

“什——么?他踩你的脚,你可以随便打人吗?”邢老师把茶杯往桌上一顿,砰一响,“我看你是故意找碴欺负人!”

“他也打我了。”

“什么?”邢老师不相信地冷笑,“他打你哪儿啦?”

“他打我脸了。”

“没,没……”我赶忙申辩,“我没,动他一下……”

“有人证明!好几个同学在场,他们都能证明……”猴七悠闲地说。

“告诉你,你要是撒谎,血口喷人,诬陷方小野,你就是罪加一等!”邢老师手中的纸团已被捏成好几个小黑球,他狠狠瞪着猴七。

猴七轻蔑一笑,仍是双手抱肩,歪起脑袋说,“你找他们来问呀!”

邢老师挥手让我和猴七出去。他找来在场的几个同学调查情况。可是,有的同学说没看见,有的同学证明是我先动手打猴七的。三说两说,邢老师也糊涂了,又叫我回办公室,蹙眉问:“你是不是真动手了?”

邢老师同情地注视着我,轻微叹息一声。他当然是相信我的。如今学校的现状却是这样,拳头大的是霸王,猴七一伙人在校称王称霸,连革委会、工宣队的那帮头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又能奈何得了?邢老师双眸流露出疲倦神情,一只手无力地支撑下巴颏,右手随意一挥,“你先走吧,我会处理这事的。”

以后也就再无音信了。

当天下午,我回家倒床上呼呼大睡一觉。我故意瞒住爸爸妈妈,不告诉他俩此事。出于本能,我深知他俩仍然固执地坚信学校领导与老师能解决此事,甚至说不定还会与老师发生冲突,使他们对我的同情转为厌烦,那我的处境可就更糟糕了。我决心不把这事情透露一点儿。反正,猴七已经动手打我一顿,往后大概不会再来找我碴儿了吧。

很晚了,房间黑糊糊的,一道暗淡的人影站我床旁,妈妈推醒我:“快起来,吃饭啦!”

我翻身咕噜一句:“我不吃饭,头疼,想睡觉……”

妈妈手摸我额头,“头那么烫!啊,发烧了吧?躺这儿别动,我拿药去!”

我仰面望着黑天花板,有着杂乱的光影。再瞅瞅,更像是一个乱纷纷的蜘蛛网。那个蜘蛛的脸形像是猴七,它缓慢地向我爬来,还吐出无数根毒丝,就要把我缠住了。

校门口,猴七、张保林一伙正站那儿。

我的心狂跳,指尖也麻酥酥的。

猴七朝我亲热地微笑,“噢——假娘们儿,你好哇!”张保林几人跟后面,忍不住咯咯笑,等着看一场好戏。他慢慢走来,黑瞳仁深处射出凶光。他到我跟前猛一抬手,我本能闪一边。他却摸一摸脑门,嘻嘻一笑。

围观的学生们更多了,都嘿嘿笑着。

猴七向我逼近,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口臭。他狞笑着,伸一只手揣摩我怦怦跳的心窝说:“嘿,我摸摸,你的心还跳不跳?”

我后退几步,被他一直逼到墙角。他又说:“叫我一声爷爷,我饶了你……”又淫猥眨一下眼,“要不,脱下裤子……我也饶你。”

我牙齿咬住下唇,一声不吭。围拢的人越来越多。

猴七转脸朝张保林吩咐:“你数着点儿。”

他左右开弓,不慌不忙抽起我的耳光。旁边张保林大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我头晕目眩,耳边嗡嗡响。面前的猴七,不再是一个人了,像是一座巨大魔山横挡着,或好似一团浓黑的毒雾紧裹住我。我无法摆脱他,一只只黑色兀鹰闪电般飞来,劈在我脸上,啄食我的肝脏……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铃声又响了。围观的同学们不得不散开。猴七只好罢手,遗憾地说:“操,我打算抽丫挺三十个耳刮子,也打不完啦……”又冲我眯缝起眼睛,“往后,你瞅见我,就主动过来,我只给你两个耳刮子,听见没有?本人说话算数!”他摇晃着膀子走了。

