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瓷脑中不受控制的泛上来“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个字。这虽是王士源对孟浩然诗集的赞词,然而,玉瓷却觉这两个成语用在林淮身上再合适不过。
而她心头对所谓风骨,也有了一份歪曲的认识。——兴许所谓风骨,一半可归于后天养成;但也不排除个别人生来就得天独厚。就比如林淮,虽然他身体瘦削的厉害,但从刚才那一眼,她也清晰的看见,他骨骼长的非常好,换家里老爷子一句话,那就是这孩子看着就是个人物,迟早有大出息。
脑中这么胡思乱想着,初次看到男人果体的尴尬便消退了大半,在林淮唤了她一声,玉瓷回首过来后,竟还可以笑得明媚的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叹道:“太瘦了,等什么时候给你好好补补。”
语气平淡带笑,但是眸中那丝不自然,到底是掩饰不住。玉瓷有些无措的絮叨,“我母亲和一个好友合营了一家药膳馆,我跟着学了不少,等什么时候材料齐全了,我给你好好调养调养。”
“好。”林淮眸中含笑道:“那之后就麻烦你了。”又问她,“急匆匆过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玉瓷猛的想起书籍的事情,便又恢复了振奋,“《清河散人游记》的其余几卷,你这里有么?”
林淮好笑,“自然是有的。”忍不住取笑她,“我还当是何事,竟让你失了常态。”
说话间,已走到书案前,将一个藤编匣子挪了过来,“都在这里边了。”林淮道:“清河散人的书籍我也颇喜阅读。早先家里银钱不足,只买了你手中那本,之后抄书送到脂砚斋换了银钱,才将其余二十九本买下。”
笑道:“之前给你书时,还担心你不喜欢此类,看来你倒也颇为痴迷。”
玉瓷点头,“我读书没有特别偏好,什么类型都可读一些。山水游记尤其喜爱,不出门便可知天下风景秀丽、人文景胜,倒也令人神往。”又赞叹,“清河散人虽屡试不第,文笔情怀倒是当得世人称赞。我只看了其中一本,便觉此人有大才,虽科举不中,但为官应是会造福一方,他一生放纵在山水间,倒是可惜了。”
林淮颇有些意外的看向她,似乎在讶异她这种闺阁女子,竟也会有这样的真知灼见,眸中便溢上感叹,颇以为然的点头,“清河散人幼年家贫,全靠寡母供养才可出入学堂,他考取举人时,尚且不到弱冠之年,当真称得上年少有为。”
“无奈他一心科考,声称不建功立业便不娶妻生子,如此终身大事便耽搁下来。三年后恰准备上京赶考,然不过才刚走出县城,其寡母便熬不过病痛,终于在此际去逝。守完孝后再次赴京,却于春闱前风寒病发,上了考场只一天,便昏迷不醒,被抬了出来。第三次进京科考,倒是顺利,可惜此届考官性喜靡丽奢华文辞,与他平淡朴拙的文风截然不同,再次落第。待得第四次,却因在京中仗义为一被调.戏的贫家女子解围,事后被那富贵公子派人打的重伤,身上所带文书等也都被烧光,自然也没有进入考场。”
“如此波折,清河散人渐对科举死了心,这才移情到山水之间。晚年时,他所著《清河散人游记》流传出来,一时间洛阳纸贵,齐国上下文人士子纷纷传阅,拍案叫绝,就连当今都破例召见,想要授予清河散人官职,却被他一口回绝。只道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且性情耿直不知变通,即便到了官场,也会得罪人、难有作为。说完洒然而去,倒是好风采。”
林淮满面赞赏敬仰,玉瓷听来,一边忍不住为清河散人四次无疾而终的科考唏嘘哀婉,一边却也忍不住击节赞叹,“果真好风骨。可惜,我来这里晚了些,不能亲见一面。”
林淮难得的放声大笑,揶揄她,“即便你来的早些,也是无用。清河散人明德十二年仙去,如今已是明德三十五年。”清河散人已过逝二十三年了,她那时还未出生,如何得见清河散人?
玉瓷看出了林淮的意思,却不由抿唇露出个自得的、只有自己知道意味的浅笑来。
——谁说不能见了?她之前可是活了二十四年,要真是一出生便穿过来,指不定一岁前还真能看上清河散人一眼。可惜,这事情也只是想想罢了。
两人又说古论今起来。
玉瓷本就阅读广泛,天文地理、时事杂谈,各地人文风俗俱都知晓一些,又因为去的地方多,书读的也多,见识颇为广博,无论林淮提及什么话题,她都能侃侃而谈。
让她惊奇的是,林淮竟不比她逊色。他虽不过年十七,且几乎从未远游过,人生中的大半时间,也都困在这所院子里,但他的涉猎竟不比她短浅,见解也颇为独到,不管玉瓷提到什么,两人都能谈到一起,虽见解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但不得不说,两人竟都觉得对方说的颇有道理,一时间受益匪浅,真恨不能抵足夜谈。
直到玉瓷再次要被拽入画卷时,两人才回过神,互相对视一眼,便都觉得,彼此已成知己。那眼神中透漏出的,难以言喻的默契和亲近,发自肺腑的笑意,当真让人欣悦。
林淮道:“我闭门造车已久,若是早知你有如此学识,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拉着你秉烛长谈的。”
玉瓷也笑,“自然乐意之至。不过,也要等你先养好身体再说。”
“好。”林淮笑说,“这匣子的书你都带走吧,什么时候看完了,再来拿别的。”
“那就多谢了。”玉瓷语笑嫣然的捧过书匣,话落音,人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林淮细细回味着她离去时,那个发自心底的绚烂笑容,美的如诗如画。
玉瓷回到画卷后,便如痴如痴的沉迷在书海中,到了晚饭时也没出来。林淮等了片刻,仍没见到人,嘴唇微抿,露出莫可奈何的浅笑,眸中却有着落寞,以及不复前日的深邃暗沉,他闭上眸,一腔心事全部掩埋。
晚上时,玉瓷仍旧不知饥饿寒冷的沉浸在山川河水间,却猛地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她当即心头一凛,肯定是林淮咳疾又犯了。
当即出了画卷,林淮的状况比昨晚上还严重,此时他手中的帕子几乎全部染成红色,玉瓷看得骇然,面色都变了,心里更是焦急难忍。林淮再这么咳下去,不仅是于寿命有碍的问题,怕是已经时日不多。
赶紧又煮了热茶喂给他,惶恐焦灼的手都在发抖。若是昨晚那么殷勤的照顾他,尚且有可怜弱小的心思作祟,然她主要目的,还是不希望失去这个可以让她在这里安身立命的“靠山”,有了他,她之后便会顺遂许多,即便在这个世界立足,也会少很多波折。
然而有了下午时一番长谈,玉瓷的心思便纯粹很多。虽然目的多少还有些功利,但她也是发自心底的希望,这个她当做弟弟的少年,能活的长久一点,可以不受那么多苦痛。
林淮最后咳的浑身发颤,身体都变凉了,脸色更是惨白如纸,胸口起伏的弧度也在慢慢变小。玉瓷握着他的手帮他取暖,然林淮最终还是昏迷了。
大柱嫂子半夜里被一道尖利的脆响声惊醒,她回了好一会儿神,才猛地坐起身,推推旁边的大柱叔,“当家的,我听见二郎那边好像有点动静,是不是二郎又犯病了?”
大柱叔也一下吓醒了,当即穿上衣裳起床,穿了鞋就大步往外走,“我先过去看看,你也赶紧穿上衣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