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散尽了昨日阳光的温暖,北疆的早晨寒冷异常。刺骨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吹得人遍体凉意。
澶州城的城门缓缓地打开,有两人骑着马出了城门。
前面的那人将近三十的年纪,裹着一件厚实的藏青色披风,个头不高,腰背却是挺得笔直,一看便是习武出身。他面色泛红,五官长得一丝不苟,叫人一看便觉得难通人情。他被霸道的寒风吹得微眯起眼睛,手上一刻不松地攥着肩上的包袱。此人便是前去契丹营中议和的使臣曹利用,他的包袱里便是此次议和的文书。
他身后的赵文铮也是一件深色披风,穿戴齐整,紧紧跟随。
昨日在城中,赵文铮与曹利用有过交谈。曹利用比他年长七八岁,早年还参加过与西夏的战争,因为其父在京城为官,就寻了个缘由把他调回了京城。
赵文铮自己就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可和曹利用相比,他的伶牙俐齿就少了些稳重城府,倒真像是李镇廷调侃他的那样——“颇有寻花问柳的风流才子之风”。
和曹利用交谈,最让赵文铮印象深刻的就是他言语间的那股硬气。那种习惯性毋庸置疑的语气,在自信坚定和刚愎自用之间徘徊,叫人偶而想要辩驳却又不得不信服。
赵文铮觉得这次议和派他前去是再合适不过了。景德皇帝的担心倒是有些多余了。
赵文铮看着曹利用的背影胡思乱想着,前面的曹利用此时心中正在回想着临走前皇上和寇相不同的交待:
景德皇帝极力想促成这次和谈,许诺倒也大方:“曹爱卿此去,定要以和为先。若是迫不得已,百万金帛也可。”
寇相却又私下告诫:“金银棉帛一分一毫都是百姓血汗,绝不可轻易许人。虽有圣旨答应百万,可若是金银与棉帛各超过三十万,我也定会让你好看。”
再加上,对手是契丹的当朝皇帝和皇太后,都是阅人无数城府极深的。这担子还真是不轻啊。
不过,根据他这几天私下里探访的了解,景德皇帝给的价钱也过于大方了。就连寇相给的底线似乎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凭着他的这张嘴,若是谈成了,他曹利用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升官封赏也一定不会少了。自己的才能抱负总算是有了可以施展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渐渐有了弧度,眼中也有了些笑意。
赵文铮跟在他身后,在寒风中慢慢向着澶州城外的契丹大营去了。
赵文铮没想到,会是那样相似的场景中再次见到萧婧兰。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衣,熟悉的月白色面纱,胯下那匹白龙似是与他打招呼般打起了响鼻。她身姿挺拔地安坐在马上,远远看见曹利用一行,便催马向前,带着身后一众人马迎了上来。
到了近前,一众人纷纷下马,萧婧兰上前与为首的曹利用寒暄了几句,便眼角含笑地走到赵文铮跟前。
“赵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而且这样的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萧婧兰知道他是指在冀州时,自己前去议和时的情景。不过这次却是自己迎了他来。
两人相视而笑。
萧婧兰按照太后的吩咐,派人安置了马匹,带着曹利用一行前往大帐中。
萧太后和耶律隆绪早就安排好了接待的酒席。
曹利用和赵文铮进了大帐,有礼有节地与萧太后和耶律隆绪见了礼,略略寒暄了几句,便被安排坐上了酒席。
杯盘碟盏,觥筹交错,萧太后和耶律隆绪把一切都安置妥当,却迟迟不提议和的事。
两人知道这是对方的心理战,自己急不得,也就只得坐在帐中,享用酒席。
赵文铮前一日在澶州城中,忙着了解此次议和的事务,少有空闲的时间去想别的事情,自然也很少想起萧婧兰。如今再见,觉得她虽然依旧出众,但也不似在冀州时那般叫人心心念念与众不同了。
他忽然想起了王德钧调侃他的话来:“你该不会是在军帐中闷久了,看我们这些男人看乏了吧,怎么见了个女人就两眼放光啊?还是个不怎么温柔的主儿。你敢情是想抱了美人在怀,还不能没有金戈铁马的霸气啊?”
