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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吕老师佝偻着腰往黑板上抄写算术公式,玻璃窗外照射进金色光线,粉笔刷刷写着,落下粉末与光线中飞舞的尘埃混合一起。张保林朝我们坏笑一下,又眯缝起眼睛,拉开橡皮筋,冲着吕老师发射一个纸飞镖,击中他的后背,他微微地吃一惊,咔嚓一响,一支粉笔折断了。吕老师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搔一搔乱蓬蓬花白头发,继续在黑板上抄写着。

艾蓝、赵玲一群女生咯咯笑了。张保林和陈永强他们更得意,干脆打起了“飞镖战”,纸飞镖像鸟儿在课堂上空飞来飞去,吕老师再也没办法装看不见啦。他嘶哑着嗓音喊:“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大家要守纪律啊!听我继续讲,分母越大,分子的倍数越小,为什么呢?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同学们,请听我说……”

黑板上方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来了。

先是一个老太太喘息的声音,“嗯——这个,嗯,嗯同学们,请注意……嗯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哄笑了,我们又听见广播喇叭里还有咳嗽和人们嘀咕的声音,接着,又是粗重喘气声,“嗯嗯,下面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广播,要广播!”

宣布这条消息的是原校长王蕙兰,一个胖老太太。最近经过工宣队几次干预,她才被解放出来。胡宗义在**********初期造过她的反,以后一直不同意解放她。如今,她刚当上学校革委会主任。

一阵笑声后,同学们还在交头接耳,嘁嘁嚓嚓说话。教室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氛,逐渐开始沉寂。大伙伸脖子倾听着,等待着,都预感有什么事件要发生了。

吕老师一脸茫然,不知是否将写了一半的公式抹掉,还是继续抄完。他在讲台前,心神不定来回踱几步,发白的旧蓝制服袖子像长袍甩来甩去,两手又抖搂下子粉笔末子。

于伟转脸猜测说,“是不是又发表最新指示了吧?”

“可能。”我点头答道。那些日子,只要毛主席发表一道最新指示,全市老百姓就敲锣打鼓走上街头,呼口号,挥纸旗,散传单,贴标语,不分白昼举行大规模庆祝游行。

黑板上方的喇叭又响起噪音,听到隐约间杯子磕桌面的响声,还有极清晰一声喊:“糟糕!”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王蕙兰敲打着扩音器,紧张干咳几声,略带些嘶哑嗓音说:“嗯这个,同学们请注意听!嗯嗯请注意听……嗯这个下面欢迎,欢迎工宣队长苗师傅……嗯做重要讲话!”

苗师傅嗓门粗嘎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工宣队与革委会经过一段时期内查外调,还有广大师生的揭发检举,咱们学校终于揪出一个混进新生红色政权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他散布反动言论,肆意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分裂新生的红色政权,破坏革命大联合……”

他宣布一大堆罪状,仍然没说名字;而且语调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在故意卖关子似的。同学们面面相觑,明知道这人肯定与自己无关,内心都是忐忑不安的,眼巴巴直盯住广播喇叭,教室从来没那么寂静过,可隐约听到咽唾液声,以及椅子的咯吱吱响。

“……我现在宣布,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胡宗义!”

课堂里一阵骚动,大伙惊讶地瞪圆眼睛,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

“……工宣队和革委会已经召开联席会议,决定撤消他的一切职务,把他拘留在学校中设立专案审查!”

我心尖微微颤栗,啊,是胡宗义!怎么偏偏是他呢?我与他在组字排共同呆了一段日子,有着一股特殊感情呀。但是,苗师傅在广播喇叭里宣布的名字就是他呀。他怎么会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呢?是喊错了一句口号,还是讲错了什么话?也许,是把《毛主席语录》拿颠倒了?或是把印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坐在屁股底下?唉,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苗师傅号召,下阶段要在全校掀起一个揭发和批判胡宗义反革命罪行的高潮,每一个革命师生都必须写大字报,要批倒批臭胡宗义,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广播喇叭里又是一串杂音。随后,王蕙兰呼哧带喘宣布,现在可以继续上课了。

吕老师面色苍白,两手扶着讲台桌,发一会儿怔,抹去前额沁出的一片虚汗。教室肃静无哗,同学们沉默地盯着他看。他脸部肌肉抽搐几下,又干咳两声,磕磕巴巴表态道:“唉这个……揪出胡宗义是******思想的一个伟大胜利!我衷心表示拥护……咱们学校革委会清除了定时炸弹……真挺好的!是个胜利……唉现在,继续上课吧!”

大家觉得他的一番话很可笑。可谁也没笑。

“打倒胡宗义!”“砸烂胡宗义的狗头!”“油炸胡宗义!”“绞死胡宗义!”“彻底批判胡宗义的反革命滔天罪行!”校园到处是红红绿绿的标语,墙壁已经贴满大字报,另一些老师和学生举着大字报纸来回转悠。

这时,扩音喇叭响了:“请贴大字报的老师和同学们注意!请贴大字报的老师和同学们注意!校园里大字报已经贴满了,大伙不要把新贴的大字报覆盖掉,请你们把大字报贴到后操场的墙壁上去!”

连续广播三遍,一群又一群人们夹起大字报纸卷,拎了糨糊桶,川流不息向后操场走去。

进了教室,于伟兴奋地拽住我胳膊说:“嘿,小野!今天不上课啦。全校师生停课一天,揭发批判胡宗义!”

我惊讶地问:“一天不上课?干吗呀,写大字报?”

“那可不是!”陈永强趾高气扬过来,“特别是你们俩——更得好好揭发胡宗义,你们还跟他一块儿呆过哩。”

于伟申辩道:“跟他一起的人多了!谁知道他是反革命呀?”

