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稍作休息,几人背着包从半山腰开始往山顶爬。清泉风景区以山的陡和瀑布的险最为出名。通向山顶的石阶笔直如梯,狭窄只容一人行,从东面上山,下山从西边下去。几人拾阶而上,成君抓着扶手,跟着前面叶成程和苏夏的步伐埋头往上,吴若水跟在她身后,陆仁洲是最后一个。
清泉山海拔不高,但是爬起来格外费体力。爬了一会儿,女孩就气喘吁吁,说话都大喘气。叶成程就把苏夏随身带的小包包,塞进自己的旅行包。成君没有背包,苏夏回头对最后面的陆仁洲喊:“老陆,你帮忙照顾水水噢。”
成君听见身后吴若水声线娇柔地道谢,大概是陆仁洲接过她的手提包,成君没有回头确认。
中间在半山亭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出发快到山顶时,吴若水突然轻叫一声,“我手机好像落在刚才的亭子了。”
队伍停了下来,吴若水蹙眉,“手机丢了倒无所谓,但里边有些资料我还没备份,丢了就坏了。”
陆仁洲抬头看了看,对叶成程说:“你带他们继续往上爬,我下去看看。”
也只能这样了,幸亏这时候上山的人不多,还能从原路返回。陆仁洲转身下山,吴若水忙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一个人下去就好。”陆仁洲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沉默的成君说。
吴若水摇头,擦过陆仁洲率先走下去,“那样我会更愧疚的。”
成君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被山林树影挡住,苏夏叫了两声她的名字,“我们先走,在瀑布那边等他们。”
阳光被山林枝叶挡住,只有斑驳的树影投下来,山间清凉,三人继续前行,半小时后到了山顶。
成君一路低着头走路,到了山顶往下看,才发现错过了很多风景。清泉山曲溪环绕陡峭如削,独出群峰怪石峥嵘,植被多从夹缝中生出,竟也格外茂盛,别有一番风味。
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深吸一口气,再把憋闷之气长长吐出,觉得畅快多了,还扭头让叶成程帮她拍照。苏夏找其他游客,帮三人拍了一张合照,照片中三人都笑得灿烂没有嫌隙。
帮他们拍照的大叔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笑声爽朗,直夸照片好看。成君见他的背包专业,还好奇地问他有什么讲究。
成君跟大叔瞎聊了几句后笑着道别,回身就看见叶成程在讲电话,挂断后他说:“手机没找到,他们现在下山去找景区管理。”
“不上来了?”成君问。
“下去再上来天就黑了,我们也下去吧。”苏夏揽着她的肩说,“趁还有时间,去龙里峡那边看看。”
下山比较快,苏夏准备工作又做得足,不时地指着沿途的风景跟他们讲典故,很快就到龙里峡。
龙里峡是曲溪源头一带的峡谷,石阶下就是溪水,时而轻吟,时而奔腾,间或夹带着清脆的鸟鸣。跟清泉山凌厉如刃不太一样,这一带怪石林立,星罗棋布,有很多小瀑布。
眼看马上就到上游,天色突然变了,大风乍起,天边大片乌云盖过来,山里因为本身树荫遮蔽暗得更快。苏夏皱眉,“怎么搞的,明明查了没有雨!”
