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书生有四宝四艺,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我很浅陋,自小无人替我开蒙,也没练过什么临帖描红童子功;长大后更是身心浮躁,东鳞西爪难成一事,所以无论四宝还是四艺都无一精通。要论诸般技艺中我最不精通的,当属画画。记得小学时有美术课,我天生就没有那根筋,拿起画笔就像拿烧火棍,不知该往哪儿捅。除了红太阳、向日葵这类对称圆满的图形勉强能混个及格分之外,其他大都笔不达意、画虎类犬。也许是缺什么就想什么吧,我对画家始终充满崇敬,就连儿时的伙伴阿康和卫平会画红小兵扛枪都让我五体投地。想起“文革”年代,绘画是必不可少的政治工具。那时候讲究三突出,在巨型宣传画上,工人叔叔必定头戴炼钢镜,脖挂白毛巾,农民阿姨则肩扛锄头面带微笑,解放军战士则一身戎装胸佩钢枪。相比之下,阶级敌人则一律歪瓜裂枣,丑陋不堪。
上了大学,慢慢开始接触中西方多种流派的绘画作品,听各种绘画讲座,从人云亦云到鹦鹉学舌,慢慢地也有了一点点所谓的欣赏眼光。也许是个人的格局、胸襟一直都偏于狭隘、晦暗的缘故,中国画中,我素来对那些所谓尺幅千里的泼墨山水不感冒。近闻吴冠中巨幅《长江万里图》拍得1.5亿元天价,瞠目之余只嗟叹而已。在中国画中我独钟情小品,尤其是那些无人欣赏、人迹罕至、不修边幅、落拓怪异的画,像什么秃鹰、怪鸟、茅石、疏篱、小桥之类都是我的最爱。古代画家中我独爱“八大山人”朱耷。他画的鱼和鸟,经常只有寥寥数笔,或拉长身子,或佝头缩颈,或半闭眼睛,看上去完全是个呆相。他画的山石也常常是上大下小,头重脚轻;他画的树,老干枯枝东倒西歪。不过,在那枯索冷寂和满目凄凉的荒寂境界中,却硬是透出一股雄健简朴之气。我以为,至少某些中国人的精神境界都寄托在那些尺幅之中。
最近一次大学同学会,一位三十年没见的老同学从济南赶来,大学四年中从未见他舞笔弄墨,而今已经是《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的他,却摇身一变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水墨画家,还开过个人画展。他当场拿出数幅作品分赠给大家留念。我下手晚,迟了一步。老同学答应回去画了寄来。我特地嘱咐他千万别画什么春意盎然、春到江南、万象更新之类的东西,就画上几块疏石、几根茅草、几片败叶,总之,最好都是不入流的不起眼的东西,放在犄角旮旯里无人问津的才好,也整个旁衬一下我那不合时宜的个性。回去没几天画作寄来了,打开一看,题目叫“以石为家”,倒是画了石头茅草,但是整个基调是鲜花著锦的粉红色,还添上了几只生动的小鸟,与我的期待完全是南辕北辙了。
其实,倒也不是我生性孤僻或是刻意矫情。年过半百始觉人生如梦,经了些世事,觉得天地宇宙之间,个人之渺小恰如麻蛄蝼蚁,能得浮生平安无恙已属不易。记得当年大学毕业时,也曾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学富五车有笔头千字,扬名立万舍我其谁?直到几番垂翅处处碰壁,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点花拳绣腿三脚猫技艺根本就是狗屁。这个社会,做事先做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才是文章学问,偏偏我生就一张乌鸦嘴,喜欢到处“毁”人不倦,又不甘俯首低眉居人之下,几番摧折方领悟江湖水深居大不易。而今独辟一隅,在阴暗的角落里,和几位臭味相投的落拓文人同声相应,在博客上互相捧臭脚,孤芳自赏聊以度日。能在人世间寻得一块清净之地,尚且容身苟延残喘,此生足矣。所以,也就难怪我独喜那些怪鸟呆鱼、顽石败草了。
宁波画家张嗣平先生托人赠我一本《水墨江南山水百开册页》,我突发感想写下了上面的文字。我与张君素无来往,更谈不上深交,印象中曾近距离看过他泼墨绘画,十几年来也仅几面寒暄之缘而已。他的画虽无我偏爱的秃鹰怪石败草枯叶,却也多是疏篱茅舍古桥幽径,品咂再三,主要是看那生活情趣,在黑白两色中体味那些浓密疏淡的笔法和旷远幽清的意境。这让我增加了对他的感佩,此文就算是答谢吧。