“就是哇!”我也呼应,“他也不会在我们面前讲反动话呀。”

“不管怎么说,他是反革命分子总会讲反动话!只要仔细一分析,就能分析出来。你们可别包庇反革命喽!”我俩一听他的话就急了,立刻冲他嚷起来。可是,他已经转身溜出教室了,我们只好朝他背影喊两句。

于伟拽我坐到他的座位旁,眨巴一下眼皮说:“先别理这小子!喂——小野,你说,咱俩共同签名写一篇大字报,怎么样?”

“好呀,”我搓一搓手,“就是,咱俩写什么内容呢?”

“揭发胡宗义在组字排的罪行呗!他不突出政治,单纯训练,不抓紧学习毛主席著作,一天到晚光是让咱们在操场上来回练正步……”

“这行吗?”我认为这不太符合事实,“胡宗义还是带咱们开过两回讲用会呀。”

“怎么才开两回?”于伟咄咄逼人反问,“为什么他不多开两回呀?想一想,到天安门组字是多么重要的政治任务,应该用******思想统帅每个人的头脑嘛,只是在操场训练齐步走,立正、稍息,这不是单纯军事观点吗?”

我默不作声,觉得他可真能拽大道理。但他的这番话也凑合能讲得通。嗨,反正胡宗义已经是反革命了,不批判他这事,就得揭发他那事,总不敢替他辩护吧?我就从练习本撕下一张纸,跟于伟凑一块儿商量写大字报草稿。

于伟家有亲戚在区里当军代表,知道一些学校的内情。据他说,这一次胡宗义被揪出的由头,是在学校革委会的会议上说错一句话。胡宗义宣称看到一份油印传单,刊登了江青讲话,说是《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歌曲不能再唱了,舞蹈也不能再跳了,因为这首歌的曲调是根据西藏的葬歌改编成的。胡宗义没说完,工宣队队长苗师傅让他立刻交出那份材料,胡宗义交不出来,苗师傅突然变脸,拍桌子大吼一声:“好哇——胡宗义,你反动!你敢说人民群众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歌舞是葬歌!你真是胆大包天!”凭他一句话,胡宗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还有猫腻儿呢!”于伟伏在我耳边轻声说,“主要是王蕙兰起的作用!”

“王蕙兰……”我吃惊地问,“她才当上革委会主任呀,前些日子刚给解放出来吧?”

“你知道吗?她跟胡宗义一直是死对头哩。**********前,王蕙兰当校长时挺重视胡宗义的,不光让他当大队辅导员,还要培养他入党呢。可是,**********开始,胡宗义头一个跳出来造反,把王蕙兰打倒两年多,前些日子还反对解放她哩。王蕙兰能不记恨胡宗义?工宣队如今重新解放王蕙兰,当然得打倒胡宗义啦,他后面还有一群人呐!不打倒他,他们没法儿老实!”

我挺钦佩他的一番高见。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压低嗓音问他:“嘿,你说,咱们班的邢老师会不会跟他也是一拨儿的?”

“嘿,那谁知道,”于伟狡猾一笑,又说,“我看难说。”

想到邢老师说不定也会被打倒,我莫名其妙有点儿担忧,心里沉甸甸的。

大伙正在教室抄写大字报,邢老师闯进来。屋里一片乱嘈嘈的,无人理睬他。他到讲台桌旁,猛烈击两下巴掌,好像蛮豪迈的模样,却掩饰不住流露出慌乱目光。他清一清嗓子,大声说:“嘿,同学们安静,我讲两句……同学们,大家正在写大字报揭发批判胡宗义吧?好,好得很!老师们也在揭露他的罪行,让我们革命师生并肩战斗!胡宗义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破坏革命大联合,分裂新生的红色政权……他干了很多坏事!他以前蒙蔽了广大革命师生,也蒙蔽了我。如今,剥开他的画皮,将他的反革命面目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无产阶级**********的伟大胜利……”

他干咽一口唾液,又说得语无伦次了,环顾一周,实在想不起还说什么。蓦地,他高举起拳头狂喊:“现在,让我们高呼——”然后,他喊一句,我们跟着喊一句:“打倒胡宗义!”“打倒刘少奇!”“无产阶级**********胜利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不知怎的,邢老师呼口号时的嗓音异常洪亮,有排山倒海之势,他的声音几乎盖过我们。同学们呼口号却有气无力,有的女生还捂嘴嗤嗤笑。

烈日当头,全年级三百来个学生坐操场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大会还没开始。会场上一片嘈杂的嗡嗡说话声,还夹杂着男生的互相叫骂以及女生的咯咯笑声。大伙有点儿心烦意乱,彼此打闹说笑着。头顶上几个小土疙瘩扔来抛去的。陈永强坐我身旁,他捡起一块土疙瘩朝前面二班一个男生扔去,砸在他后脑勺上。陈永强却是若无其事,有一搭没一搭跟我闲扯。

“操的,这大会怎么还不开始呀?”陈永强骂咧咧的。

我瞟一眼被击中那男生,揉着后脑勺正回头气呼呼寻找。陈永强仍像没事人似的。我忍不住想笑,也嘟哝一句:“听说是等什么人?是等谁呀?”

“王蕙兰呗!”陈永强看我不住地连连瞟那男生,怕我的神情露馅儿,就伸手悄悄掐我一把,“王蕙兰这老太太,当上革委会主任,倒端起架子啦,操的,忘了当年挨斗的惨样儿!听说,她跟苗师傅去街道办事处开会啦!”

“非得等他们回来,咱们才能开会呀?”

“可不是,他们当头儿呗!”他捅一捅我,指主席台上的邢老师,“嘻嘻,瞅邢麻子,他比咱们还着急呐!”