少顷,狂风更盛,吹得山间大树东摇西倒。乌云密布闷雷滚滚,说话间大颗大颗的雨滴就砸下来。
“前面有亭子,去那避避。”叶成程加快脚步,带着成君和苏夏跑进亭子后,衣服已然淋了大半。
亭子取巧,建在曲溪边,与曲桥相接,高于水面半米多,是观溪亭。低头就是曲溪最为狭长险峻的一段流域,水流湍急水珠四溅,再往上还能看到不远处有小瀑布倾泻而下。
他们最先进了亭子,后面断断续续又来了十来个游客。雨势越来越强,大雨倾盆而下,雨幕密集,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对面的小瀑布了。
互不相识的人,因为这场雨挤在小亭子里,彼此聊天说笑,无奈地等着这阵雨过去。
没多久,陆仁洲就跟叶成程通电话,说他和吴若水已经在景区管理处,让他们在山上注意安全。成君听了心里更加不痛快,苏夏看了她一眼,她索性扭过头跟别人说话。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一场夏日午后的雷阵雨,风过雨停,再正常不过。头顶电闪雷鸣,他们很快结束电话,约定雨停后在景区门口会合。
山间溪水涨了很多,水花怒拍着脚下的岩壁。众人等得有些疲惫,言语渐渐少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亭外发呆。雨滴绵绵不绝地落在水面,水声铿锵。
傍晚五点,雨下了近两个小时后,才渐渐小了下来。身上的衣服早干了,风一吹,成君不由打了个哆嗦,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山林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水库崩了,快往上跑!”
话音刚落,成君低头看见水位突然涨得飞快,眨眼间,水就涨到亭子脚边。叶成程拉起成君和苏夏就往外跑,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跟着往高处躲。
再回头时,水已经漫过亭子。他们原本站的位置,水不停地灌进来。
水势凶猛,一切好像只在几分钟之内发生,人完全措手不及。成君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急,眼看着溪流迅速漫过石阶没过脚踝,她脚步慌乱地跟着叶成程往上跑。
就是这时,有人突然失声尖叫,颤着手指向身后,“天哪——”
身后斜坡,一波洪峰袭来。如山倒般,轰然倾来。
无路可逃,游客惨叫慌不择路。猛烈的洪水形成巨大水墙,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涌向他们。
成君手脚冰凉,她攥紧拳头,见叶成程后退两步,四肢借力旁边石块,试了几次,终于跃上路边一人多高的大石,然后迅速俯身。
洪水已近在眼前,成君和苏夏一起跟上,同时向他伸出手。
一旦面临这样的选择,人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下一秒,叶成程握住苏夏的手腕。成君心里狠狠咯噔一下,脑袋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扭头,眼前水墙倾盆盖下,瞬间将她吞噬。
世界变成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大水迅速将她冲走,她被翻卷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撞上石头大树,还有浮木。她拼了命露了一下头,眼睁睁看着大石愈来愈远。大石上有人影晃动,不知是谁,很快又一个浪头将她卷进水里。
洪溪肆虐,轰隆巨响,无边无际。
真正的绝望,大抵就是这样。
叶成程再回头时,只有一片汪洋,哪里还有成君的身影。苏夏双腿一软,坐在地上,见他甩掉背包要跳下去,一把抱住他,哭喊:“来不及了,已经卷走了!”
叶成程甩开她,苏夏又狠狠抱住,死不放手,“水太大,太大了……”
争执了一会儿,叶成程捂着头蹲下去,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她惊恐凄厉的尖叫,“哥——”
大难来临时,她向他伸出手,他却没有拉住她。
这滔天洪声,苍茫白水,铁证如山,无情地嘲笑这个事实,嘲笑那声被她叫了多年的哥哥。
另一边不远的高处,有人失声痛呼落水同伴的名字,声音发颤,最后还是抑制不住地痛哭。苏夏跪在叶成程身侧,紧紧抱着他。叶成程盯着水面,长久地沉默,她忍不住低声啜泣。
半个小时后,叶成程和苏夏被救援人员救出。陆仁洲和吴若水在人群中发现他们的身影,急忙迎上去。他们已经从景区管理处了解到里边出了事故,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提着的心才松下。苏夏情绪仍旧不稳定,看见吴若水,发颤地抱住她,而叶成程站在一旁神情恍惚。
陆仁洲蓦地顿住脚步,眼睛扫向他们身后,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成君呢?”