我拖起沉重双腿也走向教室。这时,我的胃一阵痉挛,强烈感觉到恶心想呕吐。路过教师办公室,恰巧遇见邢老师,怯生生瞥我一眼,目光又慌乱地避开我,紧盯住地面。我猜,他肯定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儿,他却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我鼻子一酸,泪花充盈眼眶。我扭过头尽量不让他瞧见,迈开大步朝前走,才到教室门槛,我的胃里更激烈翻腾,一下子弯腰,哇哇大口呕吐,一大摊酸臭的呕吐物吐到地下。邢老师跑来为我轻轻捶背。我止住吐,疲乏地直起腰,两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子要摔倒。一旁的邢老师搀扶住我,轻声问:“来办公室坐一会儿,喝一口水,好吗?”

邢老师又唤出两个同学,叫他俩打扫那一摊呕吐物。他搀扶我走进办公室。几间教室的玻璃窗前,摇晃着不少同学们的脸,好奇地张望着。

办公室空荡荡的,桌上胡乱堆放着报纸和学生作业。邢老师先扶我坐椅子上,又倒来一杯凉开水。我接过,道一声:“谢——谢。”杯子未挨近唇边,泪水夺眶而出。邢老师眼圈也红了,疲乏地调转脸,怔怔盯着窗外。

沉默片刻,他没头没脑问:“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我明白,是问上次挨打的事儿。我晃一晃脑袋。

“你没有跟他们讲?”

我一点头。

“哦,为什么?”

“没用。”我轻轻吐出两字。

邢老师迅速垂下眼皮,不吱声了。过半晌,他长叹一口气,才说:“唉……小野呀,如今当老师真的挺难挺难啊……”他痛苦呻唤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他取出一张信纸,伏在办公桌上,在上面写了一气,又拿出个信封,将信纸装里面。然后,他转回身,神情苦涩地对我说:“小野,我给你爸爸妈妈写一封信,把情况向他们说了。你没有错,你是好孩子。我看你脸色不好,身体也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几天吧。嗯,嗯……歇一个星期好喽!”

我接过那封信,放进口袋里。

“要不要找个同学送你回家?”他站起身。

我摇一摇头。

“你在家多歇几天吧,别着急来上学!”他跟在我后面,一直送到校门口,从未对我那么客气殷勤过。

我腾云驾雾走出胡同口。到一个电线杆下,我浑身骨节似乎脱了节,再也走不动了,就蹲了下来。突然,我想起邢老师给爸爸妈妈的那封信,顺手抽出看一眼。

上面写着,“方小野同学的家长:你们好!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昨天,另一个班学生叫侯喜的,粗暴殴打了方小野同学。当时,我把侯喜同学叫到办公室,严肃地批评了他。但是,教育效果不很明显。我还将此事也向工宣队领导汇报了,他听了也很气愤。可是他又说,侯喜同学的问题属于不遵守学校纪律,主要应该进行思想教育。至于采取什么措施,他也没有具体指示。对于方小野同学的处境(他今天又挨了打),我内心很不安,也很同情。可是,目前学校中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学生们都不服从管束,我们教师们也无能为力。我看,方小野同学这次受了挺大刺激,身体也不舒服,可否让他在家里休息几天?”后边是邢老师的签名。

我认为这封信挺可笑,甚至冒出一股冲动,想把它干脆撕成碎片,让它随风飘走。不过,我仍然小心翼翼把它塞回信封,这毕竟是老师给我家长的信啊。

在家呆几天,我憋闷得更难受了。

以后永远在家里呆着吗?可是,回学校又碰见猴七该怎么办呢?我无法逃避他的折磨。谁有办法?老师没办法,学校领导也没办法,猴七已经织成巨大蜘蛛网,我呢,只是网里的飞蛾,再难以逃脱了……

我入迷地重新读一遍《水浒》。啊,梁山泊那些替天行义的好汉们,他们多么让人羡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恩报恩,手提朴刀,独往独来……我还幻想着,自己也能像鲁智深那样挥舞一根生铁禅杖,把猴七那伙人按在地上狠揍二百禅杖!

“小野,吃晚饭啦!”