远处主席台上的邢老师,正和几个老师商量事情,时不时焦急地看一看手表,台上台下来回奔跑着。会场的秩序越来越乱,学生们坐不住了,不少人纷纷起身,他手持电动扩音喇叭筒,先讲几句话,希望大伙遵守纪律,大会很快就要开始了。邢老师又站在台前,双手打着拍子指挥同学们唱歌,唱《我是一个兵》,唱《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唱毛主席语录歌。唱过几首歌后,会场气氛才算渐渐稳住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来了王蕙兰和苗师傅。他俩进入会场时,邢老师第一个将双手高高举起鼓掌,好像迎接贵宾似的殷勤跑去,引领他俩上主席台。会场也响起一片掌声。

批判大会开始,本来说好由一男生领呼口号,可邢老师挤到前面,推开那男生,自己举起红皮语录本,声嘶力竭高呼:“打倒胡宗义!”“胡宗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彻底批判胡宗义的反革命罪行!”邢老师上身稍微前倾,拼足了力气喊口号,仿佛要把全部激情宣泄出来,显得挺做作的。他不时瞟一眼主席台的王蕙兰与苗师傅,那眼神又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一声怒喝,两个红小兵,其中一个是张保林,他俩穿军装,戴军帽,一左一右,威风凛凛架着胡宗义胳膊,把他推上台。才不过几天,胡宗义变得又黑又瘦,蓬乱的头发很长,满脸胡子拉碴的。他深深低下脑袋,两眼直盯地下,似乎一仰头身体就会瘫倒了。

我涌出一股极其复杂的滋味。嘿,才不到几月,曾经坐主席台上的人,已经被弯腰撅胳膊挨斗了,而曾经弯腰撅胳膊挨斗的人,却又坐主席台上了。真是千奇百怪的时代啊!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谁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命运是怎样。

于伟正在台上发言,朗声念着我昨天写的批判稿,声音脆亮,吐字清楚,他在三百多同学前颇出风头的。陈永强推一下我肩膀,打抱不平道:“哼,你写的稿子,干吗叫他念啊,多不合理!”

“我不在乎这个,谁念都一样……”我瞥一眼于伟,不免内心有些酸渍渍的。这都是邢老师指定的。他要我执笔写稿,让于伟代表全班去念,理由是他嗓音洪亮,而且有几次在全校大会发言经验。我又加一句,“反正,也是代表咱们全班呗。”

“得!得!装什么孙子呀,别假来劲儿啦!”陈永强一撇嘴,又伸袖子擦一把汗水。

再看主席台,邢老师极其过分地台上台下忙乎着,先趴在王蕙兰老太太耳旁说几句悄悄话,又在苗师傅前殷勤递一杯茶水,同学们念批判稿间歇时,他又挺身带领着大家高呼口号,一切都是在表白他与胡宗义划清界限了。

身旁的陈永强百无聊赖拿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又斜眼瞟着在台上忙碌的邢老师,瞧不起地说:“瞅,瞅这邢麻子,又拍王蕙兰马屁啦,恨不得给老佛爷磕两个头!”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觉得这小子可真刻薄!大概是没让他上台撅胡宗义胳膊,而让张保林去了,他有些嫉妒了吧。

天空浮过一团白云,热呼呼的风吹来,学生们枯坐两个多小时,早已有些不耐烦了。会场秩序又乱了,两个男生竟然扭打成一团,被老师拽出了会场。台上的发言几乎听不清楚,下面会场乱嘈嘈的。邢老师不住带领呼口号,试图振奋大伙的精神,也无济于事。跟着呼口号的喊声也有气无力的。我瞧他焦虑万分的模样,隐隐有点儿同情他了,他是强打精神在表现自己。台上一左一右扭住胡宗义胳膊的红小兵,又另换了两位。那两人也是满脸横一道竖一道汗痕,大概一肚子火没处撒泄吧,经常踢他一脚,打他一拳的。

批斗会终于结束了。邢老师在台上大喝一声:“把现行反革命分子胡宗义押下去!”押解的两个男生扭起胡宗义胳膊走下台。但是,胡宗义已是虚弱不堪,走路跌跌撞撞,没走几步路,绊一跤摔倒地上。押解他的两个男生,先是狠劲儿踢他两脚,又扭着胳膊架起他来。

会场角落里,一个女老师刘新云突然尖声喊:“胡宗义,你耍什么死狗!”

台上邢老师一怔,声色俱厉到扩音器前高喊:“警告胡宗义,你不老实,是没有好下场的!”他振臂高呼:“打倒胡宗义!”“胡宗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接二连三呼一阵狂热口号,会场情绪又激动了。顿时一片混乱,几个学生站起来喊打,扔土块砸在胡宗义身上。更多的学生冲过去,围拢了胡宗义拳打脚踢,往他身上砸石头,朝他吐唾沫。邢老师站在台上扩音器前,嘶哑地喊:“同学们,请坐好!请大家遵守会场秩序!”王蕙兰老太太端坐主席台,蹙眉头不住摇晃脑袋,用手捋一绺被吹散的花白头发。苗师傅吸着香烟,板着面孔,很不高兴的模样,跟邢老师说着什么。邢老师诚惶诚恐,抖动两手,满头大汗,在台上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好。

胡宗义周遭涌满学生们,无数拳头伸过去,争相要揍他一下子。我乘机站了起来,两腿麻木发胀,浑身骨头仿佛脱了节,抑制不住簌簌颤抖。我也好奇挤上前,见胡宗义趴伏地上,灰头土脑的,嘴唇高高肿起,眼睛被打得乌青,鼻血涂了满脸,紧闭两眼。纷乱的拳脚如雨点落在他身上,他却像一具僵尸,一动不动。