苏夏身形一顿,慢慢地从吴若水怀里站直。叶成程像是被突然惊醒,怔怔地对上陆仁洲审视的目光,动了动嘴唇,最终又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陆仁洲转头定定地看向苏夏,面无表情。苏夏困难地嗫嚅道:“就,一眨眼的工夫……”
吴若水捂住嘴,下意识地看陆仁洲。
他站在原地,雨后的风带着森森凉意吹起他的衣角,高大挺拔的身影一动不动,垂在身侧的手,越攥越紧。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任谁都看得出,他眼底冷意渐起,肃杀阴沉。
景区门口等着很多游客,劫后重生的人三三两两站着,有人在低泣,有人在跟搜救人员登记失联的同伴。他们四人沉默地对峙,谁也没说话,苏夏低声开口,“我去登记一下。”
陆仁洲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们,紧抿着唇,大步往景区门口走去。吴若水愣了一下,随即心里一惊,忙拉住他,“洲,你要做什么?”
陆仁洲甩开她的手,径自往前走。
吴若水的眼眶骤然噙满泪水,她咬住唇,眼神复杂地盯着那道毫不迟疑的背影。她追上去,又紧紧拽住他的手,摇着头,“……有搜救人员,你不要去。”
陆仁洲看都不看她,一把甩开她的手。
吴若水哭着从身后抱住他,“山洪随时都会再次爆发。”她两手用力交互扣着,坚持不让他走。下一秒,就觉手腕生痛,紧接着人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出去。她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还是跌坐在地上。
陆仁洲低吼:“不要碰我!”
吴若水颤着声音,“你冷静一点,你什么搜救工具也没有,进去也是徒劳无功。”
陆仁洲转身又走,吴若水哽咽了一下,冲叶成程和苏夏喊:“快拦住他啊!”
叶成程反应过来,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起冲上去。却在手刚要碰到他的时候,被他反手擒住,狠狠揪住衣领。叶成程被推搡着一直后退,人群被他们冲散,他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一道墙,大力弹了出去,又被堪堪按回去。
陆仁洲双眼猩红,盯住他,“三个人一起走,只回来两个?”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问:“她在你眼皮底下消失,叶成程,你有何感想?”
陆仁洲一身戾气,身后的人谁也不敢上前。叶成程艰涩地开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僵持了片刻,陆仁洲陡然松手,转身大步走开。
吴若水以为他仍旧固执己见,又小步地跟上去。陆仁洲倏地顿住,嫌恶地看着她,“不要跟着我。”
他不能不失控,如果他没离开,绝对不会让她离开眼皮底下半刻。
吴若水受伤地望着他,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陆仁洲背过身,掏出手机,拨通鸽舍的电话,“把两羽军鸽送到清泉山,马上。”
过了几分钟,他又拨通另一个电话,“用最快速度把清泉区所有军鸽都借给我。”
清泉山,怪石嶙峋搜救困难,直升机也无法搜救,军鸽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最快的办法。
当死亡那么真切地在靠近,人会想什么?
