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中饭时,余致力家乡派出所所长上门来了。他也姓余,算起来还是他的前辈,余致力叫他金叔。去年,他帮金叔把他儿子找关系送到省公安专科学校读书,金叔这次特地给他送来了一条很大的娃娃鱼,表示感谢。他说他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娃娃鱼,这种黑底上带着隐形花纹的娃娃鱼是娃娃鱼中的极品,现在基本上已经绝迹了。据老人们讲,这种娃娃鱼是补肾的,比任何药材都要好。
金叔得到这条娃娃鱼,还有一个精彩的故事,金叔讲起来眉飞色舞。那天,他和同事老杨到一个叫大溪沟的地方去办案,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山高谷深林密,在回程时,他们看到路上围着很多人,就下车看是怎么回事,结果是一个农人在水沟的岩石缝中捕得了一条巨大的娃娃鱼,大家都围着看稀奇。老杨是渔猎世家,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就对那人说,这是国家保护动物,要放生,私人拥有是违法的,便给了那老农五十元钱,老农当然很高兴。老杨还当即叫来了县电视台的记者,拍了一个生动的新闻短片。说的是派出所所长如何发现了那条娃娃鱼,如何教育当地的老百姓要保护动物,最后是老金放生的镜头,那条娃娃鱼摇头摆尾地朝深水中游去,这时,老百姓的掌声响了起来。那个新闻当晚就播了出来,在全县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那是后话。且说他们走到半途上,天色已晚,老杨突然开车回返,金叔不解,问他,他只是神秘兮兮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他们很快就到了放生娃娃鱼的河边上。老杨从水里扯出一根白色的尼龙线,扯着扯着,水中就有了动静,一条娃娃鱼露出了水面。原来是鬼精的老杨趁人不注意时做了手脚。
“老杨是个好警察,鬼点子多,所里的那些疑难案子都是他破的。”金叔说,生怕余致力误会了老杨。
余致力看到那条娃娃鱼的第一眼,心里就动了一下,他终于找到了送给曾厅长的礼物了。
就在这天晚上,余致力提着那条娃娃鱼,趁着夜色,躲闪着路人,终于来到了曾厅长的楼下。但就在进入楼梯口时,他浑身突然颤抖起来,心跳到了嗓子眼,顿时汗流浃背。他就那么傻傻地站在楼梯口上,仿佛前面就是地雷阵,是万丈深渊。就在这时,楼梯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了家。柳红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要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去领导家送礼,还以为他遇到了鬼。
他以前不是没有到过曾厅长家。唉,难怪家乡有一句土话,人求人,难死人,求人真是难啊。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这一次比上一次要进步多了,因为,他已经成功地到达了曾厅长的家门口。只是不敢按那门铃,手一抬起来就打哆嗦,像得了乡下人说的那种鸡爪疯。五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回到家里,柳红什么也没有说,给他泡了一杯茶,他喝着茶,慢慢地镇静下来。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一口气喝了,二话没说,提着那个塑料袋就走。
或许是由于酒精壮胆,这一次,余致力顺利地进了曾厅长的家门。见是余致力,曾夫人很高兴,请他坐下,告诉他曾光宁在外面有事情没回来,余致力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在多了。
“小余,最近怎么没有看到你的文章了。”
“最近工作比较忙,好久没有写了。”
“你还是要写啊。”
“好的。”
完全没有以前预想的尴尬,更没有难堪,而且余致力感觉到一点儿也不紧张,他很愉快地和夫人拉了一会儿家常,把那条娃娃鱼以从家乡带来的一点土特产的名义留下,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家,余致力吹着口哨,打开电脑,把几个月前写的一篇千字文好好地改了一下,用伊妹儿发给了《莫城晨报》一个很熟的副刊编辑。
第二天,戴名世要在厅里开一天会,有关分流下岗的处务会议只能改在晚上开了。晚上七点,二十四处的人准时来到会议室,没有一个人迟到。
有人把锁在抽屉里的西湖龙井茶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还有人把极品芙蓉王烟也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当作公共资源,就不说槟榔和速溶咖啡那些东西了,简直在桌上堆成了一个小山。有人试图在会议开始之前讲一个笑话,结果他讲得比哭还难受,当他意识到这点,马上就闭了口。会议开始,戴名世宣布考核打分无效,再行商议新的方案。于是会议得以继续进行,气氛也渐渐开始缓和。