苗师傅霍地站起,双手撑着桌子,冲扩音器大嚷:“******怎么回事儿?这不是乱套啦?还有没有纪律啦?说好了,不准武斗的,怎么动手啊?啊——快点儿,快!保卫组两个同学,快把胡宗义押下去!喂——散会,散会,散会吧!******乱套了!”他一挥手,从主席台走下。台下一片哄然大笑,他也忍不住笑了。

散会了。同学们争先恐后涌出去,一些同学推搡叫嚷着,扭打成一团;也有些同学互相搭着肩膀,说说笑笑走出去,操场扬起一片尘土。胡宗义总算被两个男生架下去。我的胸膈间终于透出一丝闷气。我浑身无力走向教室,两腿软软的,后脊背流淌的汗也干了,汗水孔也好像凝结住了。

“今天,你们几个同学不必上课了,到音乐教室旁的小屋子去看守胡宗义。”邢老师煞有介事地吩咐我们,他又板起面孔加一句,“这可是重要的政治任务啊!”

早晨的“天天读”仪式后,我、于伟、张保林、陈永强和刘金宝五人忽然被叫出课堂。在同学们惊羡的目光中,我们来到办公室,邢老师交代给我们这个任务。他坐在办公桌前,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我们五人面面相觑,心中又忐忑不安,完全没想到会领受这个任务。

“唔——是这样的,这个,”他又说,“胡宗义在那间小屋子写坦白交代材料,你们要看住他。不许他与任何人联系,不许他随便外出,他要是上厕所,得有两人专门跟着他。还有——有什么事情,要随时请示汇报。”他搔一搔乱蓬蓬的头发,重复一句,“哎,你们应该明白,这可是严肃的政治任务,你们要负责任呀。”

大伙挺兴奋的,嘿嘿地傻笑着。这真是一桩新鲜事情呀,也确实体现了学校对我们的信任。这些话显得挺吓人的,什么“政治任务”呀,“要负责任”呀,还反复地说来说去,可我们并不管其中有什么更深含义。我们只是觉得,不去跟大家上课,而是看守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怪好玩儿的。

胡宗义呆的那间小屋,不到十五平方米,里边放两张床和一张桌子,塞得满堂堂的。五个同学就分成两班,由我、张保林和陈永强上午看守他,于伟和刘金宝下午看守。晚上,有个男老师睡在另一张床上看守。这间屋黑洞洞的,散发着淡淡霉味儿。我们东张西望,瞧墙壁贴满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胡宗义必须老实交代自己的反革命滔天罪行!”“胡宗义不投降,就叫你灭亡!”

进屋,胡宗义正趴桌上写材料,没有抬头。张保林被激怒了,认为这是对我们的轻蔑。他大声嚷:“******,胡宗义这小子,还挺牛气!咱们进来了,他装没看见!”

胡宗义仿佛没听见,还是趴在桌上写着。

张保林真火了,大吼一声:“胡宗义,你站起来!”

胡宗义慢腾腾立起,眼睛注视地面。

“胡宗义,你得老实一点儿!听见没有?啊,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呀?”张保林双手插腰训斥他。

“是的,我得老实一点儿。我听见了。”

“那么,我们进屋,你干吗装不知道呀?”

“请原谅,我正写坦白交代材料,精力集中,没注意你们进屋……”

“写坦白交代材料?”张保林噎住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便说道,“把你写的坦白交代材料给我看看!”

胡宗义低下头,毕恭毕敬说:“对不起!专案组的人命令我,我写的坦白交代材料,不许给任何人看,必须直接交给他们,这是给我订的纪律……”

张保林怔住了,眨巴一下眼皮,才说:“那,那,就老老实实写你的交代材料吧!”

呆在那间小屋,大伙实在无聊透顶。只在那儿干坐,不许离开这间屋,等于我们三人也陪胡宗义关禁闭了。他还有事干,我们却呆望着天花板发愣。张保林在屋里走来转去,懊恼地嘟哝:“操,真没劲儿,还不如跟他们上课呢,没劲透了!”下课铃声响了,瞧着窗外很多同学蹦跳玩耍,张保林更坐立不安。恰巧,猴七身影从门口闪过,张保林赶紧叫住他:“猴七,猴七!你干吗去?”

“去保卫组,他们找我。”猴七进屋飞快瞟我一眼,立刻别过脸跟张保林没话找话,“你干吗呢?噢,看着胡宗义这小子。”

“呔,没劲透了!”

“有劲,没劲,就看你自个儿了。”猴七狡猾一笑,“昨儿,轮我看守这小子,我可觉得有意思极了。”

“怎么有意思呀?”张保林急着追问。

猴七没回答。他径自到胡宗义面前,拍一拍他肩膀道:“嘿,胡宗义,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胡宗义只好站起,随他走向门口。猴七不紧不慢走着,快到门口,却骤然转身,猛一拳朝胡宗义当胸揍过去,一下子把胡宗义打倒在地下。他捂住胸口,半天也爬不起来。

张保林兴奋之极,拍着猴七肩膀称赞:“哥们儿,哥们儿,你可真有两下子呀!”

猴七洋洋得意自夸:“怎——么——样?这得有真功夫!一拳就把他揣倒在那儿了,没真功夫怎么成?”

张保林不服气说:“这也没什么,我使足力气,揍他一拳,他也得趴下!”

旁边的陈永强乘机鼓动说:“那你也来一下子呀!”