爸爸坐饭桌前,啜着一杯啤酒,与妈妈聊着单位新派来军宣队的消息。我痴望降下的缥缈灰蓝色暮霭,怔怔坐椅子上,胸口塞满一团郁闷。

“过来帮我端饭呀!”妈妈叫我一声。

“小少爷,你也动动手啊。”爸爸发气地瞪我一眼。

我磨蹭着上前帮妈妈摆筷子,端饭碗。但是,胸口那一团闷气淤积着,还越来越扩大。我吃不下饭,甚至喘不过气来。我捧着饭碗发呆,还蜷起一条腿盘在椅子上。

爸爸又瞪我一眼,“放下腿,像什么样子!”

我慢慢扒两筷子饭,仍然盘着腿。

“听见——没有?”他火了。

我嘟哝一句,“我腿酸,我,我累……”

“在家歇了那么多天,你还累?我在单位上班也没喊累!你这算什么……”

“我……”我突然伏在桌子上,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饭碗掉地下摔碎,米饭也撒了一地。我嚎啕大哭,郁积的痛苦终于爆发了。神经似乎绷紧了,连小肚子也抽动了,痉挛了。

他俩惊呆了。

爸爸慌张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怎么了?唉,这是怎么啦?”

“你也逼孩子!非把他逼得神经失常——”妈妈怨气冲天向爸爸嚷。她推我的后背,把我搂到她怀里,“小野,小野……你哪儿不对劲儿呀?跟妈妈说!”

我啜泣着。刚才神经质地发泄一通后,浑身瘫软,脊背靠椅子上,又冷又热,犹如发疟疾哆嗦个不住。妈妈搀我进里屋,要我先在床上躺好,又安慰了几句。

一会儿,我模糊地听到他俩在隔壁对话。

“也不能怪孩子,小野也够可怜的。”妈妈声音是低沉的,“我看他像是受了强烈刺激呀,再逼他,真会出事的!”

爸爸唉声叹气,“唉,怎么办呢?老师一点儿不管事情,只会推搪!孩子还要上学呀。要不然,咱俩一块儿再去学校一趟?”

“那有什么用!邢老师信里讲了嘛,他们无能为力。”

“凭什么无能为力呀?一所学校怎么连个小流氓也对付不了呢,还算什么学校!”

“说这些管什么用?我们生活在这年头里嘛!”

“这年头,唉——这年头!”

“还有个办法,我们想法子给小野另转个学校,怎么样?”

“这倒是好办法!不过,转到哪个学校呢?要是别的学校不收,该怎么办?”

“多找一些关系,跑跑门路,试一试看。”

“唔,这些日子,就让孩子在家歇着吧。”爸爸吁出一口气,“我刚才也对孩子太凶了吧?他不要紧吧。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我把脸埋进被窝里。唉,转学?转到哪个学校?能转得了吗?我的头像要炸裂开似的,一阵又一阵疼痛。我什么也不愿意想,就想跳出那些烦恼的纠缠,只想睡一觉。

好像是,妈妈又跟谁叙述我在学校受欺负的事。她把一个个具体情节都告诉了人家,将我说得好可怜!我极不乐意,这是丢脸的事情呀,真不想让她再讲下去啦。

我悄悄走进客厅,原来是果果哥哥来了。他的举止还那么随便,朝我一笑,啜一口茶水,手指头轻弹下硬纸书面,轻松笑道:“就这事儿呀——您交给我管吧。我保证,那个小痞子不敢再欺负他了,小野弟弟也不必转学。”

他说得满有把握。妈妈愣一下,才说:“哎——哟,果果,你可别带人去打架哟!”

“林姨,这您就别管了。”果果身体朝前倾,两条胳膊抱住膝盖,一歪脑袋,“反正,我保证顺当地解决掉这事情!”

爸爸与妈妈对视一眼,沉默片刻。爸爸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唉——只好这样!让果果管一管吧。学校当局拿这个小流氓毫无办法,说不定果果他们倒能镇住他……只是警告他别再欺负小野就行喽!”

“没——问——题!”果果一拍胸脯说。他又叫我到近前,详细问明白学校在哪儿,又嘱咐我:“明天早晨七点半,你在胡同口等着我啊!”