这时天气突变,下起了小雨。外面漆黑一团,室内光亮耀眼。林黛芳在戴名世的委托下,用低柔的声音讲述着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因为抽烟,窗户半开。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蝴蝶,雪亮的灯光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剔除它翅膀上残留的黑暗。随后,一个模糊的声音接踵而至,吹过一阵薄薄的凉风。叶小青的耳朵机灵地竖起,她是第一个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她低声地对坐在身边的宋清如说。
“是的,我好像也听到了。”宋清如也说。但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现在还一无所知。那种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黑暗中传来,或者说来自某个深深的隐秘的洞穴,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那个声音就消失了。会议进入互相讨论阶段,众人七嘴八舌的话语在办公室里形成一股股声浪的旋涡,那只蝴蝶好像受了伤似的,翅膀不能充分打开,它飞翔时,看起来像个艰难跋涉的老者。
“也许是产生了幻听。”叶小青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对宋清如说。她的话音未落,那种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你听,”宋清如说。这次听起来,那个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模糊了,但仍然没有听清是什么声音。室内嘈杂的声浪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个遥远而又模糊的声音给掩盖了。但是没过多久,它又会固执地、顽强地从嘈杂人声的缝隙中钻出来,就像从巨大的石头底下生长出来的草芽。
“好像是哭泣的声音?”叶小青说。
“是的。”宋清如赞同地点点头。
“好像是谁在哭?”叶小青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来,冲着众人说。
室内的嘈杂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他们停止了争论,一个个面面相觑。室内在一瞬间变得死寂。
“是的,我也好像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何生亮说。
“是有人在哭啊。”余致力也站了起来。
人们纷纷走到窗边,这时,他们都清晰地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幽怨的哭泣声。
“好像是小孩的哭声。”
“是谁家的小孩啊?”
“离家属楼还有段距离,不会吧,这个声音好像就在附近。”
“是啊,好像就在附近。”
“那我们出去看看。”
人们纷纷走了出来。王秀珍从自己的办公室拿了一盏警用充电灯,和大家一起走到了室外。他们来到楼后的那个草地上,强烈的灯光刺穿黑夜,所照之处,纤毫毕现。不过,他们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们是不是太敏感了。”就在他们返身离开,正准备上楼时,那哭声突然又从他们的身后响了起来。他们再次跑到屋后的草地上,声音消失于他们匆匆的脚步声里。到处寻找,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于是他们返回办公室,继续开会。
就在他们踊跃发言的间隙,那个哭声又见缝插针地响了起来,听起来是那么凄凉。正在发言的那人正襟危坐,滔滔不绝,他说着说着,早已经是离题万里,而在座的人没有谁站出来纠正或指出他的错误。开会的人们一个个都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后来,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恻,他们的会议不得不终止。这一次他们改变战略,只派了常志勇和余致力两个人去,他们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漆黑一团的草地上。
人们在会议室里静静地等着他们的消息,会议室里的空气沉闷,压抑,那只在人们头上飞来飞去的蝴蝶不见了踪影。它存在的时候,人们无心关注它了,它不在了,人们感到奇怪起来,甚至感到了一丝惶恐,天,它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像个鬼影?
会议室正面墙上的石英挂钟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要不要去看看?”
“不会吧,还是等等。”
他们话音未落,常志勇和余致力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们脸色苍白,神色异常,仿佛从漫漫黑夜中梦游归来。
“怎么回事?”