漫天的洪水,无根的大树,全世界只剩一个她,只有一个她,在这浩大的洪荒里,像一切没有生命的枯木一样无力飘摇。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可她不觉得疼,身体被迫停下了一瞬,紧接着又被大力冲出去。
希望一点一点被淹没,洪水灌进耳鼻,无法呼吸,她连回忆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两帧画,像与生俱来地存在于她脑海中,其一是他站在高处如魔法师般指挥鸽子,其二是他背光而立如神祇般张开双手。
陆仁洲。陆仁洲。
带给她希望,又救她脱离困难。
而此刻,她心心念念的人,仿似感觉到她的绝望,突然恨恨地捶了一下墙面。
最快的军鸽送来也要一个小时之后,而这一个小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雨、洪水、落物、暗石,人在灾难面前,最是渺若尘埃,最是无能为力。她会遭遇什么,他不敢深想。
景区已经被封锁起来,除了救援人员谁也不能靠近。有多家记者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摄像机、镜头、话筒、采访,悲伤、压抑、痛苦、庆幸,场面一片嘈杂。
“21日15时许,清泉区部分地区突降暴雨,强降雨持续两个多小时,主要集中在清泉山国家风景区曲溪上游段。由于该段流域狭长落差大,强降雨导致水库崩坝山洪暴发,清泉山景区河道水位暴涨,造成多名游客失踪。
“事发后,清泉区已启动应急处置预案,70名搜救官兵赶赴现场营救。“据不完全统计,事故发生一小时后,已搜救出人员78人,确认2人死亡,登记19人失踪,除了2名景区工人外,其余均是景区游客,不排除有未登记失踪人员。
“区委书记主持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加大搜救力度,做好受灾民众安抚工作。
“截至18时22分,清泉区景区山洪暴发已搜救出人员80人,已造成3名游客死亡,失踪人数增至20人,应急小组增派50名官兵,扩大搜救范围,搜救工作还在紧张进行。”
景区门口,有工作人员在安抚游客情绪,也有不少人要求加入搜救行动。
吴若水悲戚地凝视那人颀长的侧影,从她第一次在飞机上见到他,她就心动了。而那时,她的心动就源于他好看的侧脸,垂眸摩挲便笺纸的动作温柔儒雅。他轻轻弯起的嘴角笑意浅浅,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如今,她知道,那张便笺纸是属于谁的。
也许,连这两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旁若无人互动时的默契和亲昵意味着什么。
要如何耐心,才能让这个翩翩君子的男人,照顾女孩到近乎无微不至的地步?要怎样疼惜,才能让这个沉着有度的男人,对好友妹妹几乎无条件地宠溺纵容?
又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这个清隽无双的男人失控至此?
而她,从四年前的飞机上开始,她的每一次靠近,哪怕有一点点让他动摇过吗?她站在被划定的圈外,走不进却看得清。她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娇宠,只是娇宠的程度比别人深一些,感情浓一些。
她悲哀地笑笑,可是真的只是这样吗?
陆仁洲在二十分钟前,接到朋友电话,已有一羽军鸽正在送往清泉区路上,六点半之前可以加入搜查行动,另外一羽会在七点之前到达。军鸽在民间数量极少,朋友告诉他,这是目前为止他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而钟叔最快也要七点半之后才能到,陆仁洲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灰蒙,夜幕降临后不管是人、犬还是鸽子,搜救难度都会加大。
他站起来,找到搜救负责人沟通好后,往陆家老宅回了个电话。陈语枫听说了成君失踪的消息,在电话里良久地沉默。半晌,她才压住鼻音,轻声说:“她是好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陆仁洲挂断电话站在人群外,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眉眼,她的笑脸,她的狡黠,那么生动。
她的依赖,她的信任,她的情愫,那么真实。
还有她的试探,她的靠近,那么蹩脚。
可他竟然让她遭受这样的磨难。生死未卜,他怎么也说不出这个词,有一天,他竟也胆小如斯。
又有一具尸体被抬出来,有家属看了一眼后失声痛哭。
寒意,从心脏部位散发到每一处细胞。
她在哪里?意识还清醒吗?害怕吗?受伤了吗?还是,情况更糟?
这算不算幸运?
无边洪流,危急关头,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抓住飘过的浮木。终于探出头,她费力咳嗽,连呼吸都不能。气管肺部的剧痛,提醒她自己还活着。该多庆幸,没被重物击到,否则她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汪洋,只有几棵稀疏的大树露出头,静静伫立。水流湍急,她抓不住任何固定的东西。又尝试着往岸边划,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一会儿工夫,那几棵大树就不见了。头发贴在脸上,手臂也越来越沉,她放弃地趴在浮木上。
希望之后的失望,更令人绝望。
漂了多久?在哪里?他会来找她吗?找不到她,会难过吗?