我蜷缩进被窝里,再也难以入眠。有那么一股恐惧与兴奋混杂的情绪,时不时冲激着我的心头。我躺了好久,还是睡不着,又站到窗前。窗帘未完全扯上,从空隙里望去,夜空也并不很黑,能隐约瞧见黑簇簇的枣树枝梢,它微微摇动。

明天,哦,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走向猴七,我内心怦怦狂跳,那颗心仿佛堵到喉咙口。猴七挺兴奋,一把抓住我肩膀,嬉皮笑脸说,“好几天呀,我可好几天没见你喽!假娘们儿,你别怕,我真的怪想你的。”张保林一伙人也不怀好意嘿嘿乐。

“有,有人,在门口等你。”我镇定一下情绪,急促喘息道,“他们,让我,叫你出去……”

大伙一怔。猴七满不在乎笑了,“什么时候?现在?呵,有人给你‘戳份儿’啦,你还——行啊!”他扇我一下后脑勺。

他推我一把,“走呀!”让我前边带路。张保林一群人也跟后面看热闹。嘿,打群架的热闹不可不看呀。一群人呼啦啦走出校门,很快来到胡同拐弯处的电线杆下,那儿的墙边杂乱放二十几辆自行车,果果与穿黄色将校呢军服的一群小伙子正在吸烟呢。

猴七愣住了。他没想到,我叫来的是“联动”。

果果随手把半截香烟抛地下,不耐烦地指着张保林那群人问:“你们干吗来的?是不是来‘较份儿’的?啊?”

“不,不是,”张保林连连倒退几步,“没我们事儿,我们来看看。”

“看什么看,滚你妈蛋!”果果喀嚓一下解开腰间的军用板带,顺手一抡,抽在张保林肩膀头上。张保林手捂肩膀,立刻退缩到墙根。果果转身问我,“谁是那个猴七?”他用军用板带指点着身旁的猴七,“是不是他?”

我点点头。忽然,我的指头尖传来一阵麻酥酥的电流。仿佛,我自个儿要挨打似的。

果果伸出军用板带,慢慢挑起猴七的下巴颏,眯缝双眼,歪脑袋笑嘻嘻问:“就——你?”

猴七脸孔煞白,腮帮子不住痉挛,上下牙齿颤抖得嘀嘀嗒嗒响。

“嘿——小哥们儿!”

“不,不……”猴七的双腿开始颤抖了。

“不——什么?不愿意当哥们儿?”

“不,不……”

“嗨,哥们儿,够狂的呀!叫你那么多声哥们儿,你也不理。谁给你‘戳份儿’?是你哥?”果果慢条斯理用板带来回拨拉着他的脸,“叫你哥跟我们会会面?”

“不,不是……”

“得了,得了,别跟这小王八蛋逗闷子了!”电线杆旁,又转过来披着黄呢军大衣,眉毛一道疤痕的小伙子,他把烟头扔到猴七脸上,“抽丫挺一顿,不就完了!”

“对啦,快走吧,跟他耍贫嘴有什么劲!”

“怎么着?就这小痞子?”

“别磨蹭了,早完早了!”

“来,来吧,来吧!”

他们乱纷纷嚷着凑上来。果果扬起板带,啪!抽到猴七脸庞上,瞬时隆起一道血印子,顺势,果果狠狠一脚踹去。那位披黄呢军大衣的小伙子也举起钢丝锁抽到猴七身上。他们拳打脚踢,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下手却又狠又准。只打了两三分钟,猴七满面鲜血,两手捂住脑袋,蜷缩身子,躺倒在地,只有呻吟喘气的份儿了。

那一伙人却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猛烈地吸着,说说笑笑,还潇洒地掏手绢擦一擦手。

“快走吧,华沙他们还等着咱们哩。”披黄呢军大衣、眉毛上一道疤痕的小伙子不耐烦地催促着果果。

果果叼着香烟,脚尖踢一踢猴七说:“你哥是住八大人胡同吧?下午两点,我们去找他!”