他们拽胡宗义过去,张保林憋足了劲儿,狠狠也向胡宗义胸前揍一拳。可是,胡宗义身体摇晃一下,并没有倒下。

张保林脸红了。猴七和陈永强哈哈大笑,猴七嚷一句:“嘿,哥们儿,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

张保林恼羞成怒,使劲全身力气,左右开弓,向胡宗义胸脯连揣了十来拳。胡宗义踉跄倒退两步,扶住桌角,尽量保持身体平稳,胸脯急促起伏呼吸着。他始终不倒。

猴七与陈永强尽情大笑。张保林打得实在没力气了,气喘吁吁,不住擦汗。猴七揶揄地扇他后脑勺一巴掌,又搡一把:“哥们儿,不行就是不行呐!还得练呐!”

从那天起,张保林深恨上了胡宗义。那股无端的火焰竟越燃越旺。以后,轮到我们看守胡宗义,他总要故意找胡宗义的别扭。胡宗义上厕所,多蹲一会儿茅坑,他大嚷:“快******起来!让我们闻臭味儿怎么着!”冷不防使劲猛推他一下,胡宗义仰面朝天,差点儿摔进茅坑。又一次,胡宗义家人送来一盒饭菜,张保林非要检查,说里面也许藏着纸条呢,用筷子搅得饭菜稀烂,甚至把鱼头也捅碎了,才送回胡宗义。

一天下午,学校领导强迫胡宗义劳动改造,派我和张保林监督。胡宗义经受一段折磨,身体已经很孱弱。他推一辆小车拉碎砖头,显得挺吃力的。尤其推车往上爬小土坡,他牙齿紧咬下唇,透着菜青色的脸庞虚汗淋漓,头发也湿漉漉的,还呼哧哧大口喘气。我踌躇着,极想也帮他推一把。可是,我害怕落个同情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

张保林站旁边,双手抱肩,非常满足地讪笑,“嘿,瞧他脖子一伸一伸的,像不像鸭子?”

胡宗义推起满满一车碎砖,又艰难地爬上那个小土坡。张保林诡谲一眨眼皮,悄声在我耳旁说:“让你看一场好戏!”他飞跑去,推搡胡宗义脊背呵斥:“怎么回事儿,又磨洋工!快,快点儿!”嘴里嚷着,出其不意伸脚给他使个绊,胡宗义没提防,摔一大跤,正推车的双手撒开,生铁铸的车把向后一翘,猛烈撞击到他的嘴唇上。

胡宗义一屁股坐地上,手捂住脸孔,一股鲜血从手指缝间涌出,我俩惊呆了。

张保林手足失措,惊慌地连问:“怎么啦?你怎么啦……胡,胡宗义?啊,啊?”他还用袖子替胡宗义抹一把血。

我也问:“没事吧?没事吧……到底怎么着呀?”

胡宗义摇摇头。挪开捂脸的手掌,露出血糊糊的嘴脸。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又吐出一颗牙齿放手心里。他坐倒地上,疲惫地微笑一下,苍白的额头沁满虚汗,血糊糊的嘴角肌肉一牵一扯,不住颤抖着。

一大群学生围拢来看热闹,默默注视着他。我觉得惨不忍睹,转脸不去看他,甚至想立刻跑开。张保林也知道自个儿闯祸了,不自主上前搀扶他,又结巴地问:“胡,胡宗义,去……去,去医务室吗?”

胡宗义抹一把血花花的脸,摇摇晃晃站起,指着那辆小车说:“我先把这辆小车推过去,卸下一车砖……”

张保林颇感动地拽一下他胳膊,“不,不,你去医务室吧,我替你卸车!”

我插话了:“张保林,你送胡宗义去医务室吧,我来推车子。”张保林本来还想跟我争执,我不容分说,推起那一车碎砖头走了。说实话,唉,我真不忍再看胡宗义那一张血糊糊的脸!

当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后终于向爸妈诉说了自己的苦恼。我实在不愿意参加看守胡宗义的执勤了!这几日,我天天夜里做噩梦,都是与胡宗义有关……唉,我找什么理由才能逃脱这桩任务,又能不被别人抓住同情反革命的辫子?我求爸爸妈妈帮我想个充足的理由。爸爸和妈妈交换一个阴沉的眼色,两人在饭桌上良久无言,可他俩终于答应给我写一张纸条。

过一天的清晨,我去办公室找邢老师,交给他那张纸条。纸条上委婉地写,我近日身体虚弱,时常发低烧,不能参加学校组织的某些活动,请班主任谅解。

邢老师看完纸条,并未立即理解其中的深意。他诧异地说:“唔,你身体不好,那就好好养一养。上课也不用来了,先休息呗。”

“不,”我按照爸爸妈妈吩咐,连忙解释道,“我也就身体有点儿虚弱,还是能上课的。其他活动也能参加,就、就是看守胡宗义……太累了,我,我参加不了啦……就是这个。”

“唔——唔,我知道了,”邢老师深深瞧我一眼,会意地一点头,“那就这样吧。”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碰见胡宗义。又见到他时,我们已经快毕业了。他刚被解除看管,但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政治帽子还未摘下。他穿一件又旧又破的红秋衣,胳膊肘磨破一个洞,手里提一把铁锨,正往操场走。我经过他身旁,四顾周围无人,不自然地飞快冲他笑一笑。他显得挺惊愕,目光盯住我,旋即也向我微笑了。咧开嘴唇露出了豁牙的小洞,唇边的笑纹却蕴涵着无限哀恸。我的心像被利器戳痛了,又埋下头赶紧从他身边走开了。