得到片刻的喘息,她突然想起饭店卫生间里,苏夏对她说的,“以前我捡过一只受伤的流浪猫,捡回去养了一个月后,再送人它就不肯走了。后来我妈来了一段时间,天天好吃好喝伺候,它二话不说毫不留恋就跳进箱子跟她走了。”
她说:“陆仁洲对你好,可那不是男女之情,就像我也会对捡来的猫很好。你对他也不是爱,是依赖,就像小猫一开始对我的依赖。等你遇上另一个对你好的人,你就知道自己太单纯了。”
成君当时微微一怔,扭过头嘴硬道:“不会有人比他对我更好。”
“那你难道跟他生活一辈子,人家也要结婚生子,你就能一直赖着他?他又不是你亲哥哥。”苏夏哂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夏在走进包厢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连你都看出来我要撮合他们俩,你以为陆仁洲为什么不排斥?”
雨后的仲夏傍晚,本该躺在院子的摇椅上,喝着钟叔精心熬的红豆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她已经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可如果有一天不是了呢?
成君挑起眼皮看了下天,云迷雾锁薄暮冥冥。河水冷得刺骨,冻得她发抖。
这样下去,她还能再见到他吗?如果还能再见,管他喜欢谁,管他把她当作什么,只要还能再见。
18时28分,鸽友果然如他所说,出现在清泉山,重重拍了拍陆仁洲的肩膀,“尽我所能。”
成君今天穿着一件蓝色T恤,这是鸽子最喜欢的颜色,曾经有某国海军利用鸽子这一特征多次进行航海搜救。让鸽子记住成君衣服的颜色后,一切准备工作就绪,18时40分第一羽军鸽加入官兵的搜救行动。陆仁洲仰头,静静地看着鸽子展翅冲向天空,迅速地消失在他的视野,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请你,坚持住!
天色暗了下来,并且以非常快的速度暗下去,山林间的温度也迅速降下来。四周都是树木森林,怪石岩壁,即便是军鸽,在这种环境下夜翔能力也会受到限制。
叶成程走过来,问他还能做什么。
陆仁洲看向叶成程身后不远处闻讯赶来的叶家人,叶老太太在得知叶家唯一的继承人安全,想必已经在家安心休息了吧。
他收回目光,越过叶成程径自往前走,声音冷酷,只有两个字,“忏悔!”叶成程身形猛地一顿,竟有些站不住。
19点06分,第二羽鸽子送来。而此时第一羽进入景区的鸽子,一无所获。
又有三名受难者的尸体被发现,其中有一人大概是被迎面冲击的树枝刺中眼睛,随后夹在两块石头之间,面目全非。每一次有担架被抬出来,就有人崩溃地痛哭,他的心跟着就狠狠抽一次。
19点18分,鸽子第一次触发求救信号,陆仁洲猛地站起来。很快有搜救官兵根据鸽子提供的方位赶赴营救,只是当一名穿蓝色工服的景区员工被官兵背出来时,陆仁洲的心再一次沉下去。
而这样的消息,让同样苦守的人们激动起来,这是近一个小时内最好的消息,互不相识的人相拥着喜极而泣。
19点35分,钟叔风尘仆仆,总算带着陆仁洲自己的两羽军鸽到了。此时,死亡人数已经上升至八名,根据官方登记,还有十一人失踪。
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漆漆暗压压,就像一个黑洞,随时会把人吞噬。陆仁洲脸色紧绷,没有一点表情。
钟叔蹲在地上,捂着脸也没说话。景区门口一有动静,他就惊得站起来,过了会儿又颤巍巍蹲下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安慰自己,也安慰陆仁洲。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又有一人被官兵营救,死亡人数也增至九名,只剩九人。
高强度的搜救,营救人员都已经疲惫不堪。而鸽子要在夜翔中辨认出颜色,难度有多大,陆仁洲比谁都清楚。
他再也坐不住,蓦地站起来,大步往景区门口走。钟叔猛地抬头,踉跄着抱住他,“你冷静一点,耐心一点。”
陆仁洲绷直身体,过了许久,才哑着声音开口,“松手。”
可怜钟叔五十多岁的老人,额头抵着他的手臂,呜咽着哭出来。他也等不住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早上他逼着她把牛奶喝完再走,她还嘟囔着说脸上的痘痘难看不想出门,可是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我在这等,”陆仁洲顿了顿,又一次开口,“松手。”
22点13分,距离成君失踪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许多人席地而坐,缄默麻木地等待他们未归的同伴。记者还在即时播报最新情况,从下午开始陆仁洲滴水未进颗粒未食,他垂着眼沉默地靠在一棵树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
嘀嘀嘀——警报声焦急地响起来,屏幕上有个红点不停闪烁。
钟叔激动地喊:“信号,信号!”