“快走!快走!”二十几人都已跨上自行车,他们叼着烟卷,一手扶把,摇摇晃晃,一路响着清脆铃声急驶而去。

猴七扶住墙壁,晃悠悠爬起身子。他拖脚步到我跟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嘴里呜噜呜噜含糊说:“方……方小野……咱们就……就了啦吧……你也别让他们再去找我哥啦……跟他没关系!”

瞧他满脸是血,两只眼睛像水蜜桃似的,我不禁倒退两步,浑身僵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咱们了啦……”他又咕噜一句,一瘸一拐转身往回走。张保林一群人跟在他后面。

猴七在家躺几天,才又回学校。

后来,谁也不再提起这事了。猴七在校园碰到我,匆匆瞥我一眼,低头走过。每一次我瞧见他,仍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颤栗感。虽然,我明白,一切事情过去了。可是,那种恐惧依旧难以驱散,好像事情并没有完结,有什么灾祸可能会突然降临……我提心吊胆了好久,才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漠。

从那天起,校园里无人敢欺负我了。我却备觉孤单了。同学们背后悄悄议论,说我与联动有勾结,可不简单哩。听说,那天下午,果果那伙人又搭乘一辆卫戍区的军车,到八大人胡同找着了猴七哥哥一伙儿,又狠揍了他们一顿,还把猴七家也砸了。那年头,联动是社会上某种危险人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连中央****也敢反对,甚至敢砸公安局和派出所。因为,他们差不离全是高干子弟,得到一些大人物暗地支持。那些胡同串子流氓不怕警察,偏偏怕“联动”。

学校领导和老师也很快风闻此事。不过,他们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以后,邢老师专门来我家一趟,跟爸爸妈妈说,工宣队苗师傅曾经找他询问此事,邢老师当即回答:“这事儿,我们不能管。以前方小野挨打,咱们学校束手无策。今天,咱们不能又反过来批评人家!况且,这事情在校外发生的……”苗师傅尴尬地连连点头,“噢,校外发生的嘛……那就算了吧。”

这件事情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有时,站在窗前,我呆望着那棵枣树。

绿森森的大簇叶子照射着阳光,或是一片深黑色,或是浅绿色。有时候,金色光芒把被微风摇摆的绿叶镀成翡翠色。一朵白云从叶丛后面浮出来,在蓝空中缓缓飘动,变幻着。晃动的树影更加五光十色了,树丛斑斑点点的阳光也熠熠闪烁。

我盯着这棵枣树,感觉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似乎也将我的身体,我周围的一切,甚至这一幢房子也带着生长起来。最后,又随着那一大团白云在飘浮。瞧啊瞧的,我的心灵忽然觉出一种难得的空寂,所有缠绕的烦恼,无法摆脱的俗念,似乎都已经随白云浮去。

刹那间,我又忍不住想起了猴七。眼前浮现出那个可怕的场景:他抱着脑袋,在果果他们拳打脚踢下滚来滚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我这时候既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也有一种心灵的痛楚,啊,他也一定很疼吧?他也是充满了恐惧吧?也可能,这些感觉他都不会有,只是觉得很丢面子吧?这个事件,动摇了他在学校里的霸主地位。唉,鲜血,暴力,斗殴,还有……种种杂乱的感觉,充塞在我心头。我又觉得,这一切都很没劲,很恶心。

又想起艾蓝。仿佛,刚才那朵白云又飘过来了,我不堪重负的灵魂又轻松了,又纯洁了,又温馨了。它只是朦胧一团的甜蜜,是淡泊的,是神秘的,是魂牵梦绕的,也是最感神往的。它又像一次洗涤,把心中的尘俗污垢洗净了。

她的晶莹又灵活的眼珠,微微蹙起的小鼻子,俏皮的两个小抓鬏……

还有,我们一起在组字排,手拉手,学跳集体舞。我和她柔软的小手牵在一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周身的血液也似乎激荡着……

妈妈又带我到于滨伯伯家玩。那是一幢两层楼房,大客厅里沙发露出棉花,椅子也断了腿,屋角还堆放毁坏的家具,明显存留着被抄家的痕迹。于滨、董瑛跟妈妈闲聊,聊的全是以前的老同事,谁和谁结婚啦,谁又生了孩子啦,谁调动工作啦,这是小孩子最不感兴趣的事儿,我只好老实地一旁坐着。