太阳光有些晃眼了,我用手遮挡着,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发热。回头张望,打闹说笑的同学们都只穿一件单衣。可我还穿着毛背心,难怪后脊梁如麦芒扎着刺痒,额头也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再瞟一眼前面的艾蓝,她摇晃着两个黑油油小抓鬏,粉白脸蛋微仰着,黑溜溜眼珠也到处张望。我连忙低下头,怕被她发现。不一刻,我又忍不住瞥她一眼。她也穿一件绿军衣,裁剪很合体,凸现出隆起的少女乳胸,随呼吸起伏。我脑袋有些晕眩,神经质乱翻着书页,突然想起昨天上体育课的情景,老师让大伙跑八百米长跑,轮到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衫,咯咯地笑着,像一股旋风似的跑来。我觑见她那对尖尖的****,随着激烈奔跑像小兔子似的要跳出来,一鼓一动的。刹那间,我充满了惶怵与颤栗,为自己的隐秘心理而暗暗羞愧,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树上的鸟儿啁啾叫着,日影移过来,课桌上也摊开几处金闪闪的阳光。谁能想到,这就是最后一节课了,我们这批学生就要从小学毕业了。可是,仍然刻板地举行着天天读仪式,邢老师的声音单调响起,“下面我们一起念:‘我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大会。我们做了三件事……’”

大家拼足力气朗诵:“我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大会。我们做了三件事……”

清脆声音使亮晶晶玻璃也颤动了。

这一节课,全班同学从未那么老实安静,挺直身躯默默注视着邢老师,等待他讲几句话,临别时给大伙一些珍贵的赠言。可是,邢老师面色阴沉,呆滞的眼睛瞧片刻窗外,才敷衍了事说:“哦,哦——这是最后一节课了,今天你们毕业了,明天就不用上学啦,在家等着中学的通知吧……”

他苦涩一笑,“我祝贺你们,要成为中学生了。”同学们欢乐地笑了,很热烈一阵鼓掌。邢老师无精打采一摆手,“就这样吧。”他匆匆走出教室。

大伙在座位上呆怔一会儿,才懒洋洋站起身。教室里只有几个女生凑一起,彼此交换地址。大多数同学拎起书包准备回家了。唉,我曾经设想过,即将离开母校时刻,同学们会是怎样留恋呢,可能说一些带感情的话,互相握手拥抱。谁想到,竟如此无味,与每天放学没什么两样!讲台桌旁,张保林、陈永强一伙儿推搡打闹着,又把刘金宝撅胳膊了。于伟旁边簇拥几个同学,他压低声音,神色诡秘地说:“哈,今儿邢麻子满脸不高兴,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也快被揪出来啦!前天,撤消他连长职务了,正逼着他揭发胡宗义呢……”

唉,难怪邢老师心绪不宁呢,他挨整的苦日子也要开始了。我对他突然产生强烈同情,同学们几乎都知道自从胡宗义被揪出后,他千方百计表现自己是与胡宗义划清界限的,企图躲过这一劫,现在看来也难躲过了。这时,我有一股冲动,非常想临走时向他道别。我磨蹭到老师办公室,从玻璃窗外看见屋子里无人,我推门进去。邢老师背朝我,呆坐办公桌前,正猛烈吸香烟,被刺鼻的袅袅烟雾包围着。我叫一声,他蓦然回头,用疲惫眼神望着我:“噢,方小野,有什么事吗?”

“邢老师,我,我,我……回家去啦!”我又结巴了,莫名其妙冒出这句话。

“嗯——”他先是有些疑惑,很快明白了,嘴角浮现若有若无的笑纹,狠吸一口烟,一只手支撑着额头,喃喃说道,“好吧,再见吧!问你爸爸妈妈好……以后有空,到学校来玩!”他嘴里喷出一大口烟雾,目光悲哀地注视着地面,轻声细语说:“唉,如果……如果,我要是……还,还方便的话,我以后也会去看望你爸爸妈妈的,他们是好人。”

我很想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可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好词不达意说:“邢老师,您,您也好的……您会好的。”

“谢谢,”邢老师的眸子忽然涌满泪水,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方小野!你是好孩子,我对你照顾不周……你多包涵。我谢谢你一片心意!”

外面有人来了,邢老师立即推我一把,暗示要我离开。他又匆匆说一声:“问你爸爸妈妈好啊!”我怀着惆怅的心情走出办公室。

我在校园里独自溜达一回。这座明代修建的古老大宅院,黯黑墙壁长满苔藓,爬满青叶浓密的老藤,凹凸不平的砖面冒出一丛丛野草。经过长年风雨浸淫,门前的木柱、房椽及门窗已经有些糟朽,甚至檐瓦也有少部分脱落,教室及一些小屋弥漫了阴森潮湿的气息。

我还爬上后院大操场,空荡荡的。有几个学生在篮球架下打篮球,树上几只灰色麻雀啁啾啼鸣。一幕一幕往事,仿佛仍然在眼前,我们曾经在这儿开了无数次大会,我们曾经在这里练正步,我们曾经看见胡宗义趾高气扬发号施令,我们曾经在操场上批斗胡宗义,一群人把他打得口鼻流血……转瞬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其实,我们并没有学到多少功课,却学到了许多不该学到的东西。唉,究竟是时代的捉弄,还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呢?如今,我要彻底告别这所学校了,不再是这儿的学生啦。我心里袭来一股淡淡的寂寞。

我恋恋不舍走出校门。

放学回家,我宁愿绕远一点儿路,从曲曲弯弯胡同小巷走过去。一个人默默走,深幽巷陌里僻静无人,老是空寂寂的,似乎能清晰听见自个儿的足音。

兀地,隐约低弱的笛音传来。哦,那是从空中降下的,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断忽续,就像云端上管弦乐队奏出的清雅曲调。它萦人魂魄,缥缈在碧空间,弥漫到云影里。我仰起头,一只白色鸽子如随风飘动的云絮,上空划了一个圈,带着呜呜作响的鸽哨迅即消失了。