王德钧此话一出,周围众将士就跟着起哄,就连一直绷着脸的李镇廷也拍着他的肩膀讪笑。
赵文铮也觉得自己那时候是有些好笑了。在冀州时,真像是迷了心窍一般。但是在澶州商定议和对策之时,国家重任之下才念及她却是敌国将领。如此想着,虽然依旧觉得萧婧兰是个可做挚友之人,其他的感觉也远远不及当时那般强烈了。
想到这里,他看着萧婧兰便轻轻笑了起来。
萧婧兰此时却无暇顾及赵文铮的目光,她正心里想着事情,观察着宴席中的其他人。
她目光所及之处,萧排押一如既往的沉默,萧挞凛遇袭之后,他的话似乎更少了。他手中的酒杯似乎成了消遣忧愁的工具,耶律隆绪摆出的御酒被他一杯接一杯地倒进口中。他的眼睛似乎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了焦点,像是凭空在看一张行军地图,偶尔看向曹利用和赵文铮二人的目光也是深不可测。
韩琦言还是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是脸上的表情显然阴沉了许多。对曹利用和赵文铮二人也几乎是视而不见。
耶律隆绪自始至终也是绷着面孔,无形中向两位使臣施加着压力。
倒是萧太后满面笑容地一边不愠不火地向曹利用和赵文铮劝酒,一边拉着家常,就是迟迟不谈议和。
北疆的酒很是浓烈,即使是手上的御酒也是后劲很足,一杯酒下肚,灼热的酒劲还会沿着嗓子眼爬上来,烧得人脸上一阵阵发热。
尤其是这样的场合,两人都还惦记着出使的目的,就越发觉得这酒烧得厉害。幸好两人都是武将出身,尽力维持着泰然的神色。
几杯酒下肚,曹利用一直保持着那样严谨的姿态,手持国书的他绝不能输了这第一招。
萧太后终于出言打破了僵局:“今日二位前来是要与我大契丹议和的。正事不能耽搁。”
曹利用闻言,便奉上了国书,由侍从交到了耶律隆绪手上。
耶律隆绪阴沉着面孔扫视了一遍国书,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随手将国书递给身边的萧太后,冷言道:“朕是要收回三关,南朝皇帝先答应了这一条,才能继续谈下去。否则,不但议和不成,朕还要率领二十万铁骑打到汴京去。”
曹利用闻言倏地站起身来,向耶律隆绪拱手道:“在下此次出使,我大宋皇帝已经叮嘱过,开埠通商,资助棉帛,这些条件都可酌情给予,唯独割让土地是万不能接受的。若是契丹皇帝您硬要强取,这议和之事也就无从谈起了。”
耶律隆绪面色不见丝毫缓和,冷笑一声道:“自前朝以来,三关土地就是我契丹的领地。被你们南朝皇帝占了去,现在朕要取回有何不可?”
契丹皇帝会提出什么条件,曹利用私下里早就想过不少,现在回答起来也是胸有成竹:“皇帝陛下此言差矣。前朝的旧事我朝自然不清楚,断然谈不上抢占。而且,三关之地向来都是汉人居多,我朝开国之时便已归属,归还更是无从谈起。何况,若是论起前朝归属,北方各部都还曾是我中原的附属,这样说来,岂不是贵朝还要再退回些土地……”
“哼!真是满口胡言!若朕挥师南下,攻下你南朝都城,让你南朝皇帝都做不了,看你们还怎么和朕讨价还价!”耶律隆绪面色不善,凶狠地瞪着曹利用喝道。
曹利用竟然也不胆怯,昂首挺胸直视着契丹皇帝,出言掷地有声:“贵朝是要议和,还是要动武,自然都是陛下说了算。我朝太祖太宗两位皇帝也是南征北战打下的天下,当朝圣上景德皇帝此次也御驾亲征来到北疆。我大宋也正是兵强马壮、士气高昂之时。若真是两兵相接,别说是三关,就是燕云诸州以北的土地归谁所有,都还不一定……”
“大胆恶使!竟敢如此口出狂言!”耶律隆绪龙颜大怒,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桌案上。
一直未开口的萧排押都忍不住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来:“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