果果进屋了,他冲妈妈热情打招呼:“林阿姨,您来啦?方叔叔最近好吗?”又拉起我的手,笑嘻嘻说,“走,小野,到我屋里玩一会儿吧。”

他的房间挺大,里面烟雾腾腾。有七八个中学生,或坐或躺,东倒西歪,每人叼一根香烟。我惊讶地发现,两个戴眼镜的女孩子也吸烟。果果拉住我的手,让我坐他身边,“你们瞅,这孩子有意思吧?像不像小女孩?”

大家哄笑了。我不好意思低下头。对面那个眉毛有一道疤痕的小伙子说:“噢,这小孩儿——咱们到他的学校去过一趟呢!揍了一个小痞子,对不对?”

果果一拍我肩膀夸耀道:“嘿,别看这小家伙秀气的模样,读过不少书哩。他爸爸是翻译家呢。”

那些中学生纷纷问我:“是——吗?你爸爸翻译过哪些书?”“你呢?你看过什么书呀?”“看过外国小说吗?”“是美国小说,还是俄国小说?”

我涨红脸捏着衣襟说:“我,我不知道……我爸爸翻译过什么书……我,我看小说,爱看中国小说,不太爱看外国小说。外国小说的人名儿忒长了,记不住……”

他们又哈哈大笑,随便聊着各自最近读的新书。有个戴黑框眼镜的小伙子,给大家讲起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作品《墨西哥人》,讲述一位墨西哥革命家为筹集一笔经费,只好参加一场拳击赛挣钱,被别人打得趴下,又血糊糊地爬起来。这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学生很会讲故事,边说手边比划着,讲得绘声绘色。屋子里这伙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以后,他们又议论起最近几次打架,还有成群结队骑自行车到王府井大街“飞”人家帽子的趣事。眉毛有一道疤痕的小伙子说,有一天上午,他一人骑自行车从长安街转一回,就飞了二十多顶军帽。

我忍不住好奇插一句嘴,“你们要那么多帽子干吗?”

他们嘎嘎乐一通。“我们要它干吗?一顶也不要!”

“那你们干吗要飞人家帽子呢?”

“玩——呗!”

在屋里呆腻了,他们又出去玩耍。果果拽我一把,“走——跟我们到外面去兜风吧?”我腼腆笑着,只怕妈妈不让去。正好,董瑛阿姨进门,果果对她说:“妈,我领小野出去玩,你跟林阿姨说一声好吧?”董瑛阿姨不假思索点头答应了。

我跟一群人出大门,他们七嘴八舌争论该去哪儿。有人说去逛公园,也有人说到西单看看,最后归纳多数人意见,都说挺长时间没吃馆子,该“撮一顿了”。一伙人风风火火骑自行车直奔宣武门,我坐果果自行车后面,双手紧扒车座不敢松开,硌得屁股生疼。车轮转得飞快,风在耳边呼呼响,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洒在马路上。

我们来到绒线胡同一座红门大院内。庭院幽深,林木扶疏,雕漆回廊,是个极雅静的去处。我小时候随爸妈到过这儿,那时屋里还挂一些字画,如今全改挂毛主席语录了,饭店几乎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是几个穿白制服,臂带红袖章的服务员聚一块儿闲聊天。

这群人占住一张大圆桌,果果抄起菜单就点菜。一个无精打采的女服务员握一根铅笔,拿拍纸本,问大家:“你们吃什么呀?”

“来一个怪味鸡……”

“没有。”

“来一个锅巴鱿鱼……”

“没有。”

“来一个鱼香大虾……”

“没有。”

一问三没有,眉毛有一道疤痕的小伙子发怒了,一拍桌子叫道:“你们这饭馆有什么呀?什——么都没有,关门算了!”

女服务员白他一眼,瞧他穿一身将校呢黄军装,威风凛凛,不敢惹他,没吭声。一个短发女孩子拽一把他的衣襟,“得,得!你来吃饭,还是来嚷嚷的?”