“我们看到……不,听到……不……”
常志勇和余致力语无伦次,心神恍惚。他们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等他们的心神安宁下来,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闹鬼了。”王秀珍终于忍不住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什么时代啊?”有人立即笑出了声。
“你们年轻人不相信这个,是因为你们没有经历过,”王秀珍说,“你们知道我们这栋楼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不是医务所吗?”
“是的,不错,但在医务所之前,是什么?不知道了是吧,在‘文革’时,是羁押‘反革命分子’的地方。在三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著名作家在这栋楼里自杀,那个作家姓王,写了一本影响很大的书,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全国流传,后来这本书被认为是‘毒草’,他最后终于不堪凌辱和折磨,选择了自杀。在十多年前,这里就闹过一次鬼,有人在晚上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吐着血红的长舌……这个事情,戴处应该是听说过的。”王秀珍说。
“啊!”叶小青惊叫一声,面如土色。
“这就是在装修房子时我请法师的原因,我没有讲,是怕你们心理上受影响。”戴名世说。
“当时,我也想跟大家解释一下,但戴处说算了,他怕说不清楚,反而把事情搞得更复杂。”王秀珍说。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都低下了头。想起以前对戴名世的误解,他们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戴名世示意大家不要慌张,说根本没有什么鬼神,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一定会水落石出的。他边说边给保卫处处长老顾打了一个电话,老顾要他们结束会议,他会马上带人过来查明真相。
没有时间了,他们不能再无休无止地讨论下去,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起点。一致决定那个最简单原始的方法:投票。
接下来,戴名世要求每个人都在一张写有盟约的白纸上签字画押。那张白纸上的盟约是这样写的:“我们自愿遵守投票的方式……以自己的人格作保证,决不反悔……”云云。
于是戴名世宣布散会。
外面漆黑如墨。常志勇拿着一盏警用照明灯走在前面,何生亮拿着一支手电筒走在后面,女同胞们在男同事的保护下,夹在他们中间行走。何生亮把强光尽量打在她们的身上。
“你们不要怕,鬼最怕的是光。”
“你把光都照在别人的身上了,鬼会来找你的。”
“我不怕,最好是有个美丽的女鬼来找我就好了。”
有人笑出声来,那是暖暖的开心的笑声,白花花的银子一样闪闪地滚过重重叠叠的黑暗。他们又感觉到了团结的力量,摆在眼前的烦恼以及对未来的担心,像一件换季不用的家具,被他们暂时抛开。
电视里正放着一个能除百病的神奇药酒的广告,除非是白痴才会相信。余致力和柳红都穿着碎花睡衣躺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柳红伸出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余致力做着肩部按摩。余致力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听到哭声的事情告诉了柳红。
“真是出鬼了。”
“是你们太紧张了,出现了幻听吧?”
“也许是吧,不过,我也听到了的,是真真切切的哭声。”
“可能是风从远处吹过来的。”
“好像不是。”
“那是从哪里?”
“好像是从小青楼的底下。”
“你越说越玄乎了,怎么可能?”
“别说了。”
“你的电话。”
余致力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闪着绿光的手机,是常志勇打过来的:“勇哥,对不起,我刚才在看电视,没有听到。”柳红连忙把电视的音量调小。
“没事,我打电话来也没别的,刚才林黛芳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天开会有什么感想,一下子还真把我问住了,觉得蛮有趣,就想也问问你,呵呵。”
“勇哥,说实话,你把我也问住了。”
“是吗?”
“是啊,事情还是简单的好,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投票,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往往最管用,否则这样无休止地折腾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
“是啊。”
“那你准备投谁?”
“还真没想好,你呢?”
“我也是。”
“呵呵,不说了,你忙吧。”
余致力和常志勇互道再见,挂了电话后,他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柳红把手从他的肩膀上挪开,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你发什么呆?”
“常志勇给我打电话来,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