喔,鸽哨!我足有两年没听到这绝妙的音响了。**********的破四旧运动中,红卫兵们认为养花鸟鱼虫是封、资、修一套玩意儿,发布通令不许再养。再不见遛鸟的老人在街头走动,也不见盘旋翱翔于白云间的鸽群,更听不到响彻云霄的鸽哨了。

一阵微风拂过。我不顾脖颈酸疼,仍然仰脸寻找已然逝去的鸽影,也还想听一听那幽雅的鸽哨声。呆望半天,却只见那若有若无的云絮,还有灰色雾幕低垂的天空。

鸽哨未能给我带来心旷神怡的好心情。尘嚣渐绝的短暂愉悦过去,空灵心境又扩展出寂寞,生出无端的忧郁,它把我惆怅中丝丝意绪牵引出,还聚集更多烦恼,追问着自己:唉,我在做什么呢?我在想什么呢?我是谁?我在哪儿?这都是谁编成的故事吗?我还有了莫名的惶惑:这个时候,我的童年时代结束,少年时期就要开始时,突然从空中传来摄人心魂的鸽哨,它难道代表着某种上天的呼唤吗?或者是什么征兆?

清绝的鸽哨,似乎永远是余音缭绕。

厨房油烟弥漫,妈妈抓一小撮盐扔进锅里,葱花也在锅里嘶嘶作响。

她盯着油锅,冲正洗菜的梁伯母说:“唉,我整天在居委会写材料,憋闷得难受哇!我和老田讲过不只一次,我不是党员,又不是红五类,让我写材料不合适!老田却说,你不合适让谁写呀?街道里有点儿文化程度的人,就你一个啦!唉,唉,可是,写出材料来,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实在看不惯他们的做法儿……”

“民警老文这个人还不错呀,挺懂得政策的。”

“他呀——”锅里油烟窜上,妈妈赶紧将菜倒入锅里,抄起锅铲咣咣炒着,一边说,“唉,老文在派出所也被停职啦!以前,他给一个大首长当警卫员,那个大首长倒台了,组织上逼他写揭发材料哩。”

“唉,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哇!”梁伯母连连摇头,把择好的菜叶放案板上,“原来老田这人还可以,怎么变得那么刻薄……唉,唉,真是的,越来越难对付了。”

“九号院里的徐木匠,你晓得哇?人很忠厚的。解放前,当过两年伪警察,历史已经搞清楚了嘛!老田非要把人家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嗨,说来说去,还不是好多年前她找徐木匠修理家具,她嫌人家多要了钱——其实也没多要,她就不想给钱罢了……唉,唉,良心要摆中间呀!”

妈妈和梁伯母一起剥着虾仁。梁伯母应和着说:“对呀,你还是应该劝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唉,我哪儿劝得住她呀!老文不在了,更没人能管住她了。”妈妈回转身,取出一个大盘子,“我听秉仁讲,要让他们知识分子到农村啦,以后也不让回北京了。我想,干脆回江苏老家,南方小县城,鱼肉蔬菜比北京还便宜,日子也蛮好过的。”

“那怎么行呀,不行,可不行!北京户口要是一迁出去,就迁不回来啦!政府非要强迫我们走,也只好不得不走。既然没有命令下来,可别主动去呀!千万别做这个傻事情!”

她俩闲聊起柴米油盐的事,换瓶的酱油质量不如以前好啦,在菜市场买不到菜啦,上哪儿能买到供应以外的鸡蛋呀。我听着腻歪,就主动端起那盘刚炒好的虾仁往客厅去。

客厅的大圆桌旁,围坐着梁伯伯、王伯伯,正在喝酒闲聊,爸爸伸筷子点一下热腾腾的虾仁说:“哈,我在朝内菜市场排一个钟头长队才买到的。如今不容易见到新鲜虾仁了,请,请,用勺子舀。”说着,爸爸又举起黄釉酒坛子给王伯伯斟酒,“老王呀,再来一点吧!”

王伯伯脸上红扑扑的,推开酒杯摆手说:“老方哇,我的酒量不行,在你家还出过一回丑呢!你知道的,我不喝了,还是吃饭吧。”

“不要紧的,”爸爸还是笑嘻嘻为他斟上小半杯酒,“绍兴黄酒,醉不倒人的。”

“老王啊,喝,喝!有酒直须醉呀。这样的聚会,以后怕是再也不容易了。”梁伯伯喝了不少酒,面色惨白,眉宇间流露出感伤,“老方啊,你们单位的干校选定在哪儿?”

“好像在湖北,最后还没有正式宣布哩。你们呢?听说去河南,是不是?”

“也没有完全确定下来。嗨,还是你们……吭!吭!湖北更好一些,吃大米,天气又暖和。我这个身体,吭吭!最怕天气冷的地方……”

王伯伯舀一勺子虾仁,津津有味咀嚼着。他连忙抬头安慰道:“不要紧,河南不太冷的。我常去那里开会,知道的。”

“我搞‘四清’就是在河南。那儿外面气候倒不很冷,不过缺乏燃料,冬天屋子里不生火,可冻得够难受的!”爸爸是微醉神态,滔滔不绝道,“河南这个地方很穷呐,山区里真正是大姑娘没裤子穿。譬如我们去的林县,连水也没有,一遇灾荒,农民们只好跑外要饭……”

王伯伯眼珠瞪圆,惊讶地摇头说:“啊——解放以后,还有要饭的?不可能,不可能吧!”

爸爸和梁伯伯哈哈大笑。“吭吭,吭……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喽!”梁伯伯与王伯伯碰一下杯,又问:“老王,你们的干校选在哪儿呢?”