成君抱住一棵摇摇欲坠的水榕树,人已经虚脱,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三个多小时了。洪水淹到脖子处,脖子以下毫无知觉,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阴云密布夜色沉沉,周围黑漆漆地没有一点光亮。洪水彻夜不息地翻涌,不停地拍打她的后背。人疲倦到了极点,可求生的本能迫使她仍旧保持意识,紧紧抱住树干。
夜里虽然没有再下雨,但远处的天空时而有闪电划过,黑夜被撕破,湍急的河道一下子暴露在眼前,猖狂瘆人。原本清澈秀丽的曲溪,此刻汹涌狰狞望不到对岸。
她合上眼,整个世界除了咆哮的水声,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看,都有幻听了,“扑,特特特特特……”
在滔滔洪水中,“扑,特特特特特……”
成君闭着眼有些好笑,不会是要死了吧。她喜欢学鸽子叫,还喜欢学鸽哨的声音,他总嫌弃她模仿得不伦不类,就像迷你版发动机,熄火了还要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她的眼睛突然就痛了,胸口堵得发闷,只是眼泪怎么也掉不出来。
是不是该说再见了?可她还有那么多话没说,他那么好,她怎么舍得走?
“扑,特特特特特……”
这声音绵延持续,太过真实,她倏地睁开眼。可这黑洞洞的天啊,她怎么会抱这种希望?
她重新闭上眼,抱着树干的手慢慢抬到嘴边,“呼——呼——”
这是他教的,每天傍晚收鸽他们都会站在舍顶,一高一低地呼叫远处贪玩的鸽子回家。
所以,当那羽鸽子停在她头上,焦急地“咕咕咕”叫时,她怔忡了很久很久。鸽子轻啄她的手背,将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到她手上。
捏住那枚定位器,她重重地咬住唇,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喉咙终于难以自抑地发出嘶哑难听的呜咽声。
人有时候就会那样,当你固执地等待太久,终于等来了,却忘了该作何反应。鸽子再一次触发求救信号时,陆仁洲的眼睛蓦地定住。良久,心还忍不住微微颤抖。
十五分钟后,应急小组一直待命的直升机升空,飞机轰隆隆起飞,根据陆仁洲提供的线路,全速往信号源赶去。
半小时后,飞机在一片水域上方停止前行,不停盘旋。
这时距离成君失踪将近六个小时,她麻木地等待着,只剩一颗小脑袋露出水面。手臂虚软无力,抱树的姿势全凭本能。
眼前水面骤然大亮,螺旋桨声音大作,她耳朵嗡嗡响,觉得很吵,感觉有人一直在跟她说话,不停地问她问题。她张了张嘴,想让他闭嘴,也不知有没有发出声音。
灯光太亮,来人轮廓模糊,她眯起眼,听到耳畔似乎又有人在断断续续说话。
“失踪者,……女性,还有意识……现在进行营救。”
成君感觉自己陷进一张绵软的大床上,轻飘飘晃悠悠。干燥又温暖,像秋天午后的太阳,不会太烈也不会太软。
光有点刺眼,她下意识皱皱眉,于是那光线很快就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阵暖意,好像有双大手覆在眼睛上面,她动了动眼睑才安静下来。
螺旋桨的声音又响起来,意识慢慢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躺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脑袋抵在一个胸膛上,鼻尖是熟悉的气息。有双手在她背上不停摩挲,她试着抬头,却感觉那双手越收越紧越收越重。她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又被牢牢扣住,力道执拗又坚定,根本逃不出。
她颤了颤,“陆陆……”
“陆陆。”
眼泪顺着脸滑下来,她一直哭,那双手就一直擦,指腹微凉竟也是微微颤抖。
“陆陆。”她又叫了一声。
“我在。”清润如玉。
眼泪又掉下来,眼前一片模糊,她凭意识抓住他的手,声音嘶哑微弱,“陆陆。”
“不怕,没事了。”他熟悉的声线响在耳畔,沉静温厚。
她突然不受控制地抽噎一声,声音大得惊人,机上的其他人都静了一瞬。陆仁洲心头一紧,又把她的头按到胸前。
她摇摇头,推开他,困难地发音,“还有一个人。”
“他救了我,自己却被冲走了。”原本浅褐色的双眸,此刻红得吓人,“快救他!”