虽然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他们还是点了七八个菜,果果又问:“喂——有香槟酒吗?”

女服务员摇摇头。

戴黑框眼镜的中学生满怀豪情一挥手,“喝******什么香槟呀!要来就来白的,上两瓶大曲!”

一会儿,酒菜全上齐了。我坐果果身旁,还尝两口辛辣的白酒,他们纷纷夹了许多菜在我的碟子里。他们互相干杯,豪饮狂塞,喝得酒酣耳热,又笑又骂又发牢骚,说一些什么“没劲儿”呀,“苦闷”呀之类的话。戴黑框眼镜的中学生,忽然举筷子敲起小碟子,低沉地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刷刷响……”

七八个在座的人共同用沙哑的嗓音合唱:“……夜色多美好,令人神往,多么迷人的晚上……”

他们轻声唱着,齐用筷子敲着碟盘伴奏,歌声好似呻吟哭泣,流露了无尽忧伤。这时,饭馆又陆续进来一些顾客,有的模样像文质彬彬的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打扮又似尚在改造中的黑帮分子,他们听见这边一群中学生竟然胆敢唱起了修正主义歌曲,个个吓得仓皇失措,眼神惶恐直盯这儿。

服务员们也惊慌了。他们交头接耳一番,推出一位老年服务员过来向这群人交涉。他满脸世故的笑容,点头哈腰,和蔼亲切说:“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虽然到这里……嘿嘿,哦,但是,我们时时刻刻要注意自己言行哇,要符合******思想哇……”

“嘿,老头儿,我们哪儿又不符合啦?”

“这个,哦,这个……我们要注意反修防修,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

“老头子,别来这一套!毛主席还在我们家里吃过饭呢!”

“咦——这,这个……可不能乱说呀!”老头子服务员双手乱摇,吓得脸色都变了,以为他们喝醉了酒。

“你不信?问问他们!你知道我老爷子叫什么名字吗?告诉你,吓你一跳……”穿旧军装的中学生手舞足蹈说着,果果伸出脚尖踢了他一下,使个眼色道,“得啦,得——啦,别吹牛皮啦!”

老头子服务员瞧出名堂了,知道这群人来历不凡,他更殷勤地连连欠腰说:“是,是的,我当然知道,你们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就是……这个,这个,要唱歌嘛,当然,是……这个,要唱革命歌曲,莫斯科在苏联,这个,不太好,咱们要反修防修嘛……”

“噢,唱革命歌曲?”眉毛有一道疤痕的小伙子嚷,“行——啊!咱们唱一首《红卫兵战歌》!”他醉醺醺站起,挥舞筷子指挥大伙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思想来武装,横扫一切害人虫……”

他们声音或高或低参差不齐唱着,还嘎嘎狂笑,举筷子叮当敲响碗碟,伸脚跺得地板咚咚响,挥舞拳头使劲擂着桌子。接着,又唱《造反有理歌》,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瓶接一瓶猛灌酒,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房间一片喧嚣之声,粗野的歌声几乎掀翻屋顶。那些颇有教养和风度的顾客们,先是不断用惊恐的目光瞟着这边,后来,一个个干脆匆匆溜走了。那一伙服务员也都躲避到房间角落里,谁也不敢再干涉他们了。

我坐一旁,开始也挺兴奋,跟着他们一块儿傻呵呵笑。可过一会儿,那颗少年敏感的心,突然感觉到什么,涌上一股酸渍渍味道,似乎从那种至乐至情之中,又隐约体味出淡淡的悲哀,有点儿想哭。

还有一首儿歌,也挺无聊的。

“今儿个本是星期天,蹬三轮的蹬得欢,前轱辘扁,后轱辘弯,骑着破车上东单。到了东单想拉屎,一摸兜里没有纸,一摸屁股一手屎……”

那是有一天黄昏,我听一群同学在操场上唱。一下子,我就记住了。

凡是记这一类儿歌,我的记性特别好。那年头,人们成了“两面人”:开会,说那些革命的八股套话;背后,就讲这些无聊的脏话……越无聊越过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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