“唉,还没准儿哩。也许,我们研究所要迁去陕西。反正,我把家里的事料理好了。已经把文娜送回杭州老家啦,也省得人家总揪扯她历史上的事儿!三个女儿都去农村插队啦……我真正是光杆一人啦!”王伯伯眯缝起眼睛笑了,圆脸却充满了苦涩,又连喝两大口酒,“家里如今真是家徒四壁呀,哈哈!把家具全卖掉了,把书也当废纸卖掉了,留下几本非要不可的业务书。我本来想将房子也退掉的,干脆住到单位里!可是,单位不让我住。哈!”

妈妈又端上砂锅煨的炖鸭子,饭桌上短暂出现一片寂静。大家专心一意纷纷伸筷子夹那只炖鸭子,撕扯着鸭皮,挑拣着鸭肉,可听到筷子碰碟盘的细微声响。

爸爸啜一大口酒,眼神阴郁地问王伯伯:“唉,你把家具全卖掉啦?”

“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也不剩!只留下一张单人床。我现在的一天三顿饭,天天在单位食堂吃。星期天,食堂不开伙,就到小饭铺吃。”

“你可以到我家吃饭呀,别客气!”爸爸诚恳地邀请他。王伯伯嘿嘿一笑,又道一声谢,摇头拒绝了。爸爸明白他的脾气,也能体会出他的心境,就不多劝。他夹起一块口蘑,眯眼看着,长叹一口气,“唉——这几天,我天天看见有人用平板车推着一捆书一捆书,去卖废纸……有时候,连我的心眼也活动了,是啊,可能这些书籍的价值也真就是一堆废纸!”

“吭、吭……我不卖……吭、吭!倒不是说,这些书多么珍贵,有什么用处……吭、吭……也不是说,我还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离不开它们!”梁伯伯捂住胸口,又喝一大口酒。

“带着那些书去干校?”王伯伯很不以为然,惊奇地问,“能带去吗?不可能吧……”

“吭、吭……我准备带一部分书去,吭、吭……还有一部分,放在北京,吭、吭!空闲时候,总可以看看书解闷……吭吭!”

“这个……可不太好吧?到干校去改造思想的,带一套《******选集》就够了,我劝你不要带其他书了。”

“吭吭……除了《毛选》以外,其他书都是毒草,都是封、资、修一路的?”梁伯伯气呼呼问,“天下没有一本好书啦?”

“这个,不好说,不好说呀。”王伯伯摇摇头。

爸爸抱起涂黄釉的酒坛子,给梁伯伯和王伯伯斟满了酒,又叹一口气说:“唉——真是亘古未有啊!所有的知识分子全去干校,所有的书籍——无论是古典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一捆一捆都卖了废纸,我实在弄不清楚,难道真是不要文化了吗?”

王伯伯圆脑门浮出几道皱纹,认真解释道:“我理解的不知道是对不对?哦,不是说不要文化,是不要资产阶级文化,不要封建文化,要无产阶级文化。**********嘛!本来也是亘古未有的,世界也没有的,就是要在中国创造一种全新的无产阶级文化。这是咱们难以理解的,因为咱们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很兴奋地说,“喂,你们听说没有?大学准备招新生,不通过考试,直接从工农兵中推荐人才上大学!有哪个国家这么搞过?”

“无论如何,哪个国家决不可能永远不要知识分子吧?”爸爸抑郁结胸,又喝一大口酒,“比如,那些工农兵大学生入校门,也要有人给他们讲课吧?可是,怎么能够保证讲课的教授都是百分之一百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呢?”

“吭、吭……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不过,你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吭、吭!”梁伯伯轻拍着胸口,激烈喘息,瘦削脸庞泛起一层红晕,“固然,还要用知识分子……但是,干吗一定要使用你呢?你研究的西方现代文学,还有我研究的俄罗斯古典文学,对无产阶级红色政权有什么用处呢?吭、吭……老王的话,有他的道理!对了,老王,你还是有用处的。你是学核物理的,是搞技术的……吭吭!”

“嗨,你高看我啦。如今,组织上依靠的是一批年轻人。他们业务上虽然欠缺一些,还可以学嘛!政治上,可比我们强多了。”王伯伯掏手绢擦一把沁出的汗珠,笑嘻嘻举杯喝一大口酒,又说,“让我干,我就干。不让我干,我也准备回老家了。”

“是杭州吗?”爸爸问。

“哪里,哪里,哪儿还能去大城市呢?去杭州附近的一个县城里,文娜的侄子就在那里住,我们去投奔他们。”

“吭、吭、吭!我也想好了……我回浙江老家上虞县咧……我什么也不要啦,只是带一部分书去,也就够了。”梁伯伯一本正经说。

大家很沉闷地笑了。爸爸又说:“我们还没有定下来,是回宁波呢?还是回江苏的江阴县?不过,我在县中学当一个中学教师还够格吧?我可以教英语。”

王伯伯说:“噢,我能够教物理。”

梁伯伯咳嗽着说:“我……吭、吭!我去教中文……”

王伯伯诧异地问:“你为什么不教俄文呢?你的俄文不是很好吗?”

爸爸笑了:“老王可真是迂!你想想,现在的中学哪儿有俄文课程呀?”

这时,妈妈端上一盘炒小油菜,问大伙:“你们现在吃饭吗?要是吃饭,我把汤也端上来。”

“把汤端上来吧。不过,我可吃不下饭了,喝几口汤也够了。”梁伯伯说。

“我嘛,只吃小半碗米饭……”王伯伯也说。

爸爸举起酒杯提议:“来,咱们干掉这一杯吧!”他们纷纷举起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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