是山顶上帮他们拍照的大叔,那个笑得很爽朗的大叔,在又一波洪峰来临前,一把拖住顺流而下的她。他费力把她顶到树上后,下一秒自己却被浪头打走。成君眼看着他被水淹没,趴在树上失声痛哭。
她被至亲放弃,素昧平生之人却为了救她,生死未卜。
她的人生,似乎总是充满这种笑话,一次次被放弃,却有幸一次次被拯救。
陆仁洲看着她被泡得又白又皱的身子,身上到处都是擦伤,那种失而复得的感情来得更加强烈。她睁着眼,红肿却没有焦距,陆仁洲心痛地哑声道:“马上去救,不要怕!”
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努力眨眼想要看清他,却徒劳无功。陆仁洲的手重新覆上她的眼,轻声说:“乖,睡一觉就好了。”
掌心却又迅速被濡湿,他抱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只剩一半,成君却反反复复醒了很多次。身上最严重的伤就是左腿腿部,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已经发炎。大概是被树枝插伤,又长时间泡在水里,她被救起时伤口就像个小嘴一样张开,红肿发溃。
天快亮时,她开始低烧不断,打了吊瓶后久久不退,陆仁洲不停地用温毛巾给她擦手脚。她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看见他温柔垂眼的侧脸后,才迷迷糊糊重新睡去。
中间烧退了一点,她清醒过来,陆仁洲喂了她一杯水。告诉她,搜救人员在离她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找到人,他很好已经获救,只是肺部有轻微感染,没有大碍。
陆仁洲还没松口气,她就又烧起来,低烧变成高烧,整个人都在发烫。
成君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有次陆仁洲离开去找值班医生,她睁眼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只剩她孤身一人,扁着嘴情绪就崩溃了。病房里静悄悄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不变,只有那一方白色的枕巾,以非常快的速度被打湿,深色蔓延开来。
她的动静惊动门外的人,陆仁洲冲进来抱住她已经来不及,她咬着牙情绪已然失控,没多久人就在他怀里开始抽搐,脸色涨得通红。她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像是这几日来受的所有委屈不解,不平和恐惧,喷涌而出,诉不尽道不明。
直到护士进来强制给她打了镇静剂,她僵直的身体才慢慢软下来,随后陷入沉沉的睡眠。
成君不知道,后来陆仁洲始终握着她的手再不敢离开半步,就连视线也不敢移开。这烧一直烧到第二天下午才退,她不知道中间有谁来过,墙角多了好几个果篮。
再次醒来时,是次日早上,她不记得昨晚抽搐的事。几缕阳光打在窗台上,往常这时候他们已经放完鸽,准备吃早餐了。成君缓缓睁开眼,张了张口说了一句话。
“天晴了。”
“天晴了。”陆仁洲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
她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想见那位大叔。”道一声谢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好。”陆仁洲竟比她的还要干涩,“不要担心